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新 一点旧》晒太阳的猫

1、一点旧

　　2000年的夏天舜青来硅谷的时候237还在挖开了填，填上了挖。不过这件事情舜青下飞机的时候还暂时并不清楚。她只是有些惊奇的看着远处连绵的群山，枯黄的一片，干涩而无精打采。舜青不由的张大了眼，四月间来面试的时候那山还是碧青碧绿的，让她几乎怀疑飞机是不是降落错了地方。

　　好在机场里的混乱和无序很快打消了这种可能性。如果说美国有什么地方和国内惊人的想象，那就是硅谷。这个窄窄的，布满了地震带的一条堆砌出来的地方，有很少的树，有密密麻麻的房子，有无数的中文招牌，有在自由市场里吵架骂街的妇人，电线杆子晃悠悠的戳在路口，街牌子死活找不着，路面也是坑坑洼洼歪歪扭扭。这一切让舜青在面试的时候立刻想起了遥远的家乡，所以拿到硅谷的职位的时候舜青几乎是想也没有想的拒绝了微软的邀请，扛着自己小小的包袱快乐的报到来了。

　　硅谷，舜青在开着租来的两个门的小白跑车的时候兴奋的想，我来了。

　　事实证明人过于快乐的时候上天一定是嫉妒的，所以舜青在围着机场绕了三圈之后终于找到出口之后还没有高兴十秒钟，只听见砰的一声巨响，周围的一切都忽然的诡异的慢了下来。蓝色，绿色，红色，白色，一切的颜色腾云驾雾的环绕，急速的转着圈子，然后是一片腾然而起的土色，遮住了眼前的一切的东西。

　　头脑还晕着，忽然听见有人急速的敲窗。舜青想打开窗子，可是那按钮竟然似乎失灵了。她有点茫然的看着外头的一个警察和一个男人的嘴一张一合的向着自己叫，心想我并没有闯红灯啊。舜青当时还没有想明白，原来这就是她的第一次车祸了。

　　外头的警察开始徒然的试图打开门，但是舜青这侧的门却似乎卡住了，另外一侧的门紧紧靠着高速外侧的隔离墩，也是显然的没有办法打开。舜青几乎有点好笑的看着警察开始大比手势，让自己把头转开。这一切不是不象Law & Order的（2000年有这部戏了么？）。

　　玻璃碎了，晶莹的碎片飞溅，在阳光下竟然有一点点象一粒一粒的碎钻。

　　舜青从车里出来的时候才看清楚了那个男人。大约1米85左右的身高，短发微胖。那个男人捉住舜青，不等她惊慌就从她的头发里捡出两三粒玻璃的残片，笑道：‘只怕还有，你抖抖。’
　　舜青侧头抖玻璃的时候看见了自己那辆刚刚还神气活现的小白车已经狰狞的扭作一团。

　　以上就是舜青和沈白初遇的情形。

　　沈白就是那个高大微胖的男人，也是驾驶了吉普切诺基把舜青正在并入高速的小车撞的打了三个圈然后停在隔离墩上的罪魁祸首。在此次车祸之后沈白经常反复教育舜青：‘开车就要开大车，撞起来比较占便宜。’ 对此舜青的回答是：‘开车需要的是技术，不会开车的人就算买了大车也不应该横冲直撞。’ 心情不好的时候还要加上下面一句：‘当然了，小车你也坐不进去啊。’

　　沈白说归说，车祸的责任定下来两边三七开，舜青是三的那边，沈白的公司赔偿的也算痛快。好在是租来的车，并没有感情，所以舜青也并没有记恨。特别是沈白在内疚的折磨下自告奋勇陪舜青去买了一辆新车，他在和dealer砍价的时候非常神勇，让舜青立刻刮目相看，觉得对待一个人的确不能一棍子打死。

　　舜青也买了一辆吉普的切诺基，理由是：‘切诺基在湾区应该已经建立了横冲直撞的名声，我为什么不借光呢？’

