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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   再见赵汉卿是一个星期之后。他到兰州参加了一个西部地区房地产论坛,一回来就忙着积攒下来的公务,没功夫来骚扰,只是打了个电话给于夏晚,说是给朱蕾的两个孩子带了点儿当地的特色食品,不过没时间送过去,让于夏晚帮着跑一趟。

      “跑腿钱怎么算?”于夏晚笑问,赵汉卿那边笑得更开心:“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

      “许你个头。”

      “对了夏晚,有个好消息告诉你。”

      “什么?”

      “我们公司要对苏州分公司进行一次内部审计,等我忙完了手上这一摊就着手开始。到时候我全程陪同你,咱们又有机会双宿双飞了。”

      “这可在我们事务所咨询业务的范围之外,收费要另算的。”

      赵汉卿怪叫一声:“我说于夏晚,你除了钱还能不能跟我谈点别的?”

      “不能。”于夏晚笑着打趣,“谁叫你长得那么有人民币的感觉?我一看见你就好象听见百元大钞从验钞机上飞过的刷刷声。”

      赵汉卿那边又有电话响起,匆匆道别放下电话,于夏晚又埋首于工作中。都是些零星的小项目,难度不大,却是一样地费功夫。沈元熙端杯奶茶进来递给她,又递过来克里斯汀的塑料袋。于夏晚头也没抬:“先放着吧。”

      过一会儿没听见沈元熙的动静,抬头看看,小丫头脸有点微红:“于姐,那个,我今天能不能,先走?”

      谁都有约会。只有她一个人没事可做。于夏晚笑着挥挥手:“那今天的奶茶你请客。”沈元熙立马眉飞色舞:“没问题。”

      办公室渐渐安静下来,修改完最后一份报告,于夏晚才发现天已经黑了,看看墙上的挂钟已经快八点。奶茶和面包都忘吃了,她站起来活动活动胳臂腿,颈椎病是会计的职业病,哪天要找家好点的盲人按摩店松松筋骨。

      没什么胃口,她拎着奶茶和面包关灯,办公室里还有别的同事在加班,打个招呼,她离开了事务所。生活就是这样,表面看起来他们是光鲜亮丽的白领,拿着高薪做着别人羡慕的工作,可又有几个人能看到背后付出的代价?健康、时间,甚至亲人和朋友也没有太多的精力顾及,于夏晚把奶茶取出来晃晃,用力把吸管插进去吸了几粒珍珠在嘴里细嚼。

      电梯里的广告新换成了城南的一处楼盘,宣传画上是和乐融融的一家三代人,爷爷奶奶爸爸妈妈还有一对可爱的儿女。于夏晚从鼻子里哼一声,什么人想出来的广告?以为自己是在美国还是在香港?知不知道大陆有计划生育政策,有几个人象朱蕾那么好命生出龙凤胎。

      电梯数字屏快速变换,于夏晚盯久了,闭起眼睛还能看到鲜红的数字。有冷气从脑后吹来,她全身打个寒战,一粒珍珠好死不死地滑进气管,扶住电梯轿厢壁咳了个惊天动地才把它咳出来。已经到了一楼,门外头有两个年轻的男人在等,看见于夏晚的样子也不好催她快点出电梯。于夏晚报歉地对他们笑笑,红着脸走出电梯气息不定。

      开车回家。

      老远又看到隔壁二楼的灯光。自那天云顶吃完饭之后她就开始忙碌,每天一早出门,总要到这个时候才回家。那盏灯也始终亮着,白色窗帘里透出象牙色的灯光,好象一直在等着她。

      刚走进客厅手机就响了,于夏晚踢掉鞋子光着脚走到沙发横七竖八地躺下,打开手机滑盖:“谁啊。”

      “到家了?”是秦捷。于夏晚嗯一声坐直身子,心虚地往窗外瞄一眼,自然是什么也看不到。

      “这么辛苦!累不累?”电话里听他的声音格外慵懒,象是清晨才睡醒的样子。

      “还好。你有什么事?”

