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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同居密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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阵阵下锅油香自厨房传来,餸菜通常厨出一段美味关系,可是,如今,无论做菜的,还是等吃的,都没有好脸色。
住家男抛油锅的姿态很是潇洒,手脚的潇洒加上一副抿得成一字型的咀巴,还有焦点集中的眼神。专注的男人总会在不言之间生出慑人的魅力,魅力又总会化出点点压力,不然女人看了又怎会心胸的“不,不!不,不!”跳着?
菜心牛肉倒在白瓷盘子上,粗长的两指拈着抹布擦擦盘边的菜汁,热腾腾的蒸气往上升,以为看不清脸孔,他却双眼凌厉地往门外人射来。
第一次看见他,就有很亲切的感觉。认识久了,有时觉得他很亲,有时,却觉得他很陌生。
我们不应该相识吧,也许,就这么点日子,也不应该这么密切吧。
实在记不起昨天晚上怎么过了,只知道醒来以后,额头粘着退热贴,手肘,腿弯里也有。很凉的感觉,好像掉进深海。
事实上,我的确整晚也发着溺水的梦。好像有人把我救起,好像有人在喊我的名字,总之,救来救去,我始终在水里。
然后,伸手往空中瞎抓着,一抓就是一撮头发。
老大伏在沙发旁边,睡得很沉。他不会为了我而累了一整夜吧?
“醒来了,好点了没有?”一张灰土的脸从强壮的肘弯中升起,连眉心也流着汗,是我有病还是他有病?
“我没事了。你……没事吧……”似乎有人比我还要严重。
“唔?”朦朦的眼睛,像两只大蛋包,游魂的手白云般飘到我额上,他的脑袋却垂了下来,看来挺累的样子,我有点内疚。
老大很快又抬起头来,眼睛蓦地睁开,可任他撑得多大,视线始终涣散。
“老大你怎么了?”
“我去做个早餐。”
“不不不,我不饿。要不然……我来做好了……你休息一下吧。”这样说不会太唐突?这里是他的家啊。
“昨天……你……”走到厨房,他突然停了下来,回头看着我的时候,那表情奇怪得很:眉间皱得很深,把两道眉毛扯得斜成倒八,上唇拉到不见边了,下唇拽出,却是峥峥然发白。
他是不是让我传染了?可我没这般严重吧。我还是先回家好了,好让他休息一下。
他却一语不发地送我回家。今天星期天,不用上班,我好应该招呼一下救命恩人。可是,我的家,可以见人吗?自孤儿院搬出来,就一直住土瓜湾的阁楼,二十呎之方,要缩着爬行才能进去。生活迫人,我倒没有甚么自卑,只是老大看着我的狗窝,一声不哼,掏出三千块钱给包租公,说是给我退租,然后不由分说地把我往外直扯,一直扯着,扯得很远很远。
我想说,他会不会搞错了,退租不是给钱而是拿回租房前的定钱才对呀。何况,我那二十呎小天地,一直只租一千五,老大你要慷慨,也该给我慷慨一下吧。
菜端在桌上,蒸气也开始泄气了。自他再次把我扯回他家之后,就一直是那个样子,像在生气,又像在生病,好像在想着甚么,又好像想不通。他沉重而有点呆滞的气息,让我觉得,他身上有甚么,随时也会爆炸开来似的。我没有怕他,可心里却越来越难受。
“我是不是……有甚么做错了?”
“你为甚么一直也不说?”
“说甚么?”
“你的过去。”
“那……有甚么好说……”
“你说过我们是兄弟,可你从来没有尊重我!”
“我们是兄弟,是,在高正里互相照顾的好兄弟,我没有说我的从前,那,就不尊重你了吗?”
“你的过去对我很重要!”
“甚么?”
“不知道你的过去,我怎照顾你的将来?”
“我也很愿意照顾你呀,可不用知道你的过去……”
“你知道昨天你发高烧说过甚么?”
“我又叫你大黑熊吗?”
“为甚么你这个人甚么也不正经?做事不上心,连对自己也不正经,一辈子混混噩噩的,难道你想做一世小职员吗?……我昨天问你痛不痛,你说不痛;问你渴不渴,你说不渴……你……”老大欲言又止,眼眶居然有点红,他顿了一会,才道:“你说,不可以让人知道自己有病,不然会让人掉进黑房!”
我的过去,不希望再提,再提也没有意义。世上没有任可东西可以取代父母的爱,偏偏我就没有。孤儿院讲的是纪律,纪律就是省时省力省麻烦。纪律和爱是拉不成直线的,为了不要成为人家的麻烦,一切,都只得忍受。
在孤儿的世界里,懂得忍,才算乖。
“混混噩噩不是我想的。如果生命中有无数的打击天天追迫着你,你又不想伤心难过的。只好当甚么也没有发生了,久而久之,甚么也不计较,甚么也不理会,就……”
甚么时候开始据理力争?我只觉得自己在垂死挣扎。
“那你何必在高正工作?索性找一份挑战性不高的工作,平平实实过这一辈子吧。”
老大说这一句的时候,没并有怎么凶,响亮的声音中,却是透着沮丧。他转身背对着我,双手撑腰。急促起伏的双肩中,似是失望的姿势,更是莫名的焦躁难安。
也许,此刻,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老大你在生气吗?对不起,我整辈子都在连累人,这回也连累你了吧。我想,我们还是做不成兄弟了,不过,我还是很感激你。在我一生中,从来没有人担心我会不会痛着,会不会渴着、饿着。你是第一个让我喝着热咖啡的人。你让我,好像真的找到亲哥哥那样。感谢你给了我很温暖的日子,我以后,也不会再麻烦你。”
我也转身了,一步一步往大门走去。老大的家其实挺好的,沙发软得叫人一坐就想睡,厅里的灯亮得很,阳台外面有花圃,长着甚么花不知道,可是四周都有一阵香气,像他一般柔和。能够认识他,我算幸运了。
大门打开,一阵吹朝门外吹来,很薄,却又有点粘,像口香糖吹出的泡泡一样,梦破后,还有点粘湿的感觉。
“哪有人这样做兄弟?自己嚷着要结拜,却三朝两天地又说不做兄弟!”
门才开了一道缝,忽地蹬蹬蹬几声,一张大手把我拉着,另一只手已经把门重重关上。老大架在门前,好像真的点生气了,可他一认真起来,声音就拉得很高,有点像小孩撒野的。
是在生气,但,很可爱。
“林以书你听着,不管你过去怎样,也不可以此做借口把自己的一生都弄得糊胡涂涂!”老大两手拍在我肩上,跟以前不同,今次他使劲得很。正确点说,这不叫拍,简直就是打,他狠狠地打在我肩头,像教训一般:“你不好好管自己,就由我来管你!从今以后,你就住在这儿,一天三餐,家里卫生,都不可以马虎。你再敢穿少吃少,再敢生病,我就要你好看!”
我记得,那一天,我只能做一个反应。呆呆地翻着金鱼眼,瞧着那一米八○。我不是不想讲话,可是他的十指几乎陷进我骨头里去了,很痛。痛得没一会,眼泪就跑出来了。
“别以为你哭我就会心软。”
老大说着莫名其妙的话,双手从我肩上挪开,四指握成拳头,只食指曲出,轻轻揩着我的脸颊。恶形凶相早一抖一抖地皱起,下一瞬,我的身体就已搂进温暖的胸膛内。后脑给牢牢抱着,腰也揽得紧紧的。一下一下心跳打进我的耳朵,有点吵,有点痒,却很安全。
这是我跟他第一次的拥抱,第一次感受到关怀和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