　　参与过保险理赔的过程的人都明白这件事情的无聊和折磨。虽然有经理人去打理，舜青还是发现自己居然和沈白经常凑在一块吐吐苦水。舜青是她这届里头最早毕业的学生之一，在硅谷还没有枝叶繁茂的交际网路。而这个鬼地方一到晚上立刻商店关门饭馆关门，唯一灯火通明的就是各个公司的繁忙的办公室。舜青还没有电视，电脑也还暂时没有运到，这大把的寂寞时光劈头盖脸的砸下来的时候就发现即便是乏味的沈白也立刻不那么让人讨厌了。

　　所以两个人每个礼拜居然会一起吃那么三两顿饭，也许还会一起看个电影什么的。舜青把这种进展向远在费城的狐朋狗友何水如报告的时候，何水如小姐的反应如下：‘阿青，我觉得你这是叛变投敌。你是不是头壳坏掉了？’

　　舜青也觉得自己头壳坏掉了，可是这个城市真的寂寞。晚上舜青在租来的小小的公寓里瞪着眼睛看天花板，周围是让人恐怖的安静，连街车的声音也听不见，连敞开窗子的跑车里传出的震耳欲聋的音乐的声音也没有。刚刚来到硅谷的兴奋已经淡去，这个城市认真寂寞。

　　电话响，接起来是沈白：‘舜青，做我的女朋友吧。’

　　舜青想也没有想的答道：‘好。’

　　沈白也楞住了，他本来想好了长达千字的甜言蜜语来哄骗舜青就范，这时候一拳打在一个空空的沙袋上倒闪了一下舌头。他没有想到事情可以进行的这么顺利，顺利地简直就像童话。早先准备好的话一时再也用不上，他只好含糊的说道：‘那你早点休息吧。’

　　放下话筒，沈白觉得自己真失败。

　　舜青和沈白的开始是有气无力的，所以这种有气无力也就进一步影响了后来的发展。舜青的为人是有些冷淡的，初见的人往往会以外那是矜持，只有熟了的朋友才会明白那其实更多的是羞涩。沈白很快就发现这个女孩子的身边有一座城墙，密密的把自己围绕起来，他不是不努力，却不明白怎么能够打破她的固执的防守。

　　而且他也不明白她到底是狡猾还是纯真，两个人一起出门旅行的时候沈白不是不希望有‘进一步的进展’的，可是舜青会抬起明亮的眸子看着他，清澄如水的眼睛没有一丝的杂色，让他自惭形秽的打消所有不纯洁的念头。

　　从舜青来看，她并不喜欢这次出门的旅行。首先是地方是离家30公里的蒙特利海滩，在她看来完全没有必要大张旗鼓地玩上两天，其次是住的地方是一个简陋破旧的汽车旅馆，完全没有风景或者海景可看。不知道为什么沈白并没有选择风景优美的小镇卡梅尔来驻足，而是选了一个破败的可怕的地方。身体里带了浪漫主义和理想主义因子的舜青看了旅馆心里不由的开始嘀咕被单是否干净，再看到周围的环境立刻又再质疑早晚是不是有可能出门去海滩散步。种种考虑下来之后她确信此次旅行不仅没有任何的实际意义，也不可能创造任何浪漫的机会。这个意见她在晚餐的时候没有好意思说出来，考虑到沈白迷路半天的劳顿。不过，她还是有点遗憾的想，来了一趟，居然只能明天再去海滩，大约有半天的时间，还不及一次平日里早出晚归的游玩来的彻底。这时候她又怀疑自己是不是太过于实际了。

　　她有时候也不明白自己的冷淡从何而来，沈白是个好男人，虽然贪玩，虽然办事情永远不太牢靠，虽然有点不学无术，可是舜青也明白他对自己是好的。可是舜青对于这一段感情就是无法投入，她觉得自己也许太过于苛求这个男人了。

　　这一点点温柔的念头起来之后舜青在这次旅行中格外的柔顺。她让沈白搂着自己的腰，也肯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第二天的海滩上天气恶劣，厚厚的云雾阴沉沉的天冷冷的风，可是舜青也并没有责怪沈白，只是温柔的靠着他，让他把他们的手揣在怀里。临来的时候舜青问过沈白：‘天气怎么样？要不要查查天气，看看要不要多带点衣服？’ 当时沈白的回答是：‘放心，我全安排好了。’ 结果是舜青和沈白是当天海滩上唯二的两个游人，他们俩都只穿了T-shirt和衬衣，在冷风里发抖。可是舜青并没有生气，她轻轻拍拍沈白的脸，笑道：‘去喝杯热咖啡吧。’

