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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一枝红艳 (十四) ...

  •   嘱咐了这么一通,口干舌燥的,停下来吃了几口茶,头才一偏,一个小丫头捧着帕子来了,她把茶梗唾在帕子上,掖了掖嘴角,正要说话,一抬眼,见寄柔立在门口,正对着自己笑呢,于是也报之一笑,想了想,说道:“行了,我还有别的事,你们明儿再来吧。”

      管事的媳妇婆子们都退下了,汀芷对寄柔招了招手,叫她进来在榻边坐,小丫头又换了两杯香茗上来,汀芷笑道:“对不住,我这一忙起来,什么都顾不上了,叫你在外头白白站了半晌。”

      “是我对不住你了。”寄柔惭愧地笑了,“耽误了你办事。”

      “这王府里的杂事,天天有,哪是办的完的?正好,我趁着这个机会喘口气。咱这王府里呀,王妃年轻面薄,太妃好清静,都不爱跟她们这些人啰嗦,只好把我推出来滥竽充数了。”汀芷伸了伸腿,在胳膊上捏了捏,如释重负地说道,“你等了半天,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也没什么事,”寄柔犹豫着,“就是看天快冷了,想同你讨个鞋样子,给太妃做几双鞋,表个心意。”

      汀芷目光在她脸上停了一下,也不多问,只一笑,便叫丫头去取鞋样子了。一扭头,见寄柔斯斯文文地坐着,端了茶,要吃不吃的,仿佛心事重重的,汀芷也不点破,径自吃了几口茶,想了一回,笑着说道:“府里这几年没怎么添新人,也就你一个了……我还想着,王爷是变了性子了?原来没变,看到心爱的,就得费心巴力抢回来。”说完,见寄柔眉头一扬,有几分惊讶的样子,汀芷又笑道:“你也别嫌我托大,我虽然是个丫头,也是看着王爷长大的,他心里想什么,大致比别人还明白一些……王爷对你,可还好吗?”

      “怎么不好呢?王爷对我们姑娘,可是头一份的。”望儿见寄柔垂眸不语,便自告奋勇,要替自己家姑娘争口气了,遂添油加醋地把从延润堂打听来的山上一事尽数说给汀芷听了。

      汀芷心不在焉地听着,余光往寄柔那里看去,见她很有些窘迫似的,拦了几声,没拦住,就自己往窗下走去了,佯装在看石榴花的样子,只是那张皎如明月的脸上,却带了几分红晕。汀芷暗道:她这一番话,是有意说给自己听呢,还是无意?她那个表情,实在是不露端倪––然而,不论有意无意,那天自己的警告她是听进去了,否则也不能来自己这里打听信儿了。

      那一桩事情,本来就棘手,既然如今王爷对她也还上心,自己何必去触那个霉头?正在想时,丫头把鞋样子找了出来,寄柔道过谢,把絮絮叨叨地望儿喝止住,就要告辞了,汀芷靸鞋把她送到门口,等寄柔要转身了,才忽然悄悄地在她耳边说了一句:“王妃要做主给虞韶相看媳妇了,她的意思,是要在府里的丫头中选一个。”说完,见寄柔眸子一眨,有些醒悟的样子,汀芷便笑了一笑,在她掌心里一捏,目送着她远去了。

      寄柔回了住处,仔细选了一块好贡缎,把汀芷给的鞋样子往上头一拓,清清嗓子,叫望儿道:“拿剪子来。”

      望儿“哦”一声,忙把剪子拿过来,寄柔头也没抬,手一伸,又“咝”一声缩回来了。一看,掌心里被剪子戳了个正着,沁了一个血点子。望儿慌了神,忙拿了一个手巾给她按着,又急着去翻药箱子,寄柔把她叫住了,薄责道:“你看你慌得魂都没了,想什么心事呢?”

      望儿也顾不上找金疮药了,把贡缎和鞋样子夺过来往旁边一放,大喇喇地开口了,“姑娘,我替你着急啊!刚才芷姑娘说的那话是什么意思呀?王妃要选个丫头给虞韶当媳妇,跟你有什么关系呢?”

