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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 ...

  •   “大人,”沈明如出声打断,“大人慎言。”
      说完,沈明如大概也觉得有些失礼,歉然低头:“儿子冒失了。”
      “不,”沈骏摆摆手,“你没有冒失,是我一时随意了。”说着,他叹了口气:“果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上新人撵旧人呐。”他定定地看着沈明如,仿佛在遥想,若是这个儿子能够入朝为官,该是何等成就。
      沈明如何等心思,自然明了沈骏的心意,他自己何尝没有过一番念想呢?只是此时,他只能勉强露出一个笑容,劝慰道:“凡事皆有利弊,朝中之事,儿子占了一个旁观者清的地利,若是真身在其中,必不如大人游刃有余。”
      沈骏不知儿子这番道理背后,有多少个辗转不眠的夜晚,只是更加疼惜这个木秀于林,连老天都嫉妒的孩子。
      沈明如见沈骏的情绪稍缓,便正色道:“儿子斗胆,昭如的事,大人万不可作此想。大人在朝多年,外任已至部堂,回朝却在工部坐了冷板凳,直到老大人致仕回乡后生三年,始得擢拔,如今便已执宰六部之首。大人尚在壮年,昭如便已登第入朝,父子同朝,忌讳太深。上至六部下至州县,昭如无论在哪里,都少不得受人指点,政绩卓著自然是朝中有人好做官,若是平庸,更是免不了千夫所指。儿子想来,竟只有东宫尚可暂避,今上此举,看似冷落了昭如,怕也未必不是一层回护。”
      沈骏听了他的分析,不由抚掌:“我儿虽不在朝,对朝中之事,却比谁都洞明。这层关系为父本也能想到,到底免不了不平。”
      沈明如莞尔:“大人身在朝堂,自然格外珍惜名位,为昭如的前程考虑;儿子身为布衣,见昭如一朝登第,嫉妒不及,巴不得他多延宕几年,自然不为他眼下的冷遇操心。”
      一句话说得沈骏大笑起来:“你可曾将这话说与昭如?”
      沈明如一脸肃穆:“儿子向以圣贤之言教昭如,此等小人念头,自然不能讲与昭如。在大人面前不敢隐瞒,则是另论。”
      沈明如受伤后,一直在常云山修养,沈骏甚至不知道儿子在那些绝望的日子里经历了什么。待到沈明如下山回家时,性情已大不如从前那般严谨肃毅,反倒多了几分风趣,这些年来,沈骏已习惯了他三不五时的打趣,只觉得儿子十分不易,能有此胸怀,也是幸事。
      沈骏淡然一笑,刻意不去追究儿子的玩笑中有几分真假:“如此说来,今日倒真该教训你一顿克己之道。”
      “大人此言差矣,”沈明如笑道,“父子之道,唯在于诚。儿子对大人知无不言,大人却因此降责,未免失之暴虐了。”
      沈骏笑骂他:“我道昭如为何如此胆大妄为,原来你这做兄长的便是如此表率。”
      “大人明鉴。”沈明如敛容道,“大人与我父子之亲,犹觉此举不妥,君前奏对,尤当谨慎。”他说完,又笑了笑:“大人自有分寸,原本不必儿子多嘴,只是儿子近日见大人心绪不宁,不得不犯颜一谏。”
      沈骏愈发感到儿子的思虑深远与体贴入微,却不肯过于表露,随手指了指桌上的画,笑道:“你这番谏言我收下了。今日之事,虽然过在昭如,你既然替他担下了,便罚你将这幅画完成吧!”他刻意顿了一顿,才说:“明日散朝我便来察验,别毁了我前头的心血。”
      眼见沈骏便要起身离去,沈明如心中叫苦不迭,连忙拉住父亲的衣袖:“大人留步,大人责罚儿子,儿子自然不敢推诿,只是……只是……大人何必为难一幅画……”
      他不说为难自己,倒说为难一幅画,真是低头低到尘埃里了,沈骏却不肯上当,仿佛随意道:“原本是准备送给你师父的,由为父起笔,你来完成,才更能体现我们父子的心意嘛。”他说完,拍拍沈明如的肩,大步离去了。
      沈明如兀自坐在椅子上,对着一案的纸墨发愁。他小时好动,最怕久坐,为了提笔写字不知挨过多少板子。书法事关科考,沈骏丝毫不肯放松,至于丹青之道,不过是颐养性情,沈骏便没有刻意栽培。倒是在常云山的几年,为了打发时间,也为了培养耐性,颇下了一番狠功夫,总算也能拿出像样的作品了。只是对沈明如来说,功夫归功夫,爱好归爱好,能画和愿意画之间,仍旧隔着好几座常云山。如今沈骏拿画来责他,倒也算是打中七寸。沈明如完全可以想见,若是真送去常云山,入不了师父的眼,往后自己就等着日日作画吧。
      沈明如长叹一声,提起笔来,心中恨恨地想:“沈昭如,你给我等着!”