      “没什么事,就是问一声。夏晚,我……我能不能到你家坐一会儿?”

      “现在?”于夏晚看钟,八点四十。睡觉还嫌早,约会又嫌迟,尴尬的时间,让她找不到理由来拒绝。秦捷听出她的迟疑,轻声又说了一句:“就一会儿。”

      “一会儿也不行。”说完她收线。找不到理由就不找理由。于夏晚坐在沙发里,看着手机屏幕上的蓝光渐渐消失。话已说完,缘已散尽,一切都结束吧。秦捷还小,也许秦伯伯和秦浩并没有把可怕的往事告诉他,更也许,他还不懂喜欢是什么意思。

      大门突然被拍得啪啪响,于夏晚吓了一跳,手机也掉到了地板上,后盖板和电池一起散落开。

      无奈地去开门,外头是秦捷的笑脸。

      “我说过,这是我家的院子,非请勿进!”于夏晚突然闻到一阵熟悉的香味。秦捷从身后拎出一只餐盒,打开托在手上献宝似地捧过来:“云顶的铁板牛柳饭,铁板不能外带,我只能把饭带回来。微波炉刚热过,当心烫。”

      于夏晚觉得自己有点傻,她支支吾吾地接过餐盒,秦捷笑着伸手拈起一块牛柳塞进嘴里:“真好吃,舍不得让你一个人独吞。”真是很烫,他稀里呼噜地吃下去,还象小时候每次偷东西吃那样舔了舔手指。

      月色正好,院墙边的夹竹桃依然盛开着,于夏晚看着秦捷从月光下的夹竹桃边经过走回隔壁。

      关上门,她独自一个人坐在沙发上,一口一口吃完了这份不知是什么滋味的牛柳饭。

      国庆长假快到了,依着赵汉卿的如意算盘,就赶在节前结束对苏州分公司的审计,然后直接在外头玩一圈。可直到坐上天宇公司到苏州的车,于夏晚才知道赵汉卿这回恐怕不能如愿了。

      一同上车的除了沈元熙和另外一名事务所的同事小冯,还有秦捷。七座的商务车里,赵汉卿和司机坐在前排,沈元熙和小冯坐中间,于夏晚被有意无意地安排坐在了最后一排,隔着一个座位,坐着眼触含笑的秦捷。

      到苏州的车程不到三个小时,刚开始大家还聊几句,一个多小时以后就都安静了下来,打盹的打盹,想心思的想心思。于夏晚坐在右边,她头抵在玻璃窗上,看着窗外高速公路两边的丘陵。

      起起伏伏,就象人生。

      轻叹一声,于夏晚闭起眼睛。身边坐着的人让她有点紧张,按理说这种内审的小事,他一个集团的总经理何至于纾尊降贵亲自参与?房地产公司的苏州分公司,对他而言不过是鸡毛蒜皮吧。

      她的头发被人轻扯一下。于夏晚的身子瞬间僵硬,可她没有动弹。秦捷的手停了一会儿,不知好歹地在她手上轻拍两下,然后温柔地握住。于夏晚想缩手,他五指收紧,不许她离开。过了一会儿,可能是看她没有反抗,秦捷慢慢松手,把她握紧的拳头掰开,一根一根地抚弄她的指头。他指腹上有薄茧,滑过皮肤的时候,于夏晚几乎听见了细微的磨擦声。她不失时机地在他手背上狠狠拧一下,随即大声叫唤:“我要上洗手间!”