      寄柔轻轻笑了一声,说道:“你忘了,我也是个丫头啊。”

      望儿一听,脸色都变了。攒眉挤眼地立了半晌,不解地摇头,喃喃道:“王妃这么做可不行,被王爷知道了要怪罪的。”而且王府里下人们平时口口相传的,都说虞韶的身世有些古怪,王妃此举,不是要招惹的王爷和虞韶不合吗?这话要往明白说,有些难以启齿,望儿只得巴巴地瞅着寄柔,指望着她能领会自己的眼神。

      “汀芷的话你也信?”寄柔看也没看望儿一眼,不以为然地说道。她把帕子拿开,见那个血点子已经凝固了,遂净了手,依旧把鞋样子拿回来,“咔嚓咔嚓”剪了一阵,贡缎是好贡缎,布料厚实绵密,被剪开的时候,声音很悦耳。寄柔听着那个声音,表情很恬静,隔了一阵,她才沉吟着说道:“这事不是王妃做主的,她没那个胆子。”

      “那汀芷怎么说是王妃呢?”

      寄柔轻飘飘说道:“太妃是她主子,不指王妃,难道指太妃?你别忘了,汀芷如今只是‘襄助王妃料理庶务’,有王妃在,她毕竟不算名正言顺呢。”

      “这、这是想借刀杀人呀!”望儿啧啧地,很费脑筋地琢磨了片刻,急着就要拉寄柔起身,“姑娘,那你快去求王爷呀。只要王爷发话,这王府里就没人敢打你的主意了!”

      寄柔把袖子从望儿手里扯回来,嗔怪地说道:“王爷忙着呢,哪有功夫理这些琐事?”

      望儿一听“琐事”这两个字,就瞪起了眼,看那神态,很想就“王爷对姑娘的好”这一点争辩个一二三出来。被寄柔不耐烦地白了一眼,就咕嘟着嘴,闷闷不乐地躲到一边去了。寄柔把鞋底粘好,放在日头下晾着,拿帕子裹了一截细炭,秉着呼吸描了一个五福捧寿的花样子出来。继而一抬眼,见望儿还守在身边,忧愁地看着自己。寄柔把炭条一放,笑着推了她一把,说道:“别杵着了,这事我心里有数,也不急着去求王爷,再等等看吧。”

      寄柔心里很明白,现在去求陆宗沅,他愿不愿意为了自己和太妃冲突还是未知数,若真是冲突了,那便更糟了––以后在太妃跟前,哪还有她的活路?汀芷既然已经出言提醒了,就不会放着这件事置之不理,且先等着吧。她一边对自己说,眯着眼朝外头看去,见那高大的梧桐被日头照着,在水磨石地面上投着一团团的阴影,鹦鹉在廊檐下,叽叽呱呱地叫着––在王府的日子,还很长久呢!

      一晃眼进了十月,王府里丫头仆妇们都换上了冷蓝镶滚的银白素地纻丝袄子,白绫棉裙,各房各处,火炕也烧起来了。虽然汀芷早有言在先,府里有丧,严禁下人们夤夜聚众取乐,然而毕竟长夜漫漫,有得脸的媳妇婆子们,常在值上围炉抹牌耍子,汀芷也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去了。对寄柔这里,又额外优待一些,时常送些份例之外的奇珍异果,玩器摆设来,把个不大的暖阁,堆得满满当当。

      红杏也被王妃遣来送过几次赏赐,有时和汀芷的人撞个正着,心里泛酸,回去之后,绘声绘色地同方氏一一道来。方氏是惯常的,快到入冬,必定要着太医来开几副补气助阳的方子来,听了汀芷的话,不由得便把手收回来,抚着胸口皱眉吸了几口气,盘算了一阵,吩咐红杏道:“我这里也完事了,你顺道领着太医,去冯姑娘那里给她也把把脉。”

      红杏便领着太医往寄柔这里来了。彼时寄柔正坐在暖炕上,和望儿憋着嗓门说话。望儿整日里在延润堂的后殿转悠,和侍卫们混得很熟,有个风吹草动,都能比别人早先得了信儿,这一天,因为听说了一个不得了的消息,被唬得面无人色的,脚下不停地赶了回来跟寄柔通风报信,“不得了了,听说那个范总兵跟朝廷上了折子,参了王爷一本!”

