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梦轩幽记》吟尘

33、黄粱梦（4）

　　白日暖阳，秋风瑟瑟。江玦很早便赶到桐园。
　　桐园是施家吟游赏玩的一个园子，因其间便种数十梧桐而得名。每到仲秋时节，园子里便展现出金镶翡翠的美景：树上依旧是碧绿的梧桐叶，树下却铺满了金灿灿的梧桐落叶，远远看去黄得耀眼，绿得清心。
　　今日也不例外。
　　例外的是，今日江玦并不是第一个到达的宾客。
　　江玦望见那几位正忙着帮主家安排布置的宾客，心中暗暗不屑道：往日不见得怎样，吴兴沈氏的人一要来，个个倒是掐尖冒头得很啊。他打死也不会承认，自己也是这掐尖冒头的其中之一。
　　因着吴兴沈氏族人，今日的午宴定当尽善尽美，于是主客到来之前，管事的和提前到来的宾客已经累了个人仰马翻。
　　等到施家的郎君大笑着将客人们引到赏桐楼坐下，江玦他们脑中那根筋真正绷紧了。
　　“沈公，请。”施大郎曲腰请的沈氏二郎入内，江玦等几名宾客站在他身后，恭敬得恨不得把自己弯到尘埃里去。
　　天命之年的沈二郎捋着胡子走进楼内，一个眼神都没留给这几个宾客。
　　众人分主宾坐下，寒门出身的宾客自然是没有资格和世家之人同坐，江玦他们只在施家人身后得了个小小的陪席。
　　沈二郎的座位正对着风景最好之处，楼外蝉鸣声声，一阵风吹过，桐叶纷纷落下，如同下了一场金色的雨一般。
　　“好景好景。”沈二郎拊掌叹道，“只是有景无诗，难免可惜……”
　　“沈公大可不必遗憾。”施大郎笑着，回头望了宾客一眼。
　　江玦心领神会，正打算开口，却听一个声音抢先道：“生随春冰薄，质与秋尘轻。端绥挹霄液，飞音承露清。”
　　江玦定睛一看，原来是那个一向与自己不对付的宾客，那宾客吟完，谄媚地朝沈二郎俯身，随即目光滑过江玦，眉毛一挑带了几分挑衅意味。
　　“端绥挹霄液，飞音承露清。”沈二郎点头，“不错。”
　　施大郎笑得如同风干的橘子，“雕虫小技，沈公见笑了。”说完他转过头冲那宾客投去赞许的一瞥。
　　江玦捕捉到了他的目光，不由心中一紧连忙开口道：“这蝉虽吟乔树之微风，饮高秋之坠露，但总免不了让人想起寒蝉凄切，倒不如梧桐仪龙门而插干，贮凤羽以抽枝”他对着沈二郎一揖，“此情此景，玦倒是想到四句话：发雅咏于悠昔，流素赏之在今。必鸾凤而后集，何燕雀之能临。”
　　“好一个必鸾凤而后集！”沈二郎抬起眼脸，“你叫什么名字。”
　　江玦立刻起身回话：“回沈公，在下江玦。”
　　“江玦，江……”沈二郎扣了扣案几，脸上浮出了些许笑容，“江家人生得倒是不错。”他侧头对施大郎说道。
　　“谢，谢沈公夸赞！”江玦激动得脸色通红，整个人仿佛喝醉了一般，连话都说不清了。
　　他刚坐下便觉察到一道阴冷的目光直直戳到自己背上。江玦扭头，果然见刚才那个宾客一脸憎意地瞪着他，神色简直能够噬人。
　　江玦云淡风轻地回过头，心想：蝉再生性高洁也比不上尊贵无匹的鸾凤，许你抢人风头怎的就不许别人拿你当踏板？有本事你也让沈二郎赞你句。
　　可惜直到宴会结束，那宾客也没找到这个机会。
　　“江玦，别以为你得了句赞赏，沈二郎君就能对你另眼相看。”临走时那宾客对江玦小声说了这么一句。
　　江玦掸掉落下的梧桐叶，“玦自然不敢多想，只是，就算是奴仆，得到主人称赞的也比得到不咸不淡一句话的要贵重许多。”说完他大步流星地离开，只觉得这些天的烦恼一扫而光。
