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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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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十点多了,左缇尔疲惫地往沙发上一趟,连饭都没力气吃了。顾栎倒像个没事人一样,把购物车里的东西拿出来归置好。
后母顾瑶一边翻热晚饭一边指挥顾栎:“奶粉放客厅……不行那个要速冻……洗衣液买了吗……”
左缇尔挖挖耳朵,朝地上砌房子的左缇翊招手:“宝贝来哥哥这里玩。”
左缇翊哗啦一声把房子推倒,跑过来抱他的大腿,用稚嫩的声音撒娇:“哥哥,读书!”
左缇尔从茶几下的隔层里拿出没用的练习本和笔:“哥哥教你写字。”
左缇翊抓着笔说:“中华人民共和国往来港澳通行证!”
左缇尔被他不标准的发音逗乐了,在他的脸上“啵”地一下亲了一口,抓着他的手教他写字:“中……华……”
左缇尔写完放开手,一个字一个字指着让左缇翊念,左缇翊开口晚,别的小孩不到一岁就能清楚地叫人,左缇翊两岁的时候还不能完整地表达自己的意思,超过三个字的话后两个字的发音必然糊在一起,谁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直到前三个月回了一趟家乡,回来后话就多了起来,一天到晚叽叽呱呱地讲不停,左缇尔甚至有点嫌他烦了。
“我来!”左缇翊挣开他的手,在纸上画了个直立的椭圆,椭圆中间又画了一条横线,回头对左缇尔开心地笑:“躺下了!”
左缇尔一看,可不就是一个横写的“中”字嘛!
“宝贝你真棒!”左缇尔又亲了他一口,左缇翊兴奋地催促左缇尔,“再