      寄柔目光一凝,把手里的针线活放下了,“参的什么?”

      望儿咬着嘴,不知道该不该说。按理这话说了是要杀头的大罪,延润堂的侍卫也是得她送了两三遭的栗茸糕,吃人嘴短,不得已透露出来的,说完了,还杀鸡抹脖子地叮嘱她别说出去。然而……从金陵到燕京,望儿孑然一身的,早把寄柔看成了自己主子,这会出了大事,还不赶紧跟主子交待吗?她打定了主意,便爬上暖炕,把前后窗都闭上了,然后回过神来对寄柔小声道:“范总兵参的王爷,说他依恃恩宠,豢养阴党,私通内廷,有、有不臣之心!”

      果不其然,寄柔听了这话,不自觉的呼吸都停了。怔了半晌,也压低了嗓门问:“那王爷这怎么说呢?”

      “不知道。”望儿摇头,“只听说王爷最近脸色都不大好,延润堂里侍卫们走路时都不敢出声。”

      刚说完这一句,听见外头人声响动,望儿吓了一跳,忙三两步跑到门口,贴着门缝一看,又满腹疑窦地走了回来,“姑娘,红杏领着太医来了。”

      寄柔眉头一展,把裙子上的线头抖了抖,说道:“请他们进来吧。”

      望儿便开了门,把红杏和太医请了进来。太医在王府里行走也有十几年了,从来没到过延润堂附近,如今一件房里的陈设和寄柔的形容,知道不是寻常丫头,便规规矩矩地低了头,不敢乱看。红杏把方氏的意思转达了,称天气转寒,特意接了太医来给寄柔开几个养身方子。寄柔也不反对,铺了一个帕子在手腕上,请太医把脉。

      那太医弓着腰,把两指搭在手腕上,一张脸上木然无神,诊了半晌,眉毛抖了一抖,把手收回来,跟望儿问了几句饮食起居的琐事,便陪着笑道:“小姐还年轻,幼时养的好,底子是不差的,只是略有些血虚,用鹿茸磨成粉,加人参、黄芪几味药吊成老鸡汤吃,或而切片泡茶,闲时喝几口,也管用。”顿了一顿,又拈着胡须,嘬着嘴,很有些汗颜地问道:“不知道房事上,频不频……”

      这话一问出来,望儿和红杏两个丫头都红了脸,不约而同地把目光飘走了,只装聋作哑。寄柔却毫无异色,脸上带着一丝古怪的微笑,说道:“离上一回,有一个半月了。”

      “甚好,甚好。”太医不知所云地嘟囔了几句,同寄柔告了罪,正要告辞,却见一个人影慌里慌张地撞了进来,正是白露。那白露一见太医,就扯着他胳膊急道:“快,快!娘娘厥过去了!”

      太医一听,大惊失色,忙跟着红杏白露两个小跑着往方氏那里去了。望儿倚在门头上张望了半晌,直到那几个人的背影都看不见了,才满头雾水地走了回来,嘀咕道:“这太医来的怪,王妃病的也怪——姑娘,要不我去王妃那里打听打听?”

      “别去。王妃才病,人心惶惶的,你昏头昏脑地撞过去,别叫人当成贼抓了。”寄柔玩笑了一句,叫望儿把针线活拿过来,挑了一缕石青色的绣线,把剩下的半个蝙蝠翅膀绣好了,耳朵里听着外头丫头们喁喁低语,都说王妃这回病得凶险,寄柔拈着针,出了一阵神。叫了一声望儿,见房里空空如也的,望儿也不知道去哪了,寄柔靸上鞋,走到门口一看,见茂哥手里拿着一块窝丝糖,送进自己嘴里吮一吮,又垫着脚伸进鸟笼子里,递到鹦鹉嘴边,一迭声地说道:“你吃呀!吃糖!”

      “茂哥,”寄柔轻声叫他,“你在这里干嘛?”

