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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许仙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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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仙篇
嫁到东岳泰山国的沐月上神儿子都好几千岁了,办个生辰宴会倒是搞的隆重,十天的早宴并晚宴,颇有不服老的精神。所谓你可以脾气不好,但是你得长的好看才行,沐月上神想来是深谙这个道理,脾气一如既往的不好,同是老辈的神仙,我开罪不起她,只能接了帖子在泰山的酒宴认真的陪笑了十天。
许久没凑过这些热闹,好不容易应付完回了九天府书然居,我一身酒宴上的烟火气甚浓,加上大鱼大肉吃的腻,心情便不怎么美好。在后花园绕着池子散步,书童景余来通报,“神君,三天前有一个姓宋的元君来拜见您,您却去了泰山赴宴,知您今日回来,那位元君已经在前厅候着了。”
“宋元君?”我相熟的几个号元君的却没有姓宋的,景余见我不解,随即贴心的提醒我:“是半月前才飞升的散仙,因写的一手好文章,被司命星君提点到他府上做事,封元君号,原名叫做宋庄的。”
这么一说我倒有些印象,这个叫做宋庄的元君是个奇人,听说本来在九华山修佛,一千多年没修出个好歹,五百年前改修逍遥道,却是进步神速,五百年便得大成,飞升成仙。
且他做凡人之时,本是个怀才不遇的书生,笔墨功夫甚好,司命星君早早跟我打了招呼要此人去司命府做官,在凡世得不到施展,司命府倒是个合称的去处,我分派他职务也是顺理而为。
掌管所有男仙仙籍的这个活是个冗杂的累活,启元神君天劫蒙难后推来推去推到了我头上,想来这个宋元君不过来拜谢我,然而我其实并没有什么值得他专程来谢的。我于是吩咐景余:“你便去招待那位宋元君些茶点,就说你家仙君将将回来,又被文尊说有急事拉走了罢。你,你就说许仙说了,仙籍与封官都是司命星君赏识他的才华,是他应得的,叫他不必客气,中秋,中秋再来此喝酒吧。”
新飞升的小仙见我大都拘束,与我相处我累他们更累,我从泰山穿回来的衣裳还都没来的及换,今日实在是懒得应酬。景余点头,顿了顿又问了我一句:“神君您脸色有些不好,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我被问的一愣,“脸色?哦,许是这几日吃的积食,没什么的。”
景余一向有眼色,去打发了那位元君,转身端了一盒山楂来放在我手边,“神君您吃一些开胃也好,八月起您免不了又是连着应酬。”
我把那盒山楂推到一边,在桌上摊开白纸描了几笔画像,八月,今天是七月的最后一天,今夜月朔,姜妖已经去了整整五百年。太久没画,总觉得画的更显不出她的神采来,我不甚满意的搁了笔,转去偏殿沐浴更衣。
披散着头发走回花园时,先前坐着的石桌边坐了个气定神闲的男仙,青衫玉带,直眉温目的,左手手心放着颗红澄澄的山楂,右手拿了笔蘸了不知哪里来的蓝色颜料,正将我刚才描的画中人的一只眼睛填满颜色。
他玩填色倒是玩的专注,也不抬头看我,只是画了一只眼睛若有所思的看着画像停笔,我叹口气走近再磨一些颜料,“多年不用蓝色的颜料了,这位仙友倒是有缘,索性两只眼睛都填上色吧。”
握笔的手一紧,我看力道差点要折断我这玉杆狼毫,抬头的却是淡笑着的脸,“多年不吃山楂了,书然神君府上却恰好摆着,是有缘。”
我拱手:“仙友客气了,叫我许仙就好。”看画中他落笔添上色的一双蓝眼睛,我竟一时没接上应酬的话。
这位一派清雅的仙友也搁笔拱手:“久仰,许仙。不过好奇问一句,你与姜花花神既是有生死之劫,她死你生,却是以怎样的心意在此描她的像?”
语气虽温和,但明显略带几分质问,我对上他的眼神:“忘了问这位仙友怎么称呼,是姜妖的朋友?”
他把手里的山楂放下:“算不上朋友,不过——不过见画像中人貌美,随口一问罢了。对了,忘了报上名号,小仙宋庄。”
原来就是方才的宋元君,我一时有些不好意思,“啊,方才,是有点急事,临时去了文渊府……宋元君果然名不虚传,修为精深,仙气卓然。”
宋元君笑着说:“书然神君既然说了叫我不必客气,又何必说这些客气的话。”说着再拱手,“许仙。”
我于是也回礼,“宋庄,宋仙。”
果然互补相识聊起来还是略微有些拘束,我坐到宋庄对面,一齐沉默了片刻,他找话题似的指着桌上的山楂,“我做凡人时,那一国叫做烟国,有一种山楂叫做山里红,做的糖葫芦么……有酸有甜,是一番好滋味。”
因我的职务包括整理仙籍,宋庄这么一说,倒让我想起凡世那个叫做烟国的北方小国,“说起来,我曾在凡世历劫五百年,有一世就是生在那烟国,虽做了皇帝,却是个短命的皇帝,倒不记得宋仙你说的什么山里红。”
他眼神从桌上的画像猛的抬起,难掩惊讶,“许仙你,你何时在烟国做的皇帝?你可是,可是年号平安?”
