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透骨香（一） ...
-
胡风吹朔雪，千里度龙山。
凛凛寒雾于空气中凝结，纷纷扬扬的雪花鹅毛般落下，遮蔽着本就因为失血伤重造成的模糊视线，四下里一片苍凉的银白，远山不见，道路难寻。
欧阳裴于这雪夜山路上捂着伤口跌跌撞撞踉踉跄跄不知走了几多里地，直到最后那丝绒棉絮般的雪片落在已经僵硬皲裂的脸上手上，居然还异常地透出继续湿润的温暖来，他很清楚，这代表着他自身带着的热气已经比这至寒至阴的碎雪还要低上几分，若不是靠着一身强横的内功庇护，怕是早成一具默然无声的尸体。
可饶是如此，此刻的他亦坚持不了几时，怕是下一秒就此倒下断绝生息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或者说，他能够坚持到如今本就数得上一件奇迹。
他，只是不甘心罢了。
年少灭族惨案之后，呕心沥血，卧薪尝胆，尝遍世界冷暖疾苦，机缘巧合下练得一身好武艺，终于于不日前大仇得报，手刃恶贼，一条薄命就算这般去了，却也不算枉度一生——却不料，他不曾死在埋伏重重，收尾森严的壁垒大寨，却要命丧于卑鄙宵小的暗算之下，死在至交好友的背叛之中，这叫他如何安息，如何瞑目？
巍巍苍天，待他何薄！
在视线彻底黑暗，意识一点点地剥离出□□的最后时刻，欧阳裴在心中发出了这般目眦欲裂，歇斯底里的咆哮，可是于外界来看，他仅是在唇齿间挤出一串微不可闻，仿若咕哝般的声响，便像是一块到了岁数的枯朽木材，僵硬地倒进雪地里便不再动弹，很快便被不曾停歇的白雪埋了大半边身子。
——————————————
叶白芷正在得意得哼着天南地北，就是没个正腔的小调。
正如他如今的行动所表现出来的，他的内心也是同样的愉快。
守了那么久的成熟雪莲终于被他一举摘下，皇天不负，倒也没白费他辛辛苦苦在那悬崖峭壁上攀爬挪动，提心吊胆了好一阵。
他小心翼翼，仿佛守财奴抱着自家抱宝贝，母亲护着自己孩子一般捧着手上抱着的药囊，一时间连被砭骨的寒风吹得硬邦邦的脸颊都顾不上，嘴角挂着的傻呵呵的笑容从方才就没消下来过。
有了这宝贝，既能入药，也可做药引，《千金方》里好些稀奇古怪的药方都有实践的可能性，像那百草名初方，那暗香熟露方，那………
乐极生悲，心怀种种美妙幻想的叶白芷，轻车熟路地走在往常不知走过多少遍的山道上的时候，愣是让迎面而来的厉风吹眯了眼，脚上一错，竟是绊在了一块又硬又大，似是顽石般的物什上，毫无防备的他“噗”得一声就摔了个解释，圆滚滚的药囊也不知咕噜噜地滚到哪里去。
“我的药囊！！”
还没等他呸呸呸地吐出嘴里含进的雪团，叶白芷当即便发出极其凄厉地一喊，手脚并用地就要赶着去追，结果这刚一伸手去摸，他手上的动作便不由顿了顿。
这石头上，怎么好像还裹了一层衣物？
他赶紧伸手摸了摸睫毛上沾惹的一层白霜，扒开身下薄积了一片的雪层——果然是个人形。
还活着么？
探探鼻息，察觉到那一抹虽然极其微弱，却始终不曾断绝的呼气，叶白芷先是心头一松，接着又犯起愁来。
这人伤得这般严重，让他起来自行走动是绝计不行，可是，要我这细胳膊瘦腿的一路把他背回药庐？这也同样难如登天……
就在他这么短暂纠结的瞬间，眼看着那昏迷者气息愈弱，一副下一刻便要撒手人寰的模样，叶白芷恨恨一拍大腿，全做豁出去般，先是跑了几步追回那东倒西歪，陷在雪地里的药囊，再返身回来往那昏厥的黑衣男人嘴里塞了颗药丸，然后深吸一口气硬是咬牙背起。
光是站起的那一瞬间，他便觉得背上一沉，仿佛压了一座五指大山般，一个趔趄险些连着他身上的人一道摔到地上。
稳住，稳住。
叶白芷狼狈地向前迈出一步，然后雪地上便是一个深陷的鞋印，好半天不曾拔起来过。
这人本就只是吊着一口气，要是让他这么一摔给摔断了，那可真就是一场罪过。
他抬头望了望前路，平素看来近在咫尺的药庐此刻却好像远如天边，举头不见。
早知道当年就多和大师兄学些强身健体的武艺傍身，却也免得此时如此无措仓皇。
叶白芷想起自己还是小萝卜那会，跟着一众师兄师姐在被尊为杏林圣手的师傅手下学艺，自觉练武和学医并无多大联系，再加上厌恶那晴天日头的爆晒，宁可窝在小筑里种药背方，也不想去听那练武师父的讲学。为此还受了师傅不少责怪，师兄师姐平日里也没少劝他。可身为学堂老幺的他一贯是被宠坏的性子，直到最后也没听进去多少，学成离谷之时，还是只粗通了些许三脚猫的功夫。
原以为这么多来也便就这么顺风顺水得过来了，没出什么大意外，却偏偏在眼下这当口撞上这么一出。
“悬壶济世，活人救命……”
腾不出手抹去额头渗下的豆大汗珠，叶白芷侧头摇了摇，继续埋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崎岖蜿蜒的雪山小道上。
“我为医者，须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愿普救众灵之苦。”
一步，两步……
“若有疾厄来求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妍蚩，怨亲善友，华夷愚智，普同一等……”
十步，二十步。
“皆如至亲之想，亦不得瞻前顾后，自虑吉凶，护惜身命，见彼苦恼，若己有之，深心凄怆………”
百步，千步。
“勿避艰险、昼夜、寒暑、饥渴、疲劳，一心赴救，无作功夫形迹之心……” （1）
晕乎乎地抬起头打量近在眼前的，雪山道口旁一座孤零零的小木屋，叶白芷只觉腿上一软，好悬扶住已经有些咯吱作响的廊柱才没瘫软在地上。
“——终于到了。”
还没等浑身酸软的劲头过去，叶白芷当即回过头去查看一路上完全没有动静的黑衣男子的生死，如果不是背着他的时候胸口处一直未歇的起伏，他简直疑心自己是不是辛辛苦苦从山上背回一具尸体来。
然后他刚一转身，便对上一双黑得死寂，冷得慑人的漠然的眼眸。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透骨香（一）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