      茂哥自上回海棠诗会后,就被王妃下了禁令,不许他再踏足寄柔这里,因此两个人也有月余不曾谋面了。忽然听见寄柔说话,茂哥下了一跳,把鸟笼子推开,扭头一看,那张童稚的小脸上,一双黑黢黢的大眼睛委屈地看着寄柔。

      “柔姨,”他沮丧地走了过来,拉着寄柔的手摇了摇,“母亲病了。”

      “茂哥别怕,有太医在呢。”寄柔柔声安慰他。因茂哥那两只小手上全是糖渍,摸到哪里,哪里就是一团污痕,寄柔遂领着他进了房,打了胰子,撩水替他洗了手,然后两个人坐在了暖炕上,寄柔的目光,落在茂哥那张懵懂的脸上,沉思了片刻,她问道:“茂哥,知道母亲为什么病的吗?”

      茂哥没精打采地把玩着炕几上那一只青蛙卧莲叶的笔洗,说道:“本来母亲还是高高兴兴的,因为外祖来了家书,母亲一边看,叫我在旁边脚凳上坐着背书,背到一半,母亲就忽然厥过去啦。”他嘟着嘴,睁大眼睛看寄柔,“母亲一晕,丫头们都慌得满地跑,我趴在炕上看了两眼扔在旁边的信––外祖在信里骂父亲是乱臣贼子,目无君上,又骂母亲不知道劝诫,败坏门风。柔姨,什么是乱臣贼子啊?”

      寄柔那一个温和的表情,就停滞在了脸上,半晌没说话。最后她对茂哥笑了一笑,说道:“茂哥看错了,外祖怎么会骂你父母呢?”不等茂哥再发问,她把笔洗从他手里接过来,把文房四宝依次摆在炕几上,说道:“茂哥今天的字写完了吗?没写完就在这里写,否则你母亲醒了要打你手心了。”

      茂哥对王妃是很畏惧的,一听这话,立时将脖子一缩,便耸肩塌腰地坐在炕几前,把一张纸铺开,饱蘸了浓墨,咬着笔杆子发愣。愣了一阵,他回过头,撒娇说:“柔姨,你再给我唱个歌吧。”

      寄柔把篾箩往旁边一推,想了想,说道:“今天不唱歌了,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就讲一个‘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故事。”

      茂哥兴高采烈地扔了笔,两手托着腮,眼睛痴痴地盯着寄柔那张言笑晏晏的脸。日头的余晖透过窗纱,照在她乌油油的发顶上,有一个朦胧的光圈,把人都笼罩了。她斟酌了片刻,开口讲道:“这个故事,讲的是古时候的一个王爷,叫做刘安,被封淮南王。”

      “跟父亲一样!父亲也是王爷!”茂哥插嘴道。

      “茂哥说的对。”寄柔对他赞许地一笑,“但是淮南王这个王爷,可就倒霉多啦……人们都传说,淮南王是因为炼丹而得道成仙,他仙去之后,留下的仙丹被家里的鸡狗误食,连小鸡小狗,都跟着成了仙。其实呢,淮南王不是成仙,而是被皇帝判了个谋反大罪,自杀身亡了。因为淮南王曾有一嫡一庶两个儿子,嫡子受宠,被封了世子,庶子不受宠,兄弟们不把他当兄弟,爹娘不把他当儿子,全当个下人看……后来庶子怀恨在心,跟皇帝密报,说淮南王‘阴结宾客,为叛逆事’,皇帝大怒,淮南王才畏罪自尽,你说这个人,多可怜啊。”

      茂哥本来是兴致勃勃的,听到最后,小脸上半点笑影也没了,他把嘴一撅,抱怨道:“柔姨,这个故事不好听。”

      “《孟子》也不好听呀,可是母亲就想让你好好诵读,好做学问呢。”寄柔笑着捏了捏茂哥的鼻子,“淮南王的故事,在《新论》里也有的,你回去背给母亲听,也算是今天念了书,很可以同她交差了。”

      茂哥喜出望外,忙问道:“背过了这个故事,我今天不用再写字了?”见寄柔颔首,他高兴地往她跟前一凑,连声道:“柔姨,你再讲一遍,再讲一遍!”

