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梔草子》苏枕书

3、十五夜

　　十五夜
　　因為是寄住在人家，所以平日行事總該諸般顧慮。如今夜這般的熱鬧，倒是和我這邊的一家沒有太多關聯。那一位姊姊特意穿了新衣，上裝是萌黃染色的平絹唐衣，五重袖口與衣裾顏色也十分艷麗。濃密的長發披了滿肩，比之前倒也可喜。
　　經人細心調弄過的青竹管引來園外水流涓涓，秋泓蕩漾，一池碧波中是搖碎的月色，十分恬靜。然而音樂未免太過擾攘，流水聲倒被沖淡。要側身在廊下靜聽，方能有三兩聲錚淙入耳。小中將月見在簾子旁邊輕輕說，小姐，宴會就要開始了呢。
　　月上中天，其色皎明。我卻有些不愿意過去。然而礙于情面，還是該把場面圓好。
　　那一處帷屏內笑語盈盈，盛裝的姊姊在燈燭搖曳里也顯出平日難得的風姿。她用很優雅的語調說，你來了呢。我們正在猜韻，這樣的游戲，沒有你在怎么好呢？
　　有侍女在黑漆描金色枝蔓的漂亮匣子內捧出一本很厚的唐詩集，是用極光潔平整的和紙抄成，翻開來即有一種濃郁芳香。
　　眾人以袖遮口，都極盡妍麗嫵媚之態，嬌聲說，我猜是……
　　有一個纖小秀氣的妹妹對我笑，姊姊要去宮里了呢。
　　于是大家開始談論我即要侍奉的那位高貴女子，世人稱作之為凝華舍女御。凝華舍內遍植白梅，所以旁人又稱為梅壺女御。梅壺女御雖尚年輕，然而氣度風雅已非尋常可比，傳說深得圣眷。
　　那姊姊忘了掩扇，笑道，侍奉那樣尊貴的人，自己也會尊貴起來呢。可嘆宮苑深深，卻不知今是何昔，萬事皆無定數啊。
　　眾人也隨之傷感。
　　月色朦朧，照拂著庭院草木愈覺深情。有侍女通報說一位年輕貴公子正在外守候，并送來一封寫在淡青紙上的信。
　　那姊姊立刻有無限嬌態，臉亦微微紅起來，眾人催促她快些答詩。然而她莞爾一笑，對我道，不如你來代筆呢。
　　我將要推托恐怕不合適，大家卻都說起來，你寫是最好的呢。
　　于是不好再說，只有隨意寫了一句：
　　秋窗人影瘦，未知君何在。可嘆月團圓，不見我飄零。
　　眾人贊，墨色相宜，句子亦妥當。那姊姊便把信箋叫侍女送了回去。
　　而我也趁此和小中將月見退出帷屏，一面看月色，一面回到自己的房內。
　　布帳內，母親靠在那里勉強微笑，你在那里可曾盡興？
　　我安慰母親說很歡喜。
　　母親披著長過褂子底裙的秀發，神態依然溫雅，只是容顏清瘦，叫我心生悲戚。父親還在四條院府邸，這夜并沒有到母親這邊來。不知四條院里景況如何？恐怕也不會多么熱鬧罷。
　　母親嘆息：天將今夜月，一遍洗寰瀛。真是希望一切都被這月光洗滌過，一切都好起來呢。
　　我依靠在母親身邊，也不免落下淚來，知道父親上任、我入宮后，母親獨自一人生活，會是難以想象的冷清孤苦。便勸，若您一起隨父親去越前呢？
　　母親連作搖頭，很凄涼地說，這可是從來未有過的規矩。說著又望我，眼里流露出無限憐惜悲哀之意，若非有你牽掛，我倒是削發去做尼姑，或者跳海去，以求來生。
　　陶瓶內的撫子花已經枯萎，瘦小的花瓣落在矮幾的書卷上。
　　母親從一只四面鐫有漢字的檜木盒子內取出一疊潔白有暗紋的美麗紙張，送到我面前，你平日也無其他消遣，我也沒有什么出色新奇的東西給你，便把這些以前你父親贈送的上佳和紙給你罷。或可書寫，或可折疊成各種偶人小物，也很有趣呢。
　　聽母親這樣說，我又滾滾淚落。
　　小中將月見也陪著落淚。她終于忍住眼淚說，母夫人，小姐，月已至中庭呢。沒有想到月下還會有白色撫子花開。
　　我笑，或許不是白色，而是被月光浸出來的呢。
　　我問母親可愿到布帳外賞月。母親卻懨懨無力，我便也陪她早早安歇。
　　四圍闃寂，月色流淌一室，帳幔輕拂，真是又安靜又凄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