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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踏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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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台上空荡荡的,半分奢华的布景都没有,只一株巨大的梅树在右侧伫立着,什么亭台楼阁、秋千流水,统统归入了观众想像的虚空。戴叶在台上独自站着,王夫人在台下跟乐队和其他演员交代着什么。剧场里声音不断,但却给人空旷寂寥之感,那些声音都好像是浮在水面上的,再是喧闹也无法消解那深深的,大海似的寂静。
“寻来寻去,都不见了。看这牡丹亭畔,芍药栏前,可是当日与秀才梦魂相遇之处?一路行来,但见暮春天气,寒更雨歇,早来点点落红,惆怅无数——恰似我芳心一点,更与谁说?”
丝竹箫管凄婉地奏了起来,戴叶小姐把甩开的水袖收好,哀伤地唱道:
“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明媚鲜艳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
花开易见落难寻,阶前愁杀葬花人。独倚花锄偷洒泪,洒上空枝见血痕。愿侬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天尽头!何处有香丘?天尽头,何处有香丘。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掊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
戴叶捧起一掬落英,凄然凝视着,然后缓缓地把她们撒向土地。粉红的花瓣不断从舞台顶端飘落,映衬得戴叶如仙子一般,越发楚楚可怜。
“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天尽头,何处有香丘?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花落人亡两不知……”
丝竹的呜咽声缓缓消逝,戴叶看着满台依旧娇艳的落花,不由得悲从中来,潸然泪下。吟凤扮演的春香一路寻来,却见满园落红成阵,不由得也看住了,此时乐队再次奏出“寻梦”的主题音乐,吟凤轻声唱道——
“他人送花我葬花,满园春色一时残。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几人在?”
戴叶似乎听见了吟凤的声音,用水袖拭了拭珠泪,也和道:“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茫然。质本洁来还洁去,一身清白回故园,回故园。”
春香上前扶住小姐,两人默默对望,眼神里有凄楚也有相知。乐队奏完了一段华彩部分,两人同时把头转向台下,齐声唱道:“质本洁来还洁去,一身清白回故园……”
余音袅袅间,众人早已陶醉在《葬花词》带来的凄美气氛里,直到音乐停止后几秒钟,大家方才睁开醉意蒙胧的眼睛,喝彩声如同春潮,绵延不绝。
“你们俩今天发挥得都不错,值得表扬!”王夫人对走下舞台的戴叶笑道,一边帮她递上一杯刚泡好的绿茶。
“那还不是您老人家的功劳。”戴叶边走边笑道,“得赶紧卸妆,这玩意儿戴一整天可太折磨人了。落英镇那些人也不知道怎么熬过来的,真佩服他们。”
阿木没有跟上,只是远远地看着戴叶小姐的背影,露出一丝苦涩的微笑。是谁说的,幸福来得太晚,连快乐都没有那么痛快了。如今他已经是尘满面,心如霜,不知道已经习惯了年轻阳光的男爵的戴叶,还能不能接受他这个已经四十出头的糟老头子呢?
算了,想也没用。
阿木跟谁都没有打招呼,独自走出了歌剧院的大门。身后的大厅里,合唱团已经在排演“离魂”一段的曲目了。
“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寄言众儿女,何必觅闲愁……”
他本能地站在当地,抬头看着乱云飞渡的天空。风刮得很猛,似乎要下一场大大的秋雨了。在风的呼啸声里,他却听到了一阵似乎从遥远的天际传来的,缥缈的歌声。
“……君若天上云,侬似云中鸟。相随相依,迎日御风。君若池中水,侬似水心花;相亲相怜,浴月弄影。相亲相怜,浴月弄影……
人间缘何聚散?人间何由悲欢?但愿与君长相守,莫作昙花一现……”
风吹散了一团乌云,繁密的云层中忽然露出青灰的一角,但那不是云朵,却像是江南园林里的亭台,玲珑精致,但转眼就消失不见了。叶戈惊讶地望着天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是他手里那架闪光灯刚刚熄灭的照相机已经记下了这个惊人的瞬间——叶戈本来是想拍那些云朵的,然而快门刚刚按动的一刹那,上天让他目睹了奇迹。是的,尽管是惊鸿一瞥,但这仍旧是奇迹。也许,还是只属于梵若城的奇迹。
“《牡丹亭》什么时候公演?”
阴森森的老房子里,几支黄色蜡烛闪烁着凄惨的幽光,那个穿黑色斗篷的男人把自己的身影隐藏在纱帘之后,轻声问穿着黑色衣服的手下。
“下个月末或者再下个月初,他们还没有定下具体日子。”
“再给我打听着,你先下去吧,我一个人静一静。”
“是,先生。”
那人垂手退下,整个屋子里只有烛光和黑色的纱帘闪动着迷离的影子,这场景变得越发阴沉诡异了。黑色斗篷的拥有者轻轻在靠背椅子上坐下,冷冷地一笑,顺手把一个生鸡蛋捏得粉碎。蛋壳和蛋黄蛋清流了一地,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地下,那蛋里居然还有一只未成形的小鸡。
黑衣人的脸上露出一丝残忍的笑意,他默默地抬起脚,对着小鸡的遗骸,狠狠地、重重地碾了下去……
四下安静,远处的郊野里,隐约传来一声鸟类的悲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