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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   章卓第一次见到沈昭如,是在皇家招待新科进士的琼林宴上。
      新皇登基,为了收拢人心,尤其是读书人的心,循例要开恩科,循例也要对恩科择拔的人才格外重视。琼林宴是读书人的荣耀,更是皇家的体面。
      探花沈昭如的位置离皇帝很近,章卓立在皇帝座边,几乎能听见他和同侪说话的声音。
      沈昭如的声音清润沁人,让人听了很舒服。
      章卓不由便想起十五年前那个清晨。他坐在马车里,随当时还是诚王的父亲出京去封地。他那时年纪太小,并不知道亲王领封在很大程度上就意味着永远不能回到都城了,只为了终于能看见都城的样子而高兴不已,掀起车帘的一角,贪婪地看着仍在梦中的都城。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他听见了朗朗的书声。那是一个孩子的声音,清朗之中仍有几分童稚。
      “父王,这是谁在读书?”章卓兴奋地回头,问一脸肃穆的父亲。
      诚王抬起头,从他掀起帘子的窗子上瞄了一眼,仿佛自语道:“许是沈大人府上的幼子,好像叫……昭如。”
      在少年章卓的心里,父亲是无所不知的神,那时的他还不足以通过这种对朝臣了如指掌的表现了解到父亲的志向,他只是记住了那个清晨,在别人还在睡觉的时候,有个叫沈昭如的孩子背书的声音。
      十五年过去,沈昭如的声音当然变了,但总有些微相似。章卓微微扬起嘴角,沈昭如,这些年他没少听说这个名字,无论是从士林的口耳相传中,还是从他的父亲,也就是当今圣上的筹谋中,却没想这么快就能够见到他。
      章卓巡桌敬酒的时候,故意站在沈昭如对面,仔细地看着他。沈昭如却不知太子殿下与他的这番渊源,只如寻常一般应对,才子的潇洒之外,自有一份大家子弟的从容气度。章卓冲他微笑,他便回以同样幅度但更恭谨些的微笑。这倒让章卓心生无趣,或许沈昭如也早已“泯然众人”了吧!他却不曾想过,沈昭如或许原本就是众中之人。

      皇榜张出之前,章卓便在宫里看过了小金榜,沈昭如的名字赫然在一甲三名的位置上。探花郎,即使是在世代为官的沈家,也算是极大的成就了吧!章卓这样想,不禁露出笑意。
      “看到什么了,乐成这样?”景帝在一旁将他的表情尽收眼底。
      “父皇,这个沈昭如……”章卓明知故问,“便是沈大人家的公子吗?”
      “你说呢?”景帝并不戳穿他,只是淡淡一笑,“放心,朕不会要他,让他去翰林院历练历练,便做个东宫的侍讲学士,可好?”
      章卓的眸子亮了一瞬,便又暗下去:“他这样的人才,如此委屈,恐怕不妥。”
      “那里就轮到了他委屈。”景帝不以为意。
      章卓没再说什么,他记事二十年来,从世子到太子,皆是天下第一等难为之事,虽说不得步步惊心,权衡与周旋却早已成为本能,面对登极不到一年雄心勃勃的父亲和皇上,更是要仔细拿捏分寸,不可逾越半步。
      如今的沈昭如,早已不是一个官宦人家的儿子,不是他想要与之为伴的孩童。堂堂正正的榜眼及第,沈家这一代最出类拔萃的子弟,以沈家累世为官在朝中的影响力,如何安排沈昭如,绝不是他能插言的。

      暮春时节,上林花似锦,烟柳满皇都。大比之后,新科士子们自然个个“春风得意马蹄疾”,国都宁城之中,处处洋溢着欢欣喜悦,至于更有多少人饮恨落第、向隅独泣,却不在众人眼中了。
      皇城之下的尚书府中,情形却远非如此。
      报喜的差役早已来过,沈骏已命人回乡去修三代进士的牌坊了,沈昭如却始终不敢表现得十分高兴——因为和他同时应考因此此时仍住在他家里的堂兄沈晁如落榜了。沈昭如的心情很复杂,十年寒窗一朝登第,说不高兴绝对是假的,但是晁如与他年纪相仿,小时也曾在一起读书,这一年多的光景,晁如住在他家里备考,两人时常一道切磋,相互砥砺,情谊愈发深厚,他当然为晁如惋惜,也怕他的喜悦会让晁如更加难过。如此一来,晁如落第,心情黯淡自不必说,便是中试的昭如也闷闷不乐,府中的喜事倒好像没发生过一样。
      沈昭如无心得意,加上府中门禁极严,他便如先前一般,日日只消磨在书房里。
      “三少爷,大人请您过去。”门口传来弘之的声音,人影却肃立在门外。弘之是府中伺候沈骏笔墨的小厮,粗通文墨,十分伶俐,惯得沈骏器重,难得是这孩子年纪虽小,却能恪守本分,并未恃宠生娇。
      传话的虽是小厮,但既是父命,沈昭如听了便立即起身开门,恭声应是,随后才吩咐:“你先回去吧,我随后就来。”
      弘之躬身道:“大人令弘之候了少爷一道。”
      “那……”沈昭如想了一下,“你进来稍坐吧。”
      沈昭如大半日伏案翻书,早已将带子解在一边,身上的袍子也压褶了几处,自然要换过。
      “弘之不敢僭越。”弘之又躬了躬身,退到了院子里。