      司机把车停在了最近的服务区,于夏晚往洗手间跑了一趟,回来说是有点晕车,死活把赵汉卿撵到后头,她坐在了副驾驶座。

      到苏州住进宾馆,简单吃个午饭就开始工作。苏州分公司成立四年时间,大大小小开发了六个楼盘,在天宇房地产公司所有的下属企业里算是效益最好的几家之一。天宇公司在被新宇集团收购后经营方针也有些改变,从以前的遍地开花到现在的集中公司优势资源着力开发精品项目。苏州分公司做为资源整合的试点,准备在细致考察后把苏南片的几家分公司全部吸收合并进来,改变以前各自为战的局面。

      苏州分公司的经理可能意识到这次内部审计对自己地位提高的重要性,更兼之大老板亲自光临,所以于夏晚她们三个人跟着沾光,吃饭和住宿的标准都是前所未有的高。

      其实这次的审计名义上是内部审计,跟以往别家的内部审计也有所区别。集团公司的意图是为了在苏南几家分公司里做个甄别,挑选出一家经营状况最良好的。其实这种甄别应该是个系统工作,而会计师事务所做为中介机构,只能通过对几项财务指标的计算来达到分析的目的。这种简单的分析方法可能流于表面,因为所有做为计算依据的数据都是对既已发生事项的统计,而真正的经营潜力可能要通过对市场、对企业营销策略的分析来把握。

      所以于夏晚总觉得这次的内审又是秦捷的故意安排。他应该不是钱多烧得。晚上一个人躺在五星级饭店舒适的床上,于夏晚翻了个身还是睡不着觉,干脆起来走到窗边,拉开窗帘往外头看。

      凌晨两三点钟,街上明显安静了下来,只有路灯不知寂寞地站立着。偶尔有亮着顶灯的出租车驶过,坐在车里的人,都是回家的吧。凌晨时分的苏州城,有种让她不敢看的美丽。

      七点半钟才起床,于夏晚冲了个澡,头发还没完全吹干就有人来敲门,肩上搭着浴巾去开门,外头站了好几个人,沈元熙笑嘻嘻地催她:“快点于姐,我们不在宾馆吃早饭,到观前街去吃燠灶面。”

      秦捷就站在最后面,可是他的个头高,透过前头人的头顶冲着她点头微笑。于夏晚收回眼光,让沈元熙再等她一会儿。关门换衣服,头发不干只好披在肩上。

      住在宾馆的二十层,电梯是不可缺少的工具。六七个人拥进去,于夏晚走在后头,跨进电梯门的时候,前面的秦捷正好一侧身挡在她面前。她抬头看看他,站在了他和电梯门之间。背转身,看着电梯上面的数字屏,他的呼吸吹在她的头发上。

      赵汉卿在楼下等,见一行人下楼来便风度翩翩地迎上去,沈元熙对他做个鬼脸,让开了于夏晚身边的位置。所有的人包括司机在内一共九个,商务车正好坐不下,苏州分公司又安排了一辆奔驰作为秦捷的座驾。于夏晚没搭理赵汉卿的嘻皮笑脸,正走到商务车的车门前准备上去,秦捷在后头突然喊她一声:“夏晚,你陪我坐这辆车。”

      所有人愣住,赵汉卿最先反应过来,朝于夏晚丢过去一个颇耐人寻味的眼光,便从她身边上了商务车。于夏晚两只手捏着皮包,眼看着车门滑关上,车里头的所有人默契一致地看着汽车的正前方,没人看她一眼。

      秦捷已经站到了奔驰车边,打开车门等她。于夏晚终于还是走了过去,却没从他扶着的车门处进去,而是绕到另一边自己开门上车。

      宾馆到观前街并不远,可现在是上班的高峰期,苏州老城街又窄,车开得很慢。

      “头发都没吹干,是不是早上起迟了?还是昨天晚上太累了?”秦捷朝她挪挪,手抚过她的发梢。于夏晚啪地一下打开他的手,警惕地看看司机。他这话说的,要是听在有心人的耳朵里,还不定会联想些什么。

      秦捷有点明白过来于夏晚的顾虑,侧过头盯着她一阵闷笑。于夏晚皱皱眉,把皮包放在两个人中间,扭头看窗外不理他。这回可好,有沈元熙这个大嘴巴在,回去以后流言又要满天飞了。

