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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贰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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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爱你,胜过爱世间的一切。
你是我所遇见唯一的真实。
鹤丸颤抖着,翻来覆去诉说自己的心情,试图把整个胸膛都剖开了给对方看,说到后来已经语无伦次。那么长时间里连思维都是空白的,全身上下都为一种喜悦到极点后几乎虚脱般的飘然感觉所掌控,每一个细胞都在欢欣鼓舞,每一个毛孔都在释放着如愿以偿的张力,满脑子只有一个认知,这是他苦恋至极的人,以及——无论如何都不能松开自己的手。
江雪的眼泪打湿了他的衣襟。那湿润的触觉顺着脖颈蜿蜒而下,叫他的灵魂都要烫得战栗起来,流水般沁凉柔软的发铺了他满怀,触手都是他倾心之人的温度。他以为自己所拥抱的永远会是一块寒冰,可是谁能想象到呢,如同亘古不化的坚冰般的人却原来也是炽烈彻骨的。
这是要有多痛苦?要有多绝望?
深深恋慕上一个人的时候,对方所有的痛苦也成为他的痛苦。曾经不是还在鄙薄着他的天真与执拗的么,恋上这个人时已有深刻的反思,后来学着用他的眼睛用他的思维去感受这个世界,才真正感同身受。然而,会因他的痛而痛,因他的伤而伤,却始终觉得求而不得会是自己最大的悲哀,直到此刻当他清晰窥视到江雪的内心时,才明白,这个人一直藏而不露的究竟是有多痛。
怎么有人可以对自己这样狠?
冷淡疏离,强大固执,深沉内敛,很少会有清晰的波动,极端厌恶战争以及与其有关的一切,却会对其余的世物都抱有温柔的悲悯之心,一切的一切,就构成了这么矛盾的江雪。
在最早之前,在主将的院落之中见到颜容,便是仿佛隔绝了一切热情的沉默冷酷。怕是永远都难以忘怀那一瞬的悸动——门扉洞开,透过破晓时曚昧天光润泽的小池,远远望见画着红纹的拉门中,端坐在屋里静静望着枫叶飘飞之景的身影——沉暗到极致,却又清华更胜已渐西下的月。他就觉得,那可真是美啊。
江雪是一座雪原,覆盖着厚厚冰层长满深绿松针林的雪原。
他知道江雪内心强烈的悲观,甚至是严重的自我厌弃倾向,可就像是那时他震惊于江雪把自己视为污秽一样,他更无法想象江雪竟会觉得自己就该陷进漆黑的深渊不配得到幸福。
那是江雪说过的话吧,‘觉得痛了……就不会想要靠近了’——他竟觉得痛楚能隔绝情感,能让人远离自己。因为那也是在他自己身上试验过无数次之后所以为的真谛吧。就像伸手触摸到火焰的孩子会被那瞬间的灼烫惊得收回手再也不敢尝试一般,任何人以为的痛在他那里总要是更重上百倍、千倍,但道理总是一样的,曾被痛得太过,也就不愿再伸手了。
远离他人的注视,拒绝所有人靠近,试图把自己整个儿封存起来,可心是怎么能被阻挡得了的呢?鹤丸能猜到自己已经深入他的心脏,却怎么都想不到他成为了压垮江雪理智的稻草。
他每感受到一分动摇,心脏就会被剧烈的痛楚割裂一次,他每碰触到一分温暖,胸膛里厚厚的坚冰就会长出无数棱角,将柔软的心脏都刺得血肉模糊。
他是学不会憎恨别人的,那么温柔的一个人。就算那一年小田原城坍圮的血火化作他永生的囚牢,锁在无间地狱的牢底也只会自己痛到麻木。一年两年,十年百年……连江雪自己也感觉不到多少情绪了,可原来那些情绪并非消失,而是被封存着——然而他不知道,冰层坚实到一定的时候,酷寒也会变成岩浆——江雪因为他而触摸到内心的岩浆,便以为那是修罗,绝望就那么突如其来降临。
“我不会后悔的……无论怎样我都不会后悔的。”鹤丸张狂地笑着,然后眼泪顺着脸颊落入江雪的发间,“就算早知道会叫你那么痛苦,我也不会后悔!绝对绝对不会后悔!”