      寄柔便将故事又讲了一遍,茂哥一字一句地记诵了,很是欢喜。笔墨纸砚,全都扔到地上去了,看也懒得去看一眼。絮絮叨叨地和寄柔说了一堆孩子话,说近来吃了什么,玩了什么,寄柔也不烦,一边坐着针线,和他有问有答的,时间倏忽而过,快到傍晚时,红杏终于找了来,见茂哥还赖在炕上,便忙把他抱下来,说道:“茂哥,娘娘醒了,快回去看看。”

      茂哥一听,也不挣扎了,苦着脸同寄柔道了别,被红杏抱到门口时,忽然想起来一件事,他努力把身子扭了回来,对寄柔得意洋洋地说道:“柔姨,《孟子》我很快就要读完了!你没忘了自己答应过我什么吧?”

      “没有。”寄柔冲他微微一笑,“快回去吧!”

      寄柔这一夜,睡得极不安稳,恍惚中总听见院子里人声嘈杂,喧嚣不宁。到了早起,只觉头重脚轻,往铜镜里一看,已然口唇发白,是阳虚的症状。望儿忙着替她煎药,按照前一天太医说的法子,同汀芷那里讨了鹿茸人参,切成片,浓浓的泡了茶来看着她吃,嘴里还自言自语道:“昨天才看得太医,今天就病了。这不是个太医,是个瘟神吧!也不知道他说的这个法子对不对症。”

      “对症不对症的,都是好东西,总也没坏处。”寄柔抿了几口,那个味道实在是不敢恭维,于是又把茶碗放下了,问望儿道:“昨夜里出了什么事,吵的那样?”

      望儿早憋了一早上了,好不容易见寄柔主动提起,立即精神一振,低了嗓门说道:“姑娘,昨夜里可是真正出大事了,我看你睡着,没叫你––你知道怎么着?昨儿红杏领茂哥回去,我也跟着去打听了,王妃醒了之后,人还清醒,能动能说话的,只是不知道茂哥又跟她说了什么,把她气得当场抽了茂哥一个耳刮子,要他去罚跪,然后自己硬是叫丫头扶着,去了延润堂要见王爷,王爷最近也忙,说没空见,叫王妃回去歇着,王妃倒奇怪,平日里都是对王爷言听计从的,昨夜里竟然两个人杠上了!王爷在殿内,王妃就在殿外廊檐下立着,说什么要‘劝谏’!立了半夜,听人说茂哥又病了,这才急得赶紧回去了––这一回,不光王爷,连太妃都不待见王妃了,叫汀芷把茂哥抱到后苑去,不许王妃和茂哥打照面,说要让她把病养好了,才许出门见人!王妃那个病,你还不知道吗?积年累月的,没个一年半载,哪养的好?”

      她这滔滔不绝的一通,也不知道寄柔听进去多少,只是对着镜子抿头发,终于一丝不苟地把头发抿整齐了,挽了一个倭堕髻,换了件绣缠枝梅领子的青缎坎肩,把那碗药茶一饮而尽,然后用帕子掖了掖嘴,就起身了。望儿忙问:“姑娘,你去哪啊?”

      “王妃病了,我得去看看她呀。”寄柔轻描淡写地扔下一句,就出了院子,往王妃的居处来了。经过了昨夜里那一番波折,王妃这里的丫头们,都有些面色惶惶的。心知王妃同时得罪了王爷和太妃两位,这余下的一段时间,还不得门庭冷落个把月?一个个的,都成了锯嘴葫芦,见着寄柔,也不敢来兜搭。寄柔一直走到寝殿的西暖阁外头,听见红杏在里面说话,“娘娘,你现在是良王妃了,不是方小姐,凡事得站在王爷这一边,不能老跟他对着来啊。上回还骂王爷不忠不孝的,昨夜里又那么拗,这一回两回三回的,再亲近的人,也都得疏远了。”

      方氏大概还没从激动中平复过来,呼吸很急,一说起话来,气涌如山,“难道为着怕他疏远,我连话都不敢说了?古有淮南王,因谗言而死,如今他那个乱臣贼子的骂名都传得满朝皆知了,万一圣上当了真,被他连累的,还不是这阖府大小几百口人?冯姑娘原来许的那一户人家,就是因为谋反被满门抄斩的……”

      红杏“啊”一声,突然被掐住了脖子似的,后半截余音,都被压了回去。她颤抖着声音道:“娘娘,你千万别提那两个字,听的我心惊肉跳的……”

      “我又何尝不是呢?”方氏说着,呻吟一声,大概是心口疼又犯了,红杏脚步声窸窣着往门口来了,寄柔便往后退了几步,咳了一声。红杏从里头打起帘子,看见寄柔,便扭头对屋里说道:“娘娘,冯姑娘来了!”