      好就好在余下三天的工作时间里秦捷没有再露过面,他从苏州赶到上海新宇集团的总部去了。

      九月二十九日晚上完成了所有数据的核实与统计工作,初步也计算出了天宇公司所需的结果。依于夏晚的意思是如果天宇公司急着需要精确结果的话,她可以在国庆节期间加个班整理出报告的初稿。赵汉卿却让她安心地过节,报告不急。

      累了几天好好睡个觉,三十号早上神清气爽地起床。收拾好行李,于夏晚打开电话看早新闻,等着沈元熙来喊她。可怎么等怎么觉得不对劲,已经八点半钟,连一通电话也没有。她打开门走到隔壁沈元熙和小冯合住的房间,正看见宾馆的清洁工在整理退掉的房间。于夏晚紧接着又去敲赵汉卿的门,自然也没有人应。

      这帮烂人!

      于夏晚跺跺脚回到房间里拎起行李准备自己回去,手机这时候响了。

      “昨天睡的……”于夏晚不待他说完,用力合上手机盖,怒气冲冲拉开房门。

      秦捷的手里还拿着手机放在耳边,看见于夏晚,他笑着耸耸肩把手机放回口袋里:“昨天睡的好不好?”

      于夏晚黑着脸想从他身边挤出门去。

      “过几天是中秋节,夏晚,陪我去看看妈妈。”他挡住她,身上有浓重的烟味。于夏晚的身体被他抵着,没办法往前迈一步。中秋节是他和秦浩母亲的祭日。

      “做什么抽这么多烟?”她抬头瞪住他,眼神却已经软和了下来。秦捷自然是欺身而上,接过她手里的包:“走吧,夏晚。”

      “到哪里去?我我……哎哎,我又没有答应你要到哪里去!秦捷!”她追在后头喊,秦捷迈开长腿早走到了电梯边。有两个老外也一同在等电梯,看他们一个追一个跑的样子都在微笑,于夏晚脸上微红,只好闭起嘴安静地等。

      秦捷拎着包直接走到停车场上一辆宝马跑车边,于夏晚左右看看没有别人:“你的司机呢?”

      秦捷打开后备箱放好于夏晚的行李,把钥匙抛给她:“有你在,还要什么司机?”

      “我?”于夏晚还是乖乖地坐进车里,开着车出了苏州城。刚拐上高速秦捷就拉她:“快停车。”她不明就里,赶紧把车停在路边,秦捷已经跳下车走到了她这边把门拉开:“高速上没有交通灯,换我来开。”

      于夏晚却不肯出来,她扬着脸恶狠狠地瞪他:“你没有驾驶执照,我还没活够。”

      “谁说我没有?”秦捷从牛仔裤后袋里摸出钱包打开在她面前得意地扬动:“快下来。”

      “花多少钱买来的?有钱人真是了不起啊!”于夏晚要拉车门,秦捷笑着跟她犟:“谁说是买的?我是考出来的!”

      “考出来的?”红绿色盲也能考出驾照来?于夏晚哼着,把披在肩头的头发别到耳后,抬起自己的脸正对他的眼睛:“那你说说,我的嘴唇是什么颜色的?”

      有几辆车呼啸着从他们身边开过,带起的风剧烈地吹乱了车外秦捷的头发,他朝她俯下身子,唇角弯着,眼睛里温柔地要滴出水来。

      “你的嘴唇,是我最爱的颜色。”

      她其实并没有化妆,她的嘴唇也没有太多血色。比苍白红一点,比红润又清冷一点,真要叫她自己说,也不知道自己的嘴唇是什么颜色。于夏晚看着说这话时的秦捷,看着他的脸。

      秦捷抬起手来挡在她的眼前:“别这样看我,夏晚。别让我觉得你虽然盯着我,却在看别人。”

      秦捷开车的技术比于夏晚想象中还要好。沿着高速走到上海市外,又拐进沪杭高速,此行的目的地是莫干山。秦家的祖籍在莫干山中一个村庄里,虽然从秦捷曾祖父那一代就已经离乡谋生,可他们家里的人始终固守着自己的乡土,除了有祖宅老屋,更是在山里修了个小小的墓园。

      这一路开的时间颇长,驶进莫干山山麓的时候已经过了午饭的时间。这几年莫干山成了热闹的旅游点,国庆长假前就已经有密密麻麻的客车排在山道上,眼睛能看见的大小饭店全部挤满了吃饭的游客。秦捷扭头看看她:“饿不饿?要不要先吃点东西?”

