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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一枝红艳(二十九) ...

  •   陆宗沅见她手里拿着匙子,看那样子,仿佛打算一匙一匙喂自己吃似的,他也好笑,接过碗来,一饮而尽。方氏看着都觉得苦极了,急着问道:“王爷要不要一个蜜饯含着?”

      “不用,你当我是茂哥吗?”陆宗沅道,因想起寄柔那里总是一大盒子的蜜饯,单为吃药时备的,便忍不住莞尔一笑,方氏看了,满腹疑惑,又不便追问,因想起茂哥来,便兴兴头头地说道:“王爷要不要叫茂哥来说说话?他最近功课上很有些长进。”

      “改日吧,”陆宗沅随口道,看了一眼在外间和丫头们说话的太妃,“我有事情要和太妃商议,你先领着丫头们下去吧。”

      方氏失望,也只得答应一声,便请了太妃进来,自己往院子里去了。被冷风一吹,发热的脑子冷静不少,她抚了抚脸颊,对着天双手合十,默念了句“菩萨保佑”,正要去书堂里看茂哥,一跨出门槛,见汀芷和寄柔两个正立在朱墙下面说话。方氏便含着笑走了过去,谁知两人却把话头停了下来,各自见礼之后,便安静地候着。方氏也觉无趣,对寄柔干巴巴地说道:“你这一趟照顾王爷,也是辛苦了,这两日好生安养。”

      寄柔笑着答了声是。

      方氏顿了一顿,便对两人笑笑,往书堂去了,只是一边走着,又疑惑地回过头来看。一直等到她拐个弯不见了,汀芷才低声笑道:“人这一世,再如何经营,也不如投个好胎来得重要。你看咱们娘娘,何其幸运!”

      汀芷虽然一直对方氏不屑,然而还从来没有这样当面诟病过。寄柔心知有异,便顺嘴说了一句:“要不是有你帮衬着,娘娘也不能这么自在。”

      “要是人人都有你这么明白就好了。”汀芷叹了一声,“你跟王爷出门,因此不知道,自上回你在太妃那里出过一次事,王妃也不知道听信了谁的谗言,竟然一意要管起庶务来了。她那个人,清闲自在惯了,哪里知道这其中的艰难。和下人们整日打交道,又有诸多龌龊处,我也不好明说。这自从和她一同理起家事来呀,我倒比以前还忙了,你说冤不冤呢?幸好王爷回来了,估计借着养伤的机会,她得把王爷早晚都留在这边了,正合适让你清清静静地养一养,我也好喘口气。”说完,两眼瞅着寄柔,颇有些期待她的反应。

      寄柔心里跟明镜似的,暗自好笑,却不肯遂她的心愿,只笑着说道:“娘娘大概是闲的,一时心血来潮,等她知道这其中的艰难,自然就懒得管了,你就再辛苦几天吧。”

      “也是。”汀芷喃喃道,外头天冷,站了一会,脚便冻得木了,她跺了跺脚,伸着脖子往方氏的寝殿内看了一眼,见丫头仆妇们还在廊檐下守着,无人进出,便知道是王爷和太妃还在说话,汀芷犹豫着问寄柔道:“我听说王爷这趟回来,还抓了一个羌女,这个女人,是姓博野的吗?”

      “是。”寄柔眸光在汀芷脸上一停,“怎么,你原来还认识别的什么姓博野的人吗?”

      汀芷摇一摇头,寄柔见她一脸的讳莫如深,心里大致猜到几分,暗自琢磨了一阵,也不由往寝殿的方向看去。

      此时的寝殿内,鸦雀无声,陆宗沅自幼时起,也是被乳母带大,和太妃聚少离多,两人之间,实在算不上亲热,总还有些母子情分在。自上回陆宗沅为了寄柔的事和太妃闹得不和,太妃对着他时,面上就始终是冷冷的。直到见方氏被陆宗沅支了出去,才劝了一句:“我知道你这个王妃,笨嘴拙舌的,不讨你欢心,到底也是正室嫡妻,人又老实,你也该向着她些,别被外头那些狐狸精迷得五迷三道,把家里搞得鸡飞狗跳。家宅不宁,可不是件好事。”

      陆宗沅哂笑一声,心知这个话头一挑起来,恐怕就没个完了,于是硬生生把话头一转,说道:“我在回燕京的路上,接到线报,西南平叛的大军已经攻入锦官城了。”

      太妃一僵,慢慢坐直了身子,矜持地点头道:“那是好事。”

