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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鹧鸪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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苔痕青绿,顽石千姿,草色鲜亮,林木葱郁……脚底落叶松软深厚,鼻间空气潮湿芬芳,耳畔松涛与鸟语交相辉映,身侧山风缓缓徐徐……当然,如果除开迷路和身侧这个累赘外,赵萱得承认,这确然是一番令人心怡神悦的旅程。
眼瞅着天色将暗,偏偏身侧这人还毫无身为累赘的自觉,先是死活不让她背,被她几句重话一激,勉勉强强像是肯了,又别扭的说什么不能让别人看见……拜托,赵萱翻了个白眼,您老就是想让人看见也是有前提的好不好,那就是得走出去不是?再说了,如果不是某人那么没用崴了脚的话,本来可以英雄救美的,说起来,难道本郡主乐意当女力士么……
耶?怎么,她不过说出事实而已,那人就一脸扭曲的看着她,继而愤愤别开头,倒像是她强词夺理似的,真是……
不过……这臭小子还真沉啊,走不出十步远,赵萱就开始抱怨,并开始认真考虑把某人丢在原地,自己去找援军的可能性……唔,鉴于其人睚疵必报的个性和罄竹难书的过往,我们亲爱的赵大郡主小小的屈服了下,继续深一脚浅一脚的坚持。自然,后面那位由于地心引力的作用,双脚渐渐垂落在地,再变为拖曳……这些,都不在我们亲爱的赵大郡主关心范围内了。
话说,此刻形势虽然调了个儿,那本该轻松之人却也不见得有多好受,你想哇,任是谁受伤的右脚被人在地上毫不介意的磕磕绊绊,还要忍着不吭声的,我们倒霉的豫小王爷除了一身骄傲外,还确实很有韧性。
不过,或许人家压根儿没注意到痛——手臂紧紧环着身前之人,目光着了魔般粘在人颈项间,脸上蒸腾的红霞比起那正在流汗流泪的某人绝对只多不少。
其实,他本不相信她竟真来背他,原是赌着一口气,可见那人果真把一头乌发编了个大辫子绕在胸前,雪白的牙齿咬着辫稍儿冲他一笑,矮身蹲在跟前,微微歪头催促——他便跟魇怔了一般,不知不觉靠过去~待得一压那娇弱的肩膀,眼瞟着一截欺霜压雪的肌肤,水津津的泛着微光……他那心里头更是突高突低,忽快忽慢的,只恐是得了心疾,哪里还顾得了其他,又忽然觉得就这样永远回不去也是好的……
他这边百念横生,那边赵萱倒是纳闷起来,话说这一路走走歇歇,这小子浑身透着不对劲儿,自己把他拖来拽去的,依他的性子,换作平常,还不早就跳起来了?如今似这般不言不语,目光古怪,自己看过去,他倒又把脸扭开去,装作不见。哼,他以为她瞧不见他那红红的耳根子么?
赵萱只道他那是自尊心作祟,觉得没了脸面的表现,心下好笑,更加故意要捉弄人。可不管她如何言语挤兑,暗藏机锋,那人也不理睬,倒似闻所未闻,叫赵萱好不纳罕。
唉,这是谁谁的逢魔时刻,又是谁谁命中的劫,说不得,说不得……
积善哭丧着一张脸,天都黑了一大截了,那两人还没个影子。眼看着人一拨一拨的派出去,就没见个回返!他那一颗心啊,简直是下雪天吃冰块,飕飕凉成了一片。娘老子唷!要是主子爷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他也就不用回去了,直接脖子一抹死了干净!啊呸,呸,叫你乌鸦嘴,积善连忙举起手来抽了自己老大两个耳刮子,天王老子地藏菩萨大慈大悲,保佑他家主子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平安归来……
他这里抓心抓肺的急,望眼欲穿的盼,没头没脑的窜,突然听得有人边跑边嚷说找到了,找到了?!嗨,他一颗心这才突地有了着落,转而欢天喜地的寻过去。
只一眼,他就仿佛被人从那热腾腾的云端一脚踹到了冷冰冰的地窖——要死了,要死了,他这是遭了什么罪唷,怎的他那主子爷被人抬着回来了?!