      于夏晚展眼看到远处一块白底红字的标牌。“乡村旅馆”。她指指那块标牌:“那边偏僻点可能人少,到那儿去吃饭吧。”秦捷依言把车开过去,这里果然稍微清静点,找了个临窗的小桌子,点了几样乡村的野味。于夏晚拎着包去洗手间,回来的时候对秦捷说:“这里还有空房间,我订好了,呆会吃完饭你先回老屋去,明天再接我去看沈阿姨。”秦捷看看她没说话,低头吃饭。菜一共点了四样,两荤两素,还有个野山菌汤。不过好象两个人都没什么胃口,放下筷子的时候盘子几乎都还是满的。结帐的小姑娘看着都不说话的两个人,低声问道:“要不要打包?”

      秦捷扔下两张百元钞票起身就走出店外,小姑娘拿起来对于夏晚说道:“您稍坐一会,找钱马上来。”于夏晚有心说不用找了,又觉得这种说法太嚣张,不是自己的风格,只有坐着等。柜台前站着好几个等待结帐的人,正在结帐的那位极有耐心地拿着帐单一样一样核对计算,对排在后面脸色越来越难看的客人们视而不见。大概等了有二十分钟小姑娘才满脸歉意地把找钱送回来。于夏晚接过钱走到外头,秦捷正倚在车门上抽烟。

      “把后备箱开一下,我拿东西。”她走过去,秦捷一动不动。于夏晚知道他有点生气,只是不明白他为什么生气,从苏州出来的这一路上他都没怎么说话。等了一会儿秦捷还是不动,于夏晚低低喊他一声:“秦捷?”

      “不要住这里,跟我回去。”他没抬头,把烟蒂往脚下一抛,随即从放在车顶上的烟盒里又摸出一根放进嘴里。

      “秦捷!”跟他来祭拜沈阿姨是可以的,可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勇气再跨进属于秦家的任何一寸土地。那幢老屋她也曾经住过一段时间,那时候陪着她来的,是秦浩。

      “好不好?”他握着打火机却没有点烟,垂着头,有几绺头发搭在了额上。

      “住在哪里是我的自由。”于夏晚不去看他,路边有几个孩子,远远看着这辆颇拉风的跑车,指指点点。秦捷点点头,点着烟,深吸一口。

      僵持着的时候,秦捷的手机响了,他不动声色地接起来,嗯啊两声挂断,然后拿出钥匙按开了后备箱。于夏晚把自己的大皮箱拎出来放在地下,抽出拉杆:“你先走吧,明天早上来之前给我打电话。我住二楼207房间。”

      秦捷不答理她,她一个人没好气地拉着皮箱走到小旅馆里,再绕过一堆堆的客人到柜台去拿钥匙。

      可前台的服务员突然面露难色地对着她笑:“不好意思啊小姐,刚才我弄错了,这间房……现在不好订给你了。”

      于夏晚啊了一声:“为什么?我订金都交了。”

      服务员笑得很淳朴:“这个……小姐,喏,这是你的订金,麻烦你到别家去住宿吧,真不好意思了!”

      “你倒是把话说清楚呀,什么叫现在不订给我了?你们是怎么做生意的啊?”