      陆宗沅道:“有件事,我一直想要和母亲商议–––我打算等虞韶回来,就让他认祖归宗。”

      太妃脸色陡然一变,蓦地起身,“你这是什么糊涂想法?”她那张保养得宜的白净面孔上,突然多了几道深深的皱纹,鼻翼频张,是恼怒到了极点。

      陆宗沅淡淡一笑,说道:“他本来就是父亲的骨血,我的同胞兄弟,被隐姓埋名,在一个下人家里寄养了快二十年,如今羌族已灭,父亲也已经不在了,难道还怕朝廷治他一个私通敌国的罪名?虞韶鞍前马后跟随我二十年,如今又立有军功,让他认祖归宗,难道还怕辱没了良王府的门第?”

      太妃道:“他是异族血统,野性难驯,谁知道以后会闯出什么祸来连累良王府?”

      陆总沅道:“他一个小孩子,能闯出什么祸来?堂堂良王府,若是连他一个小小的庶子都护不住,岂不可笑?母亲放心,即使认祖归宗,也不会让他记在你的名下。虞韶生母是羌族女人,这一点已经路人皆知了,不必再遮遮掩掩的。”

      太妃气急,身子微晃,连声道:“我不同意!不同意!”陆宗沅见她一张脸气得煞白,生怕她晕倒,忙要上来扶着,只是他旧伤未愈,动作一急,就痛楚万分,情不自禁地坐在椅子上,蹙眉不语。太妃见状,气恼也忘了,忙叫丫头来扶王爷去床上卧着。等陆宗沅回去床上,丫头被屏退之后,太妃又气又恼,一阵泪眼婆娑,在陆宗沅的床边坐了,骂道:“跟自己的亲娘,倒耍起心眼来,快把你那个可怜相收回去吧!这件事你既然都已经定了,又何必要来和我商量?若是问我,我死也不同意。那个孩子……”她脸上是浓浓的厌恶之色,连虞韶的名字也不愿意提起,“他的眼睛就和人不一样,那么亮,像只野兽。打小我一看见他就害怕。”

      陆宗沅一看太妃跟个赌气的小姑娘似的又哭又闹,很有胡搅蛮缠的意思,他也自无奈,安慰了她两句,说多了话,呼吸渐重,嘴唇都发白了。太妃这才拭了眼泪,说道:“我知道,这事情肯定不是你自己提的,是他跟你求的––他倒是想的美,得了军功,回来再底气十足地认祖归宗,哼,能不能打下锦官城还是未知数呢!万一输了,我看他有哪个脸回来见你。”

      “这一仗是良王府的蕃兵在打,若是输了,与我也没什么好处……”陆宗沅敷衍了太妃几句,两人正在说话,忽见赵瑟从外头走进来,张口便说道:“王爷,朝廷有旨意到了,是蓟辽大营监军太监来传的,请你现在就去接旨!”

      “哦?”陆宗沅眸光微动,握拳抵唇,低低咳了一声,神色顿时委顿下来。赵瑟情知他有意示弱,十分配合地召了几名下人来,置了一乘肩舆,陆宗沅便被肩舆抬着,一路到了王府正殿之上,举目一望,见殿前廊檐下,除王府侍卫之外,又有两列朝廷禁卫,身着铠甲,腰斜兵刃,十分森严。

      陆宗沅看在眼里,只做不见,肩舆进了殿内,见一名年长的白面太监正端坐品茗,这名太监,曾是御前受宠的内监,年老之后,被调至蓟辽监军,陆宗沅与他曾有过几面之缘,因此还未下肩舆,便拱手施了一礼,“侯公公别来无恙。”

      太监侯荣一见陆宗沅这幅弱不禁风的情态,略觉意外,便将茶碗一放,笑着回了一礼,“王爷。”又道:“王爷此趟又为朝廷立下赫赫军功,皇上十分欣慰。”因问起陆宗沅伤情,恰巧他此行是替皇帝送来赏赐,便叫左右将那琳琅满目的珍奇宝贝,灵丹妙药,流水般呈上,只为陆宗沅过目。

      陆宗沅一一看了,感激不胜。侯荣目光在他的脸上一溜,粲然笑道:“王爷,闲话暂停,这会该接旨了。”说着就要将案上匣子里那一卷明黄绢帛的圣旨展开。

      “公公稍等。”陆宗沅低咳一声,把侯荣制止,目视赵瑟道:“你去命人开中门,置香案,再取吉服来与我换上。”

      赵瑟应声便往殿外去了,侯荣只得又把圣旨放了回去,喟叹道:“还是王爷周全。原本我是想着,王爷贵体不便,也不必在意这些繁文缛节了。”

      “公公客气。”陆宗沅谦辞道。

      侯荣把他一打量,关切地问道:“听闻王爷此行遭遇刺客,不知道审没审出来,是何人这样大胆,竟敢行刺王爷啊?”