“请别再退避了……江雪,求你,”他不断亲吻着他的发,“感情并不是什么罪恶,你也不用担忧着它会伤害到我,它不是洪水猛兽,也不是灾厄苦难,你知道的——你能了解的,它是怎样美好的东西……别害怕它,江雪……”
“什么时候你才能明白,你所害怕的那一切,对我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甚至……我,求之不得。”
鹤丸抬起头,眼神有些朦胧,可是在控制不住笑起来的那刻,望见满院子怒放的樱花,觉得,再没有比这一刻的樱花开得更好的花了。
不知过了多久,被他死死按在肩头的人才逐渐止住了流泪。
修长的手指抚过流水般细滑的长发,极为珍惜地在他发间落下一个吻,才伸手捧起他的脸仔细端详。江雪已经哭懵了,怔怔看着他,眼神空洞而茫然。
眼眶是红的,长长的睫毛还翘着细碎的泪珠,阳光下就如晶莹的珍珠般闪闪发光,因为哭得有些气急,苍白的肌肤上都映出了薄红,就像霞光覆盖的冰雪,再酷冷都染上了艳色。
“我爱你。”白衣的太刀温柔地说,抬起头,轻轻吻在他眉心,“我爱你,江雪。”
江雪的眼神渐渐的有了焦距,他看着他,很用力地看着他,然后在回过神的那一刻,却是狠狠撇开了脑袋——不但借着流散的发丝挡住了脸,而且毫不犹豫伸手在他胸膛上一按,借着反推力迅速拉开了距离。
鹤丸眼角眉梢全是笑,没有任何意外,反倒是纵容地放下手,任怀里后知后觉恼羞成怒的人飞快起身逃开。
不管有多想追上去,他也该懂见好就收这个道理。可以得寸进尺的时候永远不是在临界点前,这会儿再多找些存在感,他都恐江雪以后再也不愿看见他。
反正他已经看到自己进驻他的心底,哪里还会像从前那样时刻担虑着得不到回应以致患得患失。
身后响起汲水的声音,鹤丸站在院子里,安静下来的时候,内心欣悦与悲伤混合的复杂情绪才又齐齐涌上来……世上怎么会有能叫他心疼到这地步的存在?
他自己也不信,可或许就是他在主将的本丸遇到他的那一刻起,被注定的命运就再难以脱逃。更何况他不想脱逃,他甚至庆幸着它将自己困束。
这一想就停顿了很长的时间。内心深处悲喜交加,回顾以往种种,曾经并未注意亦或是疑惑不解的细节终于有了完整的解释。仅仅只是回想——就能叫他的胸膛一抽一抽的痛。
一片樱花落在他的眉梢,细微的动静便叫他蓦地一怔,回过神的瞬间才发现自己已经发了很长时间的呆,身后悄无声息,鹤丸急忙扭过头,然后一眼,对上站在门口那个身影。
江雪已经换过衣服,纯白的底衣与深蓝色的和服,长长的头发毫无阻隔地披散在身后,身上的色泽一如既往的寡淡。脸上用水洗过,冲淡了几分先前哭到几乎晕厥过去的狼狈,或许是急了些,叫水打湿了头发,如今仍有细小的水珠顺着两鬓的发慢慢滴落下去。
他扶着门框静静看过来,沉默的时候有种仿若温柔的错觉。那对冰蓝的瞳仁在阴影处反倒澈丽得更过,脸上缺乏表情,又恢复到了惯来清冷淡漠的样子,毫无情绪的波动,才显得方才情绪爆发的模样仿佛只是场幻觉。
鹤丸有片刻的惊慌,但片刻后他就镇定下来。
阳光下的白色身影依旧是纯美到极致的耀眼光辉,鹤丸甚至举起手,笑着挥了挥手中的樱花枝。
江雪的瞳眸沉静而忧郁,似乎恍惚了一下,眼神中流露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柔软与渴求。但是下一秒,他却是毫无预料狠狠拉上了门。
鹤丸这才脸色大变,几乎是飞奔般地扑了过去。
门锁上了。
鹤丸如看敌人般苦大仇深地看着这扇门,不欲再增加负面印象,所以现在他连学着主将以前那种不顾一切挠门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架势都不能,只能把手按在门上:“江雪?”
阳光穿透采光极好的拉门,该是在地面上落下了无数错落明媚的阴影。离门很近处映出一个淡淡的人形轮廓,那是靠在门上的江雪。
鹤丸也靠在门上,说话声音很轻,带着隐隐哀求地保证:“我不会做什么的……江雪,请让我进去。”
没有回音。
“对不起……”很久以后,一门之隔才传来轻轻缓缓的声音,“请让我……一个人静静……”
……鹤丸想砍门。
但他也知道最好的时候已经错过,今天的发展叫他自己都难以置信了,对于江雪来说更应该仔细想想,再纠缠下去只能叫他更恼。不过谁知道江雪恼羞成怒的时效究竟会有多久?
门外一片静寂。那人该是走了。可是整个世界就好像一下子空了下来。
江雪靠着门发了一会儿呆,眸中再次涌上的水色才静静地沉了下去。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心跳的频率恢复平静,脸上烫起的温度也慢慢冷却。
胸腔中潜藏的似乎是喜悦。可这情绪并未再短暂的停留之后离散,反而盘踞在心脏口似乎想要常驻。他茫然地等待着,然而那座被搬离了一角的沉重大山并未再砸下来,它停留在虚空中,仿佛冰雪消融般一点一点崩塌。
那坚冰砸在身上,却比它凝结时的痛苦,要轻得太多了。
*
江雪踯躅了很久,还是没克服内心的压力到前面去等待宗三与小夜。
自己现在这模样,总觉得……被人瞧见就是种羞耻。
他站在屋檐下,翘首等着兄弟回来,面上一派冷静,心里却有几分焦虑。下意识的,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不要……害怕它吗?