　　他们这样的人在做多少也顶不上沈二郎的一句话，而他终于得到了这句话。
　　天高云淡，他抬头仰望，真是个好兆头。
　　江玦刚走到自家墙下，就听到里面传出江敏之惊喜的声音：“秦大哥，你快坐。”
　　秦潇来了？江玦一喜，今天果然是个好日子。他把大门一推，也不等家仆上来问候，便三步并作两步朝后院赶去。
　　进了院中他果见逆光处站着一人，那人生的十分高大魁梧，布衣长剑，一身游侠儿的打扮。
　　江玦看了看自家围墙，心说这人果然又翻墙进来，倒也不怕被当成登徒子。
　　“阿兄。”江敏之一见兄长回来了，下意识从秦潇身边走开几步，她低着头绞着帕子嘟囔道：“秦大哥刚来，你又不在，总不能让人家等着吧。”
　　江玦看她面上飞霞，语气中不由带上了几分揶揄：“我怎么觉得自己回来的正是时候。”
　　“阿兄！”江敏之嗔了他一眼，“说什么呢。”她跺了跺脚，一溜烟跑开，“我去给你们张罗，秦大哥好久没来了，你们可要好好聊聊。”
　　这小妮子，江玦摇了摇头，走到秦潇身边仔细端详：他好似又沧桑了不少，明明是与自己相仿的年纪，鬓边却已经染了霜白。
　　他忍不住拍了拍秦潇的肩，问道：“伯母身体如何？”
　　“还是那个老样子。”秦潇叹了口气，“倒是你，最近过得如何？”
　　“四个字：山回路转。”
　　“啧啧，看你这眉毛都要飞起来了。”秦潇大笑道，他也在江玦背上拍了两下，拍得他一个趔趄，“好小子，让那些人看看，别一个个都把眼睛长在脑瓜顶上。”
　　秦潇苦笑着应和，“秦大哥，你要是再拍两下，我就只能残着腰去当宾客了。”
　　说罢，江玦拉着秦潇在凉榻上坐下，“说实在的你这一去也太久了，连敏之的笈礼都错了过去，我跟你说她最是小心眼，你且小心着吧。”
　　闻言，秦潇面上失了笑意，“这次实在是抱歉，小丫头恐怕是要恨死我了。”
　　“她……”提到江敏之，江玦顿时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对了，她定了人家没有？”
　　“没有的话又如何？”江玦忍不住试探道。
　　秦潇挠了挠头，“要不是我娘她身子不好，我就让她给帮忙相看相看，小丫头的婚事可不能委屈了她。”
　　听他这么说，江玦深深地看了好友一眼，一时间不知道该悲该喜。
　　这时，江敏之指挥着下人抬了食案过来，“阿兄，秦大哥你们边吃边聊。”说着下人在他们身前放了三张食案。
　　“不是我们边吃边聊么，有你小丫头片子什么事。”
　　江敏之冲着说话的江玦撅起嘴，“我不也很久没见秦大哥了么？”她偷偷踢了江玦一脚，“秦大哥你看，你不在时哥哥总是欺负我。”
　　江玦疼得咧嘴，“谁敢欺负你！”
　　这兄妹俩还是原来的样子，秦潇不禁失笑，望向江敏之的目光温柔了许多：“小丫头长大了啊。”
　　“你都说人家长大了还小丫头小丫头地叫。”江敏之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低头用指甲抠着袖子上的绣线。
　　“好好好，不是小丫头，是江娘子。”秦潇并没有发现自己语气中带了几分宠溺的意味，反倒是江玦的动作顿了顿。
　　“我才不想让你叫我江娘子。”江敏之小声嘟囔。
　　酒过三巡，几人都有了些许醉意。江玦揽着酒壶高声道：“秦大哥我算是想明白了，世家大族有什么好，还不如你当个游侠来的快活。”