      沈昭如随了弘之去见沈骏时,沈骏正在泼墨。沈骏少有才名,尤善丹青,但为官之后每每忙于政务,极少有闲情作画了。沈昭如见了也不由惊讶。
      弘之正要禀告,却被沈昭如拦下了,他轻轻摇摇手指,示意弘之先下去,自己轻手轻脚地走近沈骏案边凝神等候,留心看着沈骏的笔触,待沈骏要换笔的时候,他便将合适的笔递上去。
      沈骏随手接过笔,落下之后,才忽然抬头看了他一眼,问道:“你怎知是这枝?”
      “儿子妄揣。”沈昭如垂首答道。
      “倒是会用心。”沈骏给他一句考语,也不知是褒是贬。沈昭如只低着头,没有说话。
      沈骏索性不画了,将笔搁在一边,坐在椅子上,随手一指窗下的椅子:“坐吧。”
      “谢大人。”沈昭如欠身坐下,仍旧恭敬地垂着头。
      沈骏审视了一下儿子的样子,吩咐:“你抬起头来。”
      “是。”沈昭如这才抬起头来,目光却仍是低垂的,只落在沈骏面前的画上。
      沈骏无声地叹了口气:“看着我。”
      沈昭如的目光又扬起来一些,与沈骏接触了一瞬,便又垂下三分。
      沈骏有些无奈,却又不知在无奈什么。儿子对他这般敬畏,科场得意却没有半分骄躁之心,他还有什么不满呢?沈骏揉了揉眉心,恢复了严父的态度,沉声道:“晁如过些日子便要回去了。”
      “是。”沈昭如仍旧是恭敬。
      “你大伯来信的意思是,晁如不必急着回去,不妨沿途游历一番。”沈骏道,“晁如情绪不佳,我本意想让你送送他,如今他要沿途游历,你也不妨一道,正好开开眼界。”
      说到游历,尤其是和晁如一道,沈昭如自然是一百个愿意的,只是他得了皇家的功名,自然要受皇家的差遣,不知能不能自来自去。他正思量间,就听得沈骏接着道:“差事的事你不必担心,我已向吏部打听过了,尽可以请假的。”
      “是。”沈昭如应了一声,却忍不住好奇,“不知儿子得的是什么差。”
      “王大人没有明说,你一甲高中,自然要先进翰林院,”沈氏家风便是为官,沈骏从前有事计议也不避儿子,如今儿子既然已经入仕,更不必隐瞒,“不过他给他透了点儿口风,我约摸,是东宫侍讲一类。”
      “东宫侍讲?”沈昭如一时无法掩饰情绪了。
      “哎……”沈骏这次重重地叹了口气。
      沈昭如自然明白父亲的意思,这是对他的表现不满了。如此沉不住气,委实不该。他起身告罪:“儿子孟浪了。”
      沈骏“嗯”了一声算是认可了他的态度。
      “只是……”沈昭如颇有些不甘,“儿子不愿去。”
      “不愿去什么?”沈骏目光炯炯地盯住沈昭如,让沈昭如很不自在。
      “不愿为东宫侍讲。”沈昭如硬着头皮,“儿子十年寒窗,为的是造福黎民苍生,不是为了陪太子读书。”
      “放肆!”沈骏呵斥道,“你这话家里说说就算了,露出半个字去,便是大不敬!”
      沈昭如的倔劲儿上来:“儿子不过是实话实说。”
      “什么实话?什么实说?我看你不但放肆,而且荒唐!愚顽!混账!”沈骏骂儿子的时候毫不客气,几句话就说得沈昭如站不住,原地跪了下去。
      “你的书都读到哪里去了?!刚刚中试,就都还回去了吗?!”沈骏一点也不怜惜,声色俱厉,“你只道为官一方能造福黎民苍生,难道辅佐储君不是为了黎民苍生?!你为官一方,能造福多少百姓?何如身处中枢、致君尧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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