黄昏还未降临,日头的暖光已经弱了几分,宗三背着小夜走进来的时候,进门抬头就看到江雪,稍许惊讶但马上脸上就出现了笑容:“兄长!”
二重奏。小夜从宗三身上爬下,掂着大大的斗笠就跑向大哥。
幼弟难得的依赖显然叫江雪很受用,伸手接了满怀,眼睛里也满是暖色。伸手帮忙摘下斗笠的细绳,取下的斗笠为宗三顺手接过,小夜伏在江雪肩头蹭了蹭。
江雪小心翼翼地摸摸他的后脑勺,视线转向宗三,有些迟疑:“怎么……遇到了……什么?”
头转到一半他才忽然想起来什么,猛地又把视线侧开,但那依然微红的眼眶已经被弟弟撞见。宗三怔了好一会儿反应不过来,脑袋疯狂地思考江雪会遇上什么以至于反常到这地步,许久才愣愣地回道:“小夜这次……有些凶险。他随机到的演练对手,是已经被确认濒临污化的清光……”牵扯到幼弟,宗三好歹回了点神,思路也更清晰了些,“对方的空间坐标被定点后,政府方面,空之助大人有介入,情况处理得很快……小夜刚去过手入室,检查过并没有受到影响。”
江雪听着也有些后怕。又摸了摸小夜的脑袋。然后问:“你……呢?”
宗三停顿了下,然后笑笑:“我无碍……只不过遇上的是……长谷部。”
多年以来,宗三一直对魔王带给他的耻辱与痛苦耿耿于怀,哪怕现在性情要平和的多,对当年织田信长麾下的刀剑也有芥蒂但也少来往,现在面对的是另一个……压切长谷部,并非同一本丸的战友,没必要克制,于是多少有些情绪。好歹只是场演练。
“那么兄长……遇到了什么?”
江雪哑然。他说不了谎,但也道不出自己所遇的一切。只能保持沉默。
主将从时空政府奔回来已经入夜,第一件事就是跑来找江雪。然后晴天霹雳,江雪竟然不!见!她!
宗三出来打圆场:“并无碍处……兄长今日只是有些累,请您不必担虑。”
主将脸上还挂着霹雳,呆愣愣的:“所以怎么累的?”
宗三没说话。他心里也纳闷着,可是江雪不想说的时候谁能逼他开口?
“啊啊啊江雪江雪你不能多想啊,这个世界很美好的,千万不要想太多啊啊啊啊!!”
主将在江雪熄了灯之后还硬是挠了半天门,逼得他开门亲口跟她说自己真没事……才算了结。
对于本丸的绝大多数刀剑来说,这个夜与以往的无数个夜并无什么两样。对某些刀来说,却怎样都深刻入骨。
鹤丸在漆黑的屋子里坐了很久,忍不住想笑,胸腔里却沉重得要喘不过气来。
感同身受是何种可怕的东西,他只承接着江雪的些许情绪已经如同一场磨难般,他所心慕的人,胸中滚烫着岩浆又该是怎样深的痛苦。
想到午时他落下的泪,想到那一双沉静到极点忧郁又柔软的眼睛,便再难安静坐下去。
就算很大可能又会叫他恼,他也没法装作不在乎。
鹤丸轻车熟路潜进开满樱花的院落。走进檐下停顿了好久,还是试探着按了按门,门没关。
竟!然!没!关!
行动快于思维,直截了当拉门进去,脚落在地面上停顿了瞬息,还是没停歇地往里走去。
里屋中能嗅见清晰的檀木的香味,不浓,甚至是淡得几乎不闻。江雪显然已经睡下,身形毫无动静,睡姿平稳,长长的发披散在枕榻间如流水一般,有微弱的光线可以照见他面庞的轮廓,睡着的时候眉间还是有淡淡的皱起,安详的神情却能叫人的心一下子软和下来。
鹤丸立在那里,悄无声息注视了很长时间,他甚至觉得就这样看过一夜也会很欢欣。
然而在某个瞬间,江雪似乎是觉得不对劲,猛然睁开眼,眼神还未有焦距已经蓦地翻身抓向刀架上的本体——鹤丸几乎是在瞬间就弯腰按住了他的手。
刀在出鞘后又被按回鞘中,江雪抬头望着这道黑影,还未看清他的模样,已经怔忪得,逐渐褪去了几分冷冽。
鹤丸没有松开手,反而跪坐下来,顺势把他的手握在手心紧紧按到自己的胸口,然后慢慢俯下身,温柔地在他眉心落下一吻。
江雪沉默了很长时间,才低低得几乎是呓语的唤了声:“鹤。”
鹤丸应了声,伸手抱住他。感觉到怀中隐隐的克制与微弱抗拒,心中叹息,摸了摸他的脑袋,只是拥抱着他,没有别的动作。
这是何等幸福的事啊——他心慕之人平静地靠在他的肩头——没有拒绝,便已经是最大的放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