      “小姐……”服务支支吾吾地只是笑,于夏晚生气地对她说:“叫你们老板来,我明明订了房,你说不让我住就不让我住?哪有这种道理。”

      吵了一会儿老板没来,老板娘来了。她是个富态的女人,和颜悦色地跟于夏晚套近乎,可是怎么说都只有一句,房子在登记的时候弄错了,现在别的客人已经住了进去,实在没办法。于夏晚有些哭笑不得,她也不是胡搅蛮缠的人,看人家的为难样,只得乖乖收了订金拖着行李箱又出来。

      秦捷还靠在车门上抽烟。于夏晚觉得有点讪讪的,拉着箱子一步一蹭走到他身边。

      “为什么?”一会儿功夫他脚底下已经好几个烟头,指尖夹着的那个还在冒着烟。

      “什么为什么?”于夏晚摸不着头脑。秦捷把伸直的长腿收回来:“在我身边,你就不能暂时忘记大哥?你是因为他才不肯跟我回老屋的是不是?”

      “你胡说什么。”于夏晚脸色一沉,秦捷突然被烟呛住,他反过身子趴在跑车的车顶上,把头埋进胳臂肘里剧烈地咳嗽。于夏晚赶忙丢下箱子跑到他背后轻轻地拍:“叫你少抽点烟,现在怎么有这种坏毛病?”

      她的手被他反手抓住,秦捷把试图退开的于夏晚慢慢拉到身边,扭过头看着她:“夏晚,我不想一个人,别让我总是一个人。”

      “秦捷!”

      “放心,现在照看老屋的人都不认识你,就当是陪陪我,好不好?”

      好不好?于夏晚又往回抽抽手,他握得死紧,不肯松。

      自从汽车驶进这座幽静的小山村,眼前的景物变得越来越熟悉,她的心也就跳得越来越快。秦捷瞥她一眼,突然伸手把CD键按开,猛然冲出的噪杂摇滚乐吓得于夏晚全身一跳。秦捷奸计得逞,得意地一阵闷笑。这一冲原本紧绷的神经松弛了一些,她长出两口气,看着车停在了一座青砖的院门前。

      老式的宅子院门不大又有台阶,汽车开不进去,秦家便在老屋外头修了两间车库。早有照看着老屋的同族乡亲站在车库外头等,热情地把两个人迎下了车。站在院门外,于夏晚有些却步。秦捷不给她感怀的时间,上来拖着手就把她拉进了院门。

      一步跌回到过去,于夏晚觉得呼吸停滞,她竟忘了自己开始是想摆脱秦捷的拉扯。她死死掐住秦捷的手,象是快溺水的人死死抓住任何一样不让自己沉没的东西。

      沉没的感觉。原来这就是沉没的感觉。

      她求救般看向秦捷,却在他的脸上看到了几乎是满意的表情。怎么,把我硬拉到这里来,就是为了看我是如何地不能摆脱吗?

      “夏晚,你还记得这里吗?”秦捷拉着她穿过第一进院落,站在了内院一株年代久远的桂花树下。于夏晚苦笑,这里发生过太多的事,你让我记得哪一件,又想让我忘记哪一件?

      桂花开得正好,香喷喷地,让人饥肠辘辘。秦捷把头凑近花枝深深一嗅:“真香,我还记得,那天你身上也有桂花的香味。”

      “哪天?”于夏晚有些心虚地跟他搭着话,太沉默太安静了会让她觉得手足无措。

      秦捷一副受打击的样子,睁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她:“你是真忘了还是装样子?”

      “到底什么事?”

      他朝她眨眨眼:“世界上真有你这么没良心的人!我的初吻,你都忘了?”

      于夏晚差点被口水噎到,她直眉瞪眼看着秦捷一本正经的样子:“你说什么?谁谁谁……谁的初吻?”