主子爷啊~他几步扑上去开始嚎,不妨那人抬起头来,狠狠瞪了他一眼:“没出息的,爷不过是扭了脚……”
只是扭了脚?积善立马破涕为笑:“我的爷啊,您可是吓死奴才了!”他一面说,一面忙不迭的去看那伤处,哎呀,这都肿成什么样了?积善觉得自家脖子上的大好头颅又有摇摇欲坠的趋势,不由悲从中来,“奴才该死,奴才就是拼了命也该守在爷身边,不叫爷遭这般罪,啊呀~对了,奴才这就着人去寻太医……”
“不成器的东西,这点小事也值得大惊小怪!”
耶?积善愣了愣,他这番忠心为主,却换来自家主子爷一反常态的训斥——他抹了把莫须有的眼泪,顺着自家主子目光往旁边一看——哦,那丫鬟仆妇簇拥着、甄娘子亲手搀扶着的,却不正是鄱阳郡主么?人家倒是好好儿的,脸朝这边张了一张,嘴角一丝笑意流露……原来如此!他恍然大悟,那边美人儿在看着呢!
人家就这么一眼,他那主子爷脸红得像过年挂的灯笼,越发使劲瞪他——积善委屈,这关奴才什么事儿啊?您要在郡主面前逞英雄,就嫌着奴才碍事了?冤不冤啊……
赵萱郁闷,好好的一趟游园,被那半路杀出的程咬金硬生生搅成了寻人记。那肇事者倒无所谓,反正他老早就封王建府,无人敢管,可连累她难得的美妙假期,提前铩羽而归。嗳,她能不归么?老太妃跟前,大长公主亲自登门,然后那血犀燕窝,人参灵芝、孢珍竹荪……洋洋洒洒流水样的送过来,直言为郡主压惊,生生把小事搞成了重伤。老太妃心疼之下,这别业哪里还住得,隔日天没亮就催着返京回府,岂还容她磨蹭耽误?
哎,她心欠欠上了车,惆怅怅还了府,拖着脚步进了自家园子,还不忘一路唉声叹气,唬得众人一律小心翼翼,生怕触动了自家主子显而易见的心事,不定就牵出什么事端来。
好在这位主子也不刁钻,蒙头睡了个午觉,醒来用了一碗加了蜂蜜的冰镇酸梅汤,趴在廊下一边逗鹦鹉儿,一边漫不经心的听两个大丫鬟报报流水帐,那因为郁卒而焉焉的精神头儿,很快就恢复了原状。
虽说此次半途而归,颇不尽兴,但好东西倒也得了不少,赵萱叫人把那什么燕窝孢珍拣最好的包了几包,着两个小丫头捧了,施施然出了园子,往王妃的畅春园而去。
夏蝉聒噪,白日冗长,畅春园内一派清风雅静。丫鬟婆子个个低眉垂眼,昏昏欲睡。赵萱一时心起,朝守在门外的丫鬟摆手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丢下两个小丫头,自个儿悄悄走了进去。
嗳,廊下空空竟无一人,地上抛着一串儿茉莉花,也不知是哪个丫鬟粗心丢下……赵萱心中疑惑,待要掀帘入室,又隐隐听得内里传来几句争执,夹杂着她的名字,不由得心中一动……
精雕细刻的海棠窗,银红的霞影纱,有人正大光明伏在窗下,毫无愧色的支楞起耳朵——
红纱深处,双影绰绰,言语如丝,却正好让这厢听得一字不漏……
“……你们若贪图那滔天权势,自去汲汲营营便是,宁之洛虽还担着一个宁姓,却早不是宁家人,宁家一切,于我概无瓜葛,何来份内一说?”