      陆宗沅摇头道:“两名刺客,全都当场伏诛,没有查出来历。”

      侯荣连道“可惜”,捧起茶碗来慢慢啜着,眼睛在头顶绚丽的藻井上一转,沉吟不语。

      两人闲话少时,赵瑟已命人置好香案,捧了吉服来,要替陆宗沅换上,侯荣端的殷勤,忙将茶碗放下,说道:“让老奴伺候王爷一次吧。”十分坚持,亲自服侍陆宗沅套上吉服,又捧起五采玉珠九旒的王冕,说道:“王爷请低头。”陆宗沅便微微低头,侯荣用金簪将王冕固定,理了理大红的祖缨,吁口气道:“成了。”陆宗沅头部微侧,旒珠撞得轻响,两人视线隔着旒珠一触,各自带笑,分了开来。

      陆宗沅便焚香祷祝,跪接圣旨。那侯荣将圣旨展开,啰里啰嗦念了一段,大致是说良王平定西羌,居功至伟,朕心甚慰,予以赏赐云云。说到钦此,陆宗沅便接了圣旨,笑道:“臣遥祝皇上金安。”

      “皇上金安。”侯荣说道,敛容道:“王爷莫急,还有一道圣旨呢。”

      陆宗沅眉头微动,灼灼的目光看向侯荣背后那只锦盒。侯荣皮笑肉不笑地提醒他道:“王爷,请跪接圣旨。”

      陆宗沅苍白无色的脸上带着一丝温雅的微笑,也不多言,慢慢又跪了下去。

      侯荣神色一肃,取出圣旨,徐徐念道:“尔之居功甚伟,朕实鉴之。然御史有言,良王暴戾失德,平羌既是为救百姓于水火,为何坐视千万百姓为羌贼所诛戮?又有去岁无诏离京,击杀城门守卫三百余八名。尔是朕手足,朕心亦深为不安,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良王宜以法度治之,由蓟辽监军侯荣押解进京,如敕勿怠。”

      念毕,侯荣将圣旨放置一边,躬身搀扶陆宗沅起身,柔声道:“王爷,皇上此刻也是为了王爷心急如焚,王爷不可耽误,这便随老奴启程吧。”

      陆宗沅自方才侯荣开始宣读圣旨,脸上的笑容便一点点淡去,被侯荣一扶,他便立起身来,退了两步,将吉服上的褶子略微一掸。侯荣见他这幅不紧不慢的样子,面容一冷,便喝令殿上禁卫道:“请王爷启程。”

      “公公稍慢。”陆宗沅温声道,“容我取下王冕。”

      “王爷请。”

      陆宗沅便自己将金簪抽出,往案上一放,将那顶五采玉珠九旒的王冠取下,拿在手上端详片刻,忽然古怪地一笑,将王冠往地上一撂,轻声道:“赵瑟。”

      赵瑟应声而动,腰间长剑“铿”一声如玉龙出鞘,直指侯荣,一剑穿胸而过。侯荣始料不及,眼睛倏地瞪大了,嘴里涌着血沫,撞到了香案,颓然倒地。左右的禁卫哗然,拔了兵刃便冲上殿来,一边高喊着:“良王谋逆!”与大殿之侧的耳门所冲出来的王府侍卫撞在一起,狭路相逢,杀得不可开交。不过片刻,便被尽数诛杀在殿上。

      陆宗沅这才被赵瑟护着,施施然从耳室中踱出,在满地的血泊中,将那顶王冕抬脚一踢,正停在侯荣尸身的边上。他轻蔑地一笑,对赵瑟冷声道:“八百里加急,传密信给萧泽,就说侯荣已被我杀了。”

      余日之后,消息送至萧泽帐中。彼时萧泽已攻至益州,在箬流之西为石卿让所阻,两军交战,杀得难分难解,江水遍赤,腥风大作。虞韶率兵,以火炮轰开锦官城门,一面着人传信与萧泽,一面领军杀入梁王行宫。宫里不是太监,便是宫女,一见周军凶神恶煞似的闯入宫门,吓得浑身筛糠似的,连声道:“齐将军护送着太后与皇上,换了太监服饰,自南门逃出宫去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1章 一枝红艳(二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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