      沈昭如回到自己的书房,默默叹息一声,便屈膝跪在窗前,等着沈明如。
      窗外不时传来叽喳的鸟语,暮春的花香阵阵袭来,沈昭如不觉便陷入自己的思念里。
      他生得晚,不像明如那般自小随了沈骏辗转于各地任上,自他记事,便住在这座院子里,在这里开蒙,在这里读书,春天的鸟语花香,夏天的蝉鸣阵阵,秋天的色彩斑斓,冬天的素装清寒,沈昭如仿佛熟知了这里的一切。然而,也许不远的今后,他就要离开这里了,或许再也不回来了。
      沈昭如忽然感到一种莫名的忧伤,膝盖上的刺痛瞬间尖锐起来。窗外的天色已经暗淡了,沈明如还没回来,沈昭如心里的担忧更甚,他想了想,挣扎着站起来。
      虽然沈骏让他回房思过,且禁止出门,但他深知沈骏并不会真的查看他。沈昭如活动了腿脚,到底不敢自己去打探,便转进了沈晁如暂住的院子。
      “六哥。”晁如在族中行六,昭如与他亲厚,便略去一个“堂”字,直呼六哥。
      “昭如来了。”沈晁如的心情还算平静,微笑着招呼他,见他腿脚不便,便笑道,“你犯了什么规矩,中试也免不了一回教训吗?”
      “六哥莫嘲讽昭如了。”沈昭如勉强笑笑,“是昭如不孝,牵累了大哥,如今还在大人房里没回来……”
      晁如便明白了他的意思,斜了他一眼,道:“你不敢自己去打听,便来找我?”
      “六哥料事如神!”沈昭如露出讨好的笑容,“六哥过些日子就走了,还不趁现在多疼惜我几次。”
      沈晁如对他这套讨巧卖乖的手段最是无奈,只得举手投降:“你在我这儿等着,还是回去等?”
      沈昭如想了想:“大人令我思过,不好在六哥这儿叨扰太久。”
      沈晁如笑笑,拍拍他的肩,无奈道:“你如今也是大人了,以后可上心吧!”
      沈昭如回到自己的院子,却没有再跪着思过,想要看书,在架上翻弄一阵,却没有一个字能看进心里去。想要写字,却连墨都磨不好。
      沈昭如有些恼恨自己。以往也不是没有过兄长代他受过的事,他虽然也心存愧疚,却从未如今天这般心绪不宁且不宁自持。沈昭如心里忽然升起一股可怕的念头,莫不是自己中试之后,果真变得轻浮了?虽然过去几日他自己并不觉得,但是,或许正是自己不觉得,才愈发可怕吧!
      沈昭如想到这里,神智反倒清明起来,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以上,端坐在桌前,缓缓地研起墨来。不多时,砚池里便积了浓淡均匀的墨汁,沈昭如铺纸援笔,徐徐濡墨。笔落之处,是端庄隽秀的小楷: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
      沈昭如颇得乃父精神,一笔字写得飘逸儒雅,最得意不过。开始时尚须刻意凝神,写到后来,便已沉浸在书法的意趣中,更兼得圣贤之言的精神陶冶,心无旁骛起来。
      写完最后一句“上天之载,无声无臭。至矣。”沈昭如已完全没有了方才的焦虑,面色平和了许多。他长吁一口气,将笔投在笔洗中,正要伸个懒腰,就见沈明如已经坐在一旁看书了。
      沈昭如这才想起,刚才觉得不对的地方,便是每每到蜡烛晦暗时,便有人替他剪去灯花。沈明如大底等他许久了,看样子不似生气,沈昭如便大着胆子叫了一声“大~哥~”。
      沈明如“嗯”了一声,站起来,笑道:“写完了?”
      他走近沈昭如案前,仔细端详了一下墨色未干的字,笑道:“可惜可惜,没有写成册页,不然拿出去定能卖个好价钱!”
      “大哥!”沈昭如不乐意了,撇嘴道,“大哥不要总拿我说笑。”
      “我哪里是说笑嘛!”沈明如一本正经,“不要说这字写得原本也算得上漂亮得体,便是再逊色三分,单凭你新科探花沈昭如的名字,也必引得无数学子追捧不及!”
      沈昭如有些蒙了。沈明如看似在玩笑,其实恰恰说到关键,一如他刚才省悟到的,虽然他自觉没有变,但他已经变了,这是不争的事实。志在仕途,便不能再做天真洒脱的名士;身负功名,便不能再如白衣飘飘时任性妄为了。他并不难过,这是他千辛万苦求来的。可是他还没准备好,这么快,这么突然,一切就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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