　　秦潇一个人拼命地灌酒，看上去显露出几分萧条，“游侠，若是游侠也好了。”他闷闷地来了这么一句，半晌后扭过头对江敏之举起酒杯，“妹子，笈礼没来哥对不起你，哥自罚三杯给你赔罪。”
　　“我不要你说对不起，我，我……”江敏之早已红了眼，“秦大哥，你这次回来还走么？”
　　秦潇放下酒杯，“暂时不走了。”
　　“真的？！”江敏之忍不住惊喜地叫了出来，接着立马掩住了嘴。幸好天色暗她想，丝毫不敢向秦潇那边看去，“阿兄你少喝点，省得嫂子担心。”
　　“行了行了，你阿兄我耳朵都快起茧子了，倒是你小丫头没事赶快回房。”
　　“你！”
　　“时候确实不早了，我也该回了。” 秦潇适时地打断了兄妹二人的僵持。
　　“秦大哥……”江敏之弱弱地唤了声。
　　“秦大哥不如留一晚明日再走？”江玦挽留道，敏之在一旁拼命点头。
　　“不了。”秦潇起身推迟说，“家中还有老母，今天我就先走了，这酒啊咱们改日再喝。”
　　“那好吧。”江家兄妹跟着起身，江敏之手中那方帕子快绞烂了，颦着个眉头，一向上扬的嘴角也落了下来。她不甘心地咬咬嘴唇，略带薄愤的目光猛地投向秦潇，嘴上却说道：“阿兄醉了，我替你送送秦大哥。”说着她便追了出去。
　　“秦大哥！”秦潇刚出了门就听到身后传来江敏之的喊声，他回过头，江敏之正停在一株柳树旁。
　　柳枝拂过江敏之的云髻，挑落一缕碎发。她微微提起手中灯笼，光晕中越显得她艳若桃李。
　　“你……” 秦潇有了一刹那的闪神。
　　江敏之用指头绕着碎发，“我就是来送送你。”
　　夜风吹过，两人喝的酒都醒了不少，却也相顾默默无言。
　　“差点忘了。”秦潇从怀中掏出个盒子，用袖子擦了擦递给江敏之。
　　“这是？”江敏之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打开盒子，“这……”她捂住了嘴，差点沁出泪来。盒子中躺着一支上好的紫檀木刻成的簪子，簪头雕成缠枝梅花形状，朵朵可见花蕊。江敏之将鼻尖凑近，竟似乎闻到了清冷芬芳。
　　“秦大哥……”江敏之喃喃不成声。
　　秦潇偏过头，“大哥没能参加你的笈礼，实在是抱歉。这梅花簪，大哥记得你一直想要，你及笄大哥拿不出什么贵重东西，就这个簪子，你别嫌弃。”
　　江敏之立刻把簪子抱到胸口，“你竟然还记得。”
　　你的一举一动我如何能不记得，秦潇心中长叹一声，口里说道：“小丫头，收了礼物是高兴的事，你可不许哭。”
　　“我不哭。”江敏之立刻抹掉留下的泪水，强笑道。
　　秦潇别开目光，“那我走了。”
　　“秦大哥，”江敏之急忙叫道，一股酸涩冲上她的鼻头，“你还记不记得我当时跟你说的话？”
　　秦潇转过身，“天色晚了，什么话以后再说吧。”
　　“秦大哥！”江敏之冲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当年说希望能有一个人用我最喜欢的梅花簪帮我挽上头发。”
　　“小丫头自然会有如意郎君帮你挽发。”
　　“如意郎君？我想要的如意郎君是……”江敏之骤然停下话头。
　　“回去吧你阿兄该等急了。”敏之抬头，却发现秦潇早已不知所踪，只远远地听见他说了这么一句。
　　你是真不明白还是不愿明白。
　　灯笼从她手中滑落，砰地一声，接着一片黑暗。

　　今天拔了智齿，疼得满地打滚，求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