      依稀有个七八岁的男孩,一脸埋怨地捂着嘴,两道眉毛几乎皱到一起:“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当年的于夏晚也有些红了脸,可仗着自己是姐姐,便硬着头皮去指责:“还有脸说我?明知道我在看吴阿姨摇桂花还杵在这儿挡路?撞了活该!”小小的秦捷好半天说不出话来,他黑黑的短发上还有几朵桂花。

      老屋园子里桂花栽了好几株,可其他几棵都是火桂,花瓣花蕊苦涩不能吃,只有这一株银桂上的桂花是做桂花糖的好材料。每年桂花成熟的时节,吴阿姨就拿一张洗得干干净净的塑料布铺在树下,然后踩着梯子轻轻摇撼桂花树枝,黄色的、小小的、肥厚的花朵便纷纷象雨一样堕落下来。这个时候眯缝着眼睛站在树下朝上看,浓烈的香气从天而降,从头至尾包围住自己的感觉,能带来好几个带着桂花甜香的美梦。

      其实她的嘴唇也撞得生疼,她的牙齿可能磕上了他的牙齿,牙床一阵阵地酸麻。梯子上的吴阿姨格格地笑着,小秦捷在笑声中有些站不住脚,扭头红着脸跑远了。

      跑远了。那个青涩的秦捷。

      眼前的这个秦捷,跟当年那个动不动就脸红的秦捷,是同一个人吗?于夏晚站在一样的桂花香气里,看着已经不一样的人。

      秦捷凑过来,紧看着于夏晚的脸颊,摇头叹息:“我在你心目里就这么没地位?轻易地夺走了我的初吻,又这么轻易地忘掉?于夏晚,你很会打击人你知不知道?”

      “我我我,我哪有!”于夏晚后退一步,头发搔着了桂花树低垂的枝桠。

      “还是这样,一紧张就结巴。”秦捷抬手帮她把头顶的树枝拂开,“能让你紧张,我也很高兴了。”

      于夏晚被困在他和桂花树中间,她再次后悔回到老屋来的决定:“秦捷,你别这样。你再这样,我马上就离开。”她说得一点也不理直气壮,相反地,秦捷的眼中迅速地、理所当然地浮起受伤的神色,仿佛于夏晚是说了什么对不起他的话,仿佛他才是几次三番受到言语挑弄的人。

      “我哪样?我哪样了,夏晚。”

      于夏晚有些恼羞成怒,她用力一把推向秦捷,从他身边挤了出去,直接向出院的方向走去。秦捷当然一把拉住:“好了夏晚,我不再说了还不行吗?”

      “江山易改,你改不了吃shit……”于夏晚回头一边抽手一边怒瞪,儿时常常骂秦捷的一句话突然从嘴里冒了出来,秦捷没能压住,笑得捂住肚子弯下了腰。于夏晚的怒气也顿时消散,有些讪讪地轻咳几声。

      晚饭在后院的扁豆架下吃。新摘的蔬菜,卤水点的豆腐,还有于夏晚最喜欢的竹笋烧肉,虽然这道菜也常吃,可还是莫干山里当年的新竹笋烧出来的味道最清香,她吃顺了嘴,一双筷子只在菜碗里扒着找竹笋吃。

      扁豆是一种可爱的植物,绿油油爬满了架的藤蔓上,满是深深浅浅不同紫色的扁豆和紫白相间的小花,长得低的豆子已经被摘了去,长在架子顶上的豆荚都被饱满的豆粒撑得鼓胀,以前吴阿姨总是等它们全部长老以后收下来晒干留着烧稀饭吃。

      “你的口味倒是没变,还和以前一样喜欢吃竹笋。”秦捷夹起一块竹笋放进于夏晚的饭碗里,于夏晚扒了一口白饭,夹起这块竹笋轻轻咬一口:“这竹笋烧得比吴阿姨还是差一点,吃来吃去就数她烧得好吃。”

      “吴阿姨去世了。”

      一口菜没有咽下去,就苦涩地卡在了嗓子眼。于夏晚看向秦捷,他微笑:“去年的事,我在美国没能赶回来送她的终。不过听说她老人家走得很安静。”

      “为什么不通知我?”于夏晚再也吃不下了,她放下筷子。

      “通知你?你会来吗?”

