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歌》薰.

1、起

　　进入八月，炎炎夏日似乎开始走下坡路，头顶的阳光依然强烈，脚下的大地却早已没了炙烤行人鞋底的热情，午后的长风在整个城市游荡，一只离群的鸽子顺着风势落在一道爬满牵牛的篱笆上。
　　被围在篱笆里的是十几株金灿灿的向日葵，仿佛在看什么热闹似的一起望向西南方的天空。
　　鸽子走到一朵离篱笆最近的花盘前停下，伸出头去啄食尚未成熟的种子。
　　一只在窗台午睡的花猫耳朵突然动了几下，然后警觉地抬起头来，很快就发现了自己领地上的入侵者，它目不转睛地观察着鸽子的每一个动作，轻轻地跳下窗台，将肚皮紧贴地面，蹑手蹑脚地靠近，然后看准时机一跃而起，将鸽子扑到地上牢牢按住了。
　　花猫歪着脑袋将自己的战利品研究了半天，最后竟犯起愁来。
　　这只怪模样的鸟以前没有见过，它到底是跟麻雀一样可以吃，还是跟隔壁家的鸡一样不能吃呢？

　　知鱼已经端着餐盘在快餐店里走了一大圈，可还是没有找到一张空桌。
　　今天周末，而且现在是晚餐时间，人满为患也很正常。
　　知鱼一边说服自己接受现实，一边酝酿着在男女厕所之间的洗手台上解决自己晚饭的荒唐计划，好在她刚打算实施的时候，突然发现沙鸥一个人坐在靠近角落的小桌前，正对着自己手里的汉堡包发呆。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她笑着向自己的救星跑了过去。
　　“这位帅哥好像没什么胃口的样子，要是有一个超级美少女和你一起用餐的话……”
　　“走开。”沙鸥冷冷地打断她的建议。
　　可是知鱼已经坐到了他对面，把自己的餐盘和他的并排放在一起，然后学他的样子拿起了汉堡包。
　　“你看，我们果然是师徒呢，连套餐都选一样的。”
　　一听到“师徒”两个字，沙鸥觉得自己的头更痛了。
　　这间快餐店的旁边有一道长长的斜坡，斜坡尽头是一家规模不算小的幼儿园，沙鸥的妈妈珊瑚和知鱼的妈妈白帆分别是那里的正副园长。
　　每年寒暑假，总会有几个孩子因为家长的各种原因不得不继续半天甚至全天留在园里，而阿姨们大多在教假期特长班，其他的都回家休假了，于是帮忙照顾这些落单的孩子就成了知鱼每半年一次的临时工作，虽然只能赚到一些零用钱，不过因为跟孩子们的相处，她整个人变得越来越开朗。
　　知鱼性格的显著变化深深地触动了珊瑚，她希望自己的儿子也能像知鱼一样“清醒”过来，愿意去慢慢适应这个社会，于是今年高考结束后，珊瑚只让沙鸥休息到六月底，然后就连哄带骗地把他拐到幼儿园，让他给知鱼当助手。
　　对于在之前十二年的学习生涯中有十年都在当学生会主席的沙鸥来说，跟着一个比他还小两个月的丫头打杂无异于奇耻大辱，可是想到马上要去外地上大学，沙鸥觉得自己还有很多地方需要锻炼，也就顺从了珊瑚的安排。
　　工作了一个多月以后，沙鸥终于领悟到母亲的用心良苦。现在他每天早出晚归，和贝乔相处的时间越来越短，这几天甚至一直是他出门的时候贝乔还没醒、而他回家的时候贝乔已经睡着的情况。已经超过一百个小时没有和贝乔讲过话，沙鸥觉得自己就快要活不下去了，偏偏这个时候知鱼好像觉得在幼儿园折腾他还不够似的，居然阴魂不散地跟到这里来了。
　　沙鸥双手紧紧抓住桌沿，双脚使劲勾住凳腿。
　　他怕自己下一秒会控制不住，当众杀死眼前这个聒噪的丫头。
　　“能帮我续杯吗？”
　　知鱼把手里的红茶杯递给路过的服务生，然后突然愣住，目光被从服务生身后的落地玻璃窗外走过的男孩吸引，连身体也在不知不觉中随着那人的远去而倾斜，最后失去重心掉到了地板上。
　　周围响起一片笑声。
　　知鱼总算是明白什么叫眼冒金星了，可是她仿佛还能点点星光中看到那个人的身影，忽远忽近若隐又现，让知鱼一时悲喜难辨。
　　直的是他吗？又是幻觉吧？……
　　“你想装死到什么时候啊？”沙鸥绿着脸将知鱼从地板上拎了起来，看到她额头上一片红肿。
　　“不要紧吧？”那服务生吓了一跳，担心地问道。
　　知鱼却完全没反应地呆坐在那里。
　　“会不会是……摔傻了？！”服务生的手在她眼前晃了几下，然后愁眉苦脸地对沙鸥说了一个很有可能的可能。
　　沙鸥皱皱眉，然后伸手在知鱼额头上最红的地方按了下去……
　　“啊――”知鱼立即痛得跳了起来。
　　又是一阵经久不衰的大笑。
　　“快点去看医生吧。”沙鸥说。
　　知鱼不禁愕然地看着他，疼痛都似乎因为惊讶消失了。
　　这个家伙居然也说得出来这么有人情味的话？！
　　而沙鸥看着她的前额，然后继续皱眉。
　　“你要是变成了寿星，吓坏小朋友怎么办？我可不想再跟你一起丢脸了。”
　　他的话音刚落，第三次哄堂大笑便接踵而来。