　　沈白的心里却不是那么开心，他知道舜青是个凡事追求完美的人。她自己什么事情都要反复的计
　　划，哪怕有一点点的意外的可能性都要做好一切的防范。这个小城的丑陋和破败沈白也并没有预计到，而那个旅馆，沈白更没有预见到的是本地最贵的一间旅馆竟然如此的简陋。他几乎有些懊恼自己没有事先去网上多查查资料了，而早上起来的时候舜青脸上明显的两个黑眼圈让他的心里更是感觉到了近乎是愤怒的后悔。

　　当然他不知道舜青的黑眼圈是因为他自己彻夜的鼾声。

　　所以舜青说要喝咖啡的时候他只着重听见了那一个‘热’字，这个热字是那天骆驼身上最后的一根稻草。他的脸陡然的绷紧了，只说了一句话：‘不想玩了就回去。’

　　这是他们之间第一次大规模的吵架，吵架的结果是舜青觉得两个人不合适。她委婉的说道：‘你是一个好人，可是。’

　　沈白当然知道可是后面的话，可是他也后悔了。他后悔的看着这个有点天真却非常坚强的女孩子，非常后悔当天他发那么大的火。那天她原本没有做错什么，她甚至没有说什么，沈白后来也不明白当天他为什么发那么大的火。所以他并不明白他的怒火是冲着自己的，冲着自己没有好好照顾这个女孩子的。

　　可是舜青是明白的，她虽然明白，却并不打算挑破。这件事情上你可以说她固执，也可以说她狡猾。舜青的想法是这句话一旦说出来又是一场好吵，何必。而且她也非常不理解为什么这么爱护自己的沈白自己却没有办法回报他的爱护。她这时候想起那天晚上的电话，真的有些后悔当时答应的莽撞了。

　　如同所有的情侣一样，一次的风暴后头总是有彩虹。沈白在舜青默许了可以继续尝试交往之后不由的放低身段百般讨好，可是舜青又看出问题来了。

　　沈白，职业为电脑工程师，特长是Java编程。这一行的特点是要与时俱进，可是沈白不肯。沈白所有的业余生活都贡献给各种网络游戏，不分白天黑夜的玩。舜青劝过沈白有空多看看书，也劝过沈白在老板和工作上多下下功夫，一定要把本职工作做好。可是沈白自己的话是：‘老板是我的铁哥们儿。’ 然后又再回去继续打游戏。

　　经济好的时候一切都不妨，可是那年的冬天开始经济坏了。沈白的公司开始裁员，而让舜青吃惊的是那么大的一家公司，那么大的一个部门，沈白几乎是最先被裁员的员工之一，在沈白之后进入公司的员工倒都安然无恙。舜青的公司也开始裁员，舜青所在的组被裁掉了30%的员工，工作一下子开始越发繁忙，而舜青的繁忙就倒衬出沈白的闲来了。

　　舜青明白现在到了自己支持沈白的时候了，可是第一要命的是舜青自顾不暇。舜青的公司新添了制度，把员工来每季度排队，排在最后的走人。舜青正在办绿卡的紧要关头，开步走不是一项她可以接受的选择，所以只得咬牙忍住。部门里的员工舜青是资历最浅的之一，这时候舜青只得发奋图强，不给别人闲话的可能。一个星期算下来，连工作带加班舜青经常要在公司流连90多个小时，这并不是舜青一个人的专利，她赫然发现全组员工都是如此。这样的环境一旦制造出来不是不可怕的，可是却只有跟紧一条出路。

　　第二是沈白的脾气一天比一天的暴躁了。舜青委婉的劝了他几次让他把简历赶快写好，赶快出门去各个公司投送，可是沈白还是没日没夜的打电脑游戏，半个月之后空当里准备出一份让舜青看了叹气的简历。舜青再次规劝他根据应试的公司改写简历，可是沈白突然发怒了：‘你看不上我就直说。’