      “当然会,吴阿姨的事,我怎么也都赶过来。”

      秦捷又咧嘴笑,这回笑得却有点勉强:“夏晚,只不过错过了吴阿姨的葬礼而已,这么些年,你错过的又何止这个?”

      两个人都沉默了下来,于夏晚心中酸楚难当。吴阿姨是最典型的纯朴农村妇女,善良能干温柔安静,在父母初逝刚到秦家的那阵子,是她给了于夏晚所有的母爱。离开的几年里,她还时常挂念着吴阿姨,可谁知道已经天人相隔。

      “吴阿姨的坟在哪儿?”于夏晚吸吸鼻子,秦捷递过来一张纸巾,她接着按在了鼻子上。

      “就在墓园里,明天咱们一起去祭拜。”

      晚上住的还是她以前的那间屋。于夏晚手上拎着包,站在屋子当中局促地看着跟记忆里一样的床,一样的桌椅,一样的橱柜,甚至……墙上还挂着那幅照片。三个十几岁的孩子拥在一起,正午阳光下仿佛幸福永不止息。

      她牢牢看着照片上十六岁的秦浩。

      他的个头已经很高,张开一双手臂,揽住十四岁的于夏晚,和十二岁的秦捷。照片上的于夏晚晒得很黑,顶着乱蓬蓬的头发笑得呲牙咧嘴,她紧紧贴着秦浩,头枕在他肩上。

      此刻站在老屋里的于夏晚,鼻端又闻到秦浩身上的气味。他从来不用香水,她最爱闻他运动后混合着香皂和汗水的味道。从几岁到十几岁,从哥哥到爱人,她是多么沉溺于那个怀抱!曾经有过一段朝夕相对的日子,她爱看晨曦中他熟睡的样子,便养成了比他早醒的习惯。

      于夏晚突然觉得有点冷,她手中的包滑落到地下,双臂不自觉得环抱住自己。

      可是秦浩,你为什么要那样对我?你就不肯听我一句解释?你就这么狠心把我一个人远远甩开?你知不知道当时的我……

      “夏晚!”

      于夏晚全身一震,这声呼唤太温柔,太熟悉。

      猛回头,站在门边的,还是秦捷。她有些狼狈地转过脸来,蹲下身子拾起包,走到床边。秦捷似乎没注意到她的失神,他大喇喇地走进来,手里拖着她的行李箱:“你都带了些什么东西,这么沉!”

      “也没什么,就几件衣服,可能电脑太重了。”她接过来打开箱子往衣橱里挂衣服,好掩饰自己的情绪。秦捷坐在床边看她忙上忙下,对她的衣服评头论足,自然是大摇了一通其头:“于夏晚,你的品味也太不咋的了,看看你穿的都是些什么衣服。”

      “自然不能跟你大少爷比,我只是个打工仔,又要养房又要养车还要存钱养老,没有奢侈的资本?”于夏晚有些气馁地用手拨拉一下挂好的几套衣服。因为出差,她带的还都是自己几套比较好的衣服,也都不便宜,可在这样有钱人的眼中看来,可能算是地摊货了。秦捷走过去站在她身后,大手在她刚才拨拉过的地方又拨一遍:“其实你的身材很好,穿这样的衣服浪费了。”

      “你知道什么就身材好!”于夏晚脸有点红,跟秦捷讨论这种话题有种教坏小孩子的感觉。

      “我什么不知道?”他嘿嘿笑着,一双大手突然圈在她的腰上:“腰很细。”

      于夏晚吓了一跳,急着拉开他的手身体前倾,一头撞在了打开的衣橱门上。秦捷连忙松开手去扶,捧着她的头一边吹一边笑:“看看,看把门撞坏了没有?”

      于夏晚气得在底下死命踩他的脚。秦捷的手掌贴在她脸颊上,她被迫昂起头,迎向他的视线。离得这么近,他黝黑瞳仁里除了一圈一圈的光影,就只有一个动也不敢动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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