　　知鱼出现了暂时失忆，她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快餐店来到协和医院的，但是那些该死的笑声似乎还在她耳边嗡嗡作响。
　　走进外科医生值班室，看见彭湃在瞬间迸发出的那种表情变化，知鱼实在是不敢想象自己额头的状况。
　　“怎么搞成这样啊？”恢复镇定后的彭湃问。
　　“少费话！”知鱼的口气就像是在打劫，“快想点办法让它复原。”
　　彭湃让知鱼躺在医疗床上，然后从抽屉里找出一瓶药，拿着它献宝似的在知鱼面前晃。
　　“私人珍藏哟！”彭湃摆了个标准的广告造型，“本药不仅能快速消除红肿，还有提神醒脑、开发智力、美白嫩肤之神奇功效，是具有划时代意义的高科技产品……”
　　“算了，”忍无可忍的知鱼起身要走，“就当我没来过。”
　　“这个样子要去哪里啊？”彭湃赶忙按住她，“你想自毁形象还是砸我的招牌？”
　　知鱼气哼哼地又躺了回去。

　　“十九秒。”
　　“这种速度明年不参加奥运会太可惜了。”
　　这是贝乔从十五楼一路狂奔到小区门口的保安室后得到的评价。
　　负责计时的是当职的保安，而打算举荐她去为国争光的是一个生面孔的帅哥，应该就是保安刚才在电话里说的可能知道她的鸽子下落的人。
　　“我叫齐岛，”
　　帅哥报上自己的姓名，然后简单地叙述了一下几个小时前发生在向日葵、鸽子和猫之间的故事。
　　“可你是怎么认定那是我的鸽子然后找到这里来的呢？”
　　“说起这个，贝乔你真是太过分了，”这位突然义愤填膺的保安显然是知道答案，“你怎么可以用我们小区珍贵树木上的释名铜牌给鸽子做脚环呢？”
　　“这个……哦……呵呵……”贝乔自知理亏，只好装傻充楞。
　　“我听说过全市只有你们小区引进了两棵这种树，所以过来问问，”齐岛被贝乔的样子逗笑了，“保安说你是这里唯一养鸽子的人。”
　　“原来如此。”见保安大哥正在气头上，贝乔决定出去避一避，“我现在可不可以去把鸽子拿回来呢？”
　　“只要你送我回家就可以了。”

　　跟着齐岛来到他的住处，贝乔有点发愣。这个地方曾经是一所艺术中专，她小时候和沙鸥常来玩，可以静静趴在窗台上看那些哥哥姐姐练舞，也可以到附近一片未被开发的海滩疯玩。五年多以前，艺专迁到了市中心，贝乔和沙鸥也上了初中课业加重，渐渐就没有来了。贝乔还以为这幢老房子早就被拆掉了，没想到却是被改建成了廉租房。
　　楼前的那块小操场里被拉上了一根根的绳子，各式各样五颜六色的衣物和床单迎风招展，形成了可供小孩子们游戏其中的天然迷宫。
　　“好热闹。”贝乔惊叹。
　　小区里可摆不出这个阵势。
　　“两百多口人挤在一栋楼里，不热闹才怪，”齐岛指指一楼走廊尽头的那扇门，“我住那里。”
　　门前的那些向日葵长得比贝乔相象的矮，而蹲在篱笆旁好奇地打量她的猫比贝乔预计的胖出许多。
　　我那可怜的馋鸽子，贝乔暗自叹气，是怎么承受起超过自己体重十几倍的庞然大物的？
　　可是，当齐岛推开没有上锁的家门，贝乔看着屋内的情形，立即从叹气变成了倒吸气。
　　里面除了一张单人床之外再没有别的家具，床头有一把破旧的小提琴，床尾是两件揉成一团的衣服构成的临时鸽子窝，地上到处都是快餐盒、旧报纸、塑料袋、啤酒瓶，小强们自由自在地穿行其间，根本不怕人。
　　鸽子好像受了很大的惊吓，蔫头蔫脑的，可是一听到什么动静就会歇斯底里地扑腾翅膀，贝乔试了几次想靠近它都没成功。
　　“现在怎么办？”齐岛有些抱歉地问。
　　“只好再等一会儿了，看它能不能恢复神智，认出我这个主人。”
　　贝乔走到后窗旁，遥望那片几乎没怎么改变的曾经的海岸。
　　不知过了多久，贝乔因为哀伤恸人的乐声停止了神游。
　　是齐岛在门口拉小提琴。
　　那只花猫亲昵地依偎在他脚边，尾巴甩来甩去，很高兴的样子。
　　贝乔下意识地去看那只鸽子，却发现原来它已经能够昂首挺胸地站起来了，圆溜溜的双眼正瞅着她呢。
　　明明是笑着松了一口气，泪水却悄然滑过脸颊。
　　贝乔清楚地看见，将她和鸽子、齐岛和猫、充溢在这间屋子里的想要将什么娓娓道来的琴声和越来越深的黑暗联系起来的，是同一个原素。
　　那种相依为命的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