　　舜青气的脸色发青，嘴唇哆嗦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半晌想起来转身就走。沈白却又过来拉她，把她搂到怀里道歉。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沈白开始说要去上学，换成F1，可是他又不肯去考GREGMAT，所以舜青并不知道上学的这件事他又有多认真。三个月过去，舜青要沈白写的简历还是没有写出来，沈白的游戏倒是通关了。

　　舜青本来的打算是沈白找到工作之后再跟他分手，可是现在看起来工作是找不到的了。舜青的公司开始第二轮裁员，然后是第三轮。街上经验丰富的工程师越来越多，一份工作经常有上百人来应试，连传真机都摊了。所以舜青看见沈白还是一个游戏一个游戏的打心里不是不着急的。沈白现在每天抽出一个钟头来在网上看看有没有公司请人，然后再发一两个email。这种方式舜青及其厌恶，她的意见是沈白应当去图书馆翻报纸，用传真机或者直接开车去公司投递简历。她还认为沈白应该多分析市场需求，多加强一下专业知识，一个程序员很快就会过保质期的。

　　沈白也许心里明白她说的都对，可是沈白就是不喜欢舜青的正确。失业的时间越久，他的大男人的尊严就越受打击。他渐渐的开始说：‘现在外面根本没有工作，我不如休息一阵子等经济好转了再找。’ 他不是没有想过读书，可是这个念头刚刚起来舜青就忙着到处给他借考试资料，这下他才意识到上学要先考试，而考试正是他的弱项。所以他又跟舜青吵了一架。

　　他眼睁睁的看着舜青眼睛里的火焰渐渐的熄灭了，她不再过问他的工作或者他的学习，她对他整天的打游戏只冷冷的瞥一眼，这让他更加生气，所以他就又跟她吵了一架。

　　每次吵架都会和好，可是有些东西再也回不来了。舜青的心里对这个男人的一点温柔和一点依恋渐渐的没有了，吵架，和好，再吵架。在工作的筋疲力尽之后面对一个玩了一天游戏正精力充沛的男人的吵架舜青觉得很没有意思。所以她决定分手。

　　沈白不是没有做努力来挽回，可是舜青的话很简单：‘就算今天和好了明儿又要吵。省省吧。’ 沈白坐在舜青的门口坐了半夜，舜青在门后看着，却死忍着没有开门。最后沈白走了。
　　这段感情大约维持了两年，两个人都疲惫不堪。

　　舜青后来想想，虽然明明知道是不可能的，沈白还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他只是没有长大，没有做好准备承担一个男人的责任而已。而他，还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沈白也偶尔想起舜青，公平的说沈白在这场感情里的投入大于舜青的投入，所以他所受的伤害也就更深刻一些。他始终没有进入舜青的精神世界，不明白她千奇百怪的脑袋里头到底再想什么。

　　舜青分手的时候跟他说：‘沈白，你是个好人，可是你得记得人必须对自己负责。’ 舜青没有说出来的话是，我从来没打算过嫁给一个百万富翁，可是我想嫁个我能依靠的人。丢掉工作不是问题，哪怕你当时能去餐馆打工，我也会更敬佩你更喜欢你一些。

　　一个女人，如果她不能尊敬那个男人，那她是不会嫁给那个男人的。而最让女人尊敬的男人，无非肯养家的男人——只求他肯。

　　所以后来舜青又是一个过了。硅谷还是那么寂寞的地方，幸好现在她的朋友们渐渐的来了。夏天的时候有时候去野营，有时候去爬山，冬天的时候有时候去滑雪。朋友们围绕的时候舜青有时候觉得更寂寞，她也只是一个平平常常的女孩子。

　　远在费城的何水如的感想是：‘小妮子思春了吧？’

　　舜青不得不佩服她的远见卓识和一针见血。

　　花絮不是没有的，还包含了让人起鸡皮疙瘩的骚扰。可是舜青一直等待的真命天子却一直没有出现。

　　套用小说里的话，这时候的描写就是‘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忙碌和寂寞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的，所以舜青很快发现自己又老了一岁，几乎到了减价大白菜的江湖地位了。

　　可是舜青一直等待的真命天子还是没有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