      “请她进来吧。”方氏虚弱地说道。

      寄柔便走了进来,见方氏额头上勒着抹额,靠着床板,拥着被子坐着,两眼红肿着,也不知道是哭的,还是熬夜熬的。她这会精神还有些不济,只能仍旧坐着,看见寄柔一步步走过来,不知怎么的,突然自惭形秽了––她才十七岁,身条如杨枝般柔软,面颊如莲萼般光洁,走起路来,如弱柳扶风,脸上带着浅浅笑意,但凡是个男人,怎么能不喜欢?

      想到这一节,对着寄柔时,脸色也不大好了,勉强一笑,说道:“你离我远点,别过了病气。”

      “过了娘娘的病气,还是我的福气了。”寄柔笑着应道,见方氏眉头一拧,似乎要咳了,便把一个帕子递上去,方氏接过来,掩着嘴咳了一阵,寄柔轻轻地替她拍着背,目光落在方氏那张愁苦的脸上,陡生同情,便趁着她咳嗽的间隙,说道:“娘娘,你别怕,我没怀上身孕。”

      方氏那张脸都涨红了,闻言一怔,忽然醒悟了似的,抓着寄柔的手,“你原来不是说,怕有了身子,所以不敢离开王府?既然太医都看了说没有,你总该放心了?索性趁着最近王爷忙,我送你出府吧!”

      寄柔摇一摇头,直率地问道:“娘娘,你昨天知道了我没有,是打算送我出府,还是索性依着太妃的意思,把我赏给别人啊?”

      方氏一阵急咳,心虚地掩着嘴,眼神游移不定的。难堪了一时,有意把这个话题略过去了,“你自己说的,不愿意跟王爷啊,怎么又改主意了呢?”

      寄柔认真想了想,“王爷待我很好,他那个人,生的又好,脾气也好,从来不大声说一句话,对我又有救命之恩……再说,我一个弱女子,出了王府,又能去哪呢?现在到处都打仗,万一遇到敌军,可怎么办?”

      方氏被寄柔问得一窒,深觉她的担心也是正常。原本是怀疑寄柔对王爷回心转意,如今坐实了,方氏是是真正的心灰意冷了,脑袋靠在床板上,无力地摇了摇。不抱希望地又问了一句:“你对王爷,是真心的?”

      “是啊。”寄柔一双明眸,含着温柔情意,不由得方氏不信了。寄柔抿着嘴,羞怯地一笑,哀求方氏道:“所以我跟虞韶是不能的,太妃那里,还请娘娘替我担待着。”

      方氏无意识地点了头。

      再后来,不论寄柔说什么,方氏都没多大反应了,不是点头,就是摇头,像个台子上的傀儡,全无生气。寄柔见坐得也够久了,便告辞了。出了暖阁,走在院子里,正遇上迎面来的陆宗沅,两个人目光一对,都有些意外,寄柔把头一低,止住了步子,对陆宗沅无声地福了一福,擦肩而过时,陆宗沅瞧见她那张侧脸上,还带着几分腼腆,陆宗沅想起来了,上回在这里见面,不正是赵瑟来杀她的时候?那一幕,恐怕是个女人都没法全然忘怀吧?

      他便哂笑了一声,寄柔听到声音,蓦地把眼睛一抬,眸光被太阳照着,波光潋滟地,迅速一荡,又溜开了。陆宗沅手指在鸾带上点了点,像要说什么,见寄柔一张樱唇微张着,有些好奇地等着,他便忽的一笑,也不说了,径直往殿内去了。

      方氏在暖阁里,早听丫头急传,说王爷到了,她是习惯性地要忙着梳头匀妆,谁知才从炕上下来,陆宗沅已经自己撩起帘子进来了,方氏便身子一僵,讪讪地请他到榻上坐了说话,然后自己背着太阳,在暗处坐了,只希冀着他不要注意到自己的病容。谁知陆宗沅根本不曾留意她的脸是黄是白,开门见山地问:“岳丈给你的家书,拿来我看。”