“姐姐言何至此?宁家纵有千般不是,总有生养你我之份,”另一个声音急急说道,“当初……姐姐若是还怨,过了这么些年,气也该平了…况且,姐姐一去经年,爹与大哥口中不说,暗中仍是时时顾念于你……”
“顾念?”棣亲王妃冷笑一声,“不错,这些年来,宁家不知安插了多少人在这府中,打量我不知道么?只是你们不来招惹我,我便也忍气吞声罢了……当年事,你不提,我都忘了,这王侯主母为之不易,平素多少烦心事儿,哪里还有空闲来怨恨谁?”
一时停顿,突地,响起宁之洮拔高了的声音:“姐姐说什么忘了,可妹子还记得,姐姐当日常言道,恨不身为男儿,当掌家主之位!彼时何等英豪,巾帼更胜弟兄,如今一入候门深似海,从此万般皆路人……姐姐啊,你当真无情,眼睁睁看着我宁家败于人手而不顾么?!”
赵萱屏息,半晌,方听得内里棣亲王妃长长的叹息了一声:“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这些年来,我也悟得够多了……”突地话音一转,“富贵荣华,几代而折,以宁家今日之权势地位,又何必再争?”
“说什么滔天权势,姐姐你须心知肚明,我宁家可以不争,却又怎拦得住别人不争,此消彼长,哪里还等得到几代后?”宁之洮的声音亦不复平日的爽利,“若是霜华尚在,我又何必来求你,可怜如今只剩一个琅环,资质不堪重任,若是七儿……”
“之洮!”伴随着哗啦一声,似是茶杯磕碰上桌面,“你若是还认我为姊,此事便再也休提。”
“姐姐!”宁之洮急道,“如今大事临头,情势如箭在弦,姐姐你却……”
“之洮如何不悟?”棣亲王妃截口说道,“念在你我姐妹二人往日的情分上,我才与你苦口婆心说这许多,若是别的什么,我也尽由你们去,只是你们千不该,万不该来算计我的七儿……”
赵萱紧贴着窗棂,听王妃继续说道:“她虽自小聪慧,却是在这王府内院娇养大的,那外面千般险恶,她如何应付得来?若宁家打她的主意,要她去拼命呢,我也不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说什么拼命不拼命的?”宁之洮跺脚急怒道,“姐姐当我是什么人,存心来害七儿性命么?此事纵然凶险,但倾我宁家之力,莫非还护不住七儿安危?”她说得愤激,几不择言,“七儿惊才绝艳,慧黠无双,正该遨游九天之上,姐姐口口声声为了七儿好,莫非要她圈在王府内院,如你般平平一生么?!”
“砰”的一声,茶杯落地,却是满室的寂静无声。
“姐姐……我是急昏了头,说错了话,你莫怪我……”宁之洮自悔失言。
“错?”棣亲王妃声音飘忽,似是倦怠,“你说得倒也没错,可笑当年宁之洛自负如斯,心比天高,如今看来不过尔尔,全是咎由自取,合该笑骂随人……”她冷冷一呬,“只是别说什么平平一生,若是求得平安喜乐,一生足矣,不过自然不是人人明白这个道理……”
“我如何暂且不提,但七儿生性懒散,不服拘束,却是过不得你们那种尔虞我诈的生活。我便是拼着什么都不顾,也要许她一生富贵安乐,无忧无虑!之洮,我话已至此,再无他说,你可明白?”
宁之洮默然片刻,低声说了句什么,赵萱正待伸长脖子细听,却闻得棣亲王妃傲然答道:“我要我儿安乐一生,何人敢阻?”
“好,好,我说不过你,自有说得过你的人前来!”内里有人把脚一跺,像是负气而去,足音渐远,终不可闻。
赵萱伏在窗下,正思虑着借机远遁,忽闻棣亲王妃在内扬声道:“还不进来?”
赵萱磨磨蹭蹭从窗口探出脑袋,咧嘴一笑:“娘亲和姨母说得热闹,七儿可什么都没听到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