我苦笑:“年号平安,那几年却不平安。”在凡世的五百年,我元神归位之后全部想起,处处有姜妖的影子,她若有难,我必去救她,必然会赔上自己的性命,给她再添几分业障,直至最后她万劫不复,是以我并不喜欢多谈那一段过往。
我做皇帝那一世,本该顺风顺水,妖本该生为一个在宫中受尽欺凌而死的丫鬟,然而既然命里注定,我必然将她看在眼里,欲娶她入宫。偏偏后来夺我皇位的那个皇弟遇到个妖道,说我要娶的宫女是妖,必要成魔,祸国殃民,要我将她于殿前斩杀……
我那时以为是妖道,实际想来他说的却是实话,而我自然不肯杀了姜妖,于是百官联名上书,举国上下直呼皇帝无道……我那一向好名声的皇弟顺势发动宫变,夺了我的皇位,我被毒死在流放途中。
实在不是一段欢喜的过往,我连连摇头,对宋庄说:“不过好在夺了皇位的那个却是个明君,凡世几年,不过眨眼烟云罢了,不提了,不提了……”
宋庄似乎轻轻叹了口气,“凡人一生,在神仙眼中却只是眨眼烟云,倏忽而逝。说起那山里红,糖葫芦本就是街头巷尾的小食,登不得高堂阔殿,神君你不记得也是寻常。”
我本以为我与宋庄相识算不得友好,那一晚就着几杯清酒,有一搭没一搭的却闲聊了许多,月亮由朔渐渐显出一线银钩,宋庄举着酒杯问我:“许仙你花园之中绿意盎然,为何一棵开花的都没有?”
我看着那一道细微的月亮,趁着三分醉意,“宋仙不是问我,是何心意描像?百花之中,若是唯独没有你喜欢的那一朵,其他的开在眼前,徒增心烦罢了。你可知道,这九天之上,姜花不开,已有千年……”
“姜花不开,姜花不开……”宋庄怕是比我还醉,悲喜莫辨的重复了好几遍这一句,轻轻闭眼揉了揉眉心。
没过两天,九天上闲的没有八卦聊的小仙们就捡了两条来磨牙,一说书然神君一把年纪竟和司命府的宋庄元君成了忘年交,忘年交……本神君自以为面皮看着还比他年轻几岁……另一说更离谱,说书然神君几百年不近女色,原是喜欢宋元君这种玉面清雅的男仙……
而本神君一向大度,自然不能叉了腰去教训那些嚼舌根的小仙,随他们去。宋庄更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时间交上八月,日日来同我喝酒下棋。十来天后,中秋月圆,宋庄在我眼前排开一排酒坛子,偏偏今天这个团圆日子我却听小蓝仙子报了个不好的消息,这天地间最后一颗姜花种子,也死了。
罢了,今日就喝个不醉不归。宋庄拎着酒坛子,淡淡补一句“对,不醉,不归。”
眼前的月亮一个变作两个,喝着喝着,宋庄也不知道去了哪里,说什么来着先前,要带一个我的旧友给我?
许久没喝到这份醉,最后一颗姜花种子,也死了……为何这月亮这么晃眼?我厌烦的闭眼抬手把手里空了的酒坛子扔出去,好一会儿,却没听见坛子落地的声音,扶着头站起来,看见池中月亮的倒影一个变成两个,与我相隔一方池水,立着的白裙女子一个变两个,两个又变回一个。
我愣神之际,那一对蓝色眼睛的主人踩着水面缓步走到我身边,抬手搭上我双颊,轻声说,“书然神君,你还记得我么……”
“姜妖……”我只觉鼻子微微发酸,低头看眼前这一张精致的脸,由着那一双纤细的手顺着我的脸滑进我衣襟贴在胸膛上,我忍不住抬手环住眼前人的肩膀,脚下姜花蜿蜒开出,纵然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就留在此刻吧。
我轻笑:“宋元君,你要动手就痛快些。”梦碎,姜妖姜花,在晚风中消散。
身后传来久违的酒坛子触地而碎的声音,宋庄的声音异常的清冷,“许仙,你倒是潇洒,为何,为何灰飞烟灭的是她不是你?”
我被定在原地动弹不得,叹口气:“到今日,我真真是生无可恋,只是你何苦来事,这十多天,与我同饮毒酒,你犯不着为了我赔上一身修为。”
宋庄冷笑:“修为?你当谁都同你们九天上高高在上的神君一般眼中只有自己的仙格修为?你可知,天地间最后一颗姜花种子也死了,今日我便杀了你替姜妖报仇!”
“宋庄,我也自私一回,你杀了我吧。”五百年来,从来没有人问过我,为何灰飞烟灭的是她不是我,宋庄手中的玄铁剑穿心时我觉得久违的解脱,“宋庄,姜妖,从来不是旧友,她是我许仙,唯一的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