      方氏一愣,忙叫丫头把匣子开了,取出家书来给陆宗沅。他接过去,逐行逐句地看起来。那张脸,正对着光,极端正的口鼻,越发显得磊落了。方氏原本还有些怨气,这会也烟消云散了,只是看着他出神,心里想道:他生的多好看呐!那蹙眉沉思的神态,简直叫她莫名其妙地多了份母性的温柔。这么一想,腮上便热起来。

      陆宗沅却把书信把炕几上一扔,鼻子里嗤了一声。方氏看他那个不屑一顾的样子,心里没底,便忐忑追问:“范大人是贵妃娘娘的堂兄,皇上的舅子,他上的折子,怕皇上也会多看几眼。”一想到下人们说的小青山之事,方氏心里就更难受了,揉了揉闷闷的胸口,嘟囔道:“就为着一个小女子,把范大人给得罪了……”只是这话说出来,自己也觉得酸,难道她不也对范忝的贪得无厌深感厌恶?方氏忙住了嘴。

      陆宗沅早听见了她的嘟囔,淡淡说了一句,“不是为她。”

      方氏眼睛一亮,待要追问,陆宗沅已经转了话头,“你对茂哥太过严苛了,正好太妃要管,就让她管去,我估计她也耐不住那个性子,至多管个一两月,你正好趁着这段时间把身子养好,年纪轻轻的,这么多病,不是好事。”

      方氏听他说话,很有几分关切,昨夜里那一场闹剧,仿佛全然没有放在心上,暗自便松口气,心里甜丝丝的,想着:王爷果真大度,从不和女人一般见识。便眉开眼笑地应了。两人闲话几句,陆宗沅把红杏叫来,看了太医开的药方,认为也还妥当,便把茶碗一撂,起身要走了。

      方氏有些失望,欠着身子问了句:“不再坐坐?”

      “不坐了。”陆宗沅走了两步,才挑起帘子,又站住了,乜了方氏一眼,半真半假地说道:“本来没有的事,被你昨夜里大张旗鼓地闹了一通,估计也要传开了,到时候流言蜚语的,我被迫无奈,也只好弄假成真了––你这个人,也是糊涂。怨不得整日里被人挤兑。”

      方氏听了,愣了半晌,觉得有几分明白,又有几分糊涂,汗颜之下,正要去追问,陆宗沅却早已离去了。

      陆宗沅走出寝殿,上了月台,看见一个穿了青缎坎肩的侧影,就倚着穿花龙纹汉白玉的栏杆,一手托着腮,无所事事地用指甲在龙凤望柱头上划来划去。一不留神,手里的绫帕如蝶一般飘然坠落了,她“咦”一声,探着身子捞了一下,没捞着,才把头一抬,看见几步外陆宗沅正笑望着自己。寄柔不好意思地垂下头,掠了掠鬓发,然后转过身来,笑着叫道:“王爷。”

      陆宗沅径直走下月台,把绫帕捡起来,见是鸭青的底,上头绣着一朵红莲,底下两只游鱼摆尾,情致缠绵。已经和当日那些小鸡小鸭葡萄藤是不同的意境了。又有女性幽香,沁人心脾。他笑了一笑,指腹在那凹凸不平的绣面上摩挲了一会,一转身,见寄柔也走了过来,陆宗沅把绫帕往她衣襟里随手一掖,说道:“不是昨天太医都去诊脉了?身上不好,怎么不歇着?这样跑来跑去,劳心劳力的。”

      “娘娘病了,我来看看她。”寄柔惊讶道,“王爷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呀?”

      陆宗沅揶揄道:“我再不出来,你岂不是要在这被日头晒化了?”

      “我刚才看王爷的样子,好像有话要说,反正也没事,就在这稍微等一等。”寄柔说完,含羞地把脑袋一垂,才一动,被他捏着下颌又抬了起来,寄柔迫不得已仰起脸,一双秋水横波般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看着他。陆宗沅手上微微用力,在她光洁柔嫩的肌肤上留下一点淤痕,寄柔眉头一蹙,眼睛一眨,眼泪还没聚起来,就见陆宗沅似笑非笑地说道:“我是有话要问你––小混蛋,你把我的王妃当傻子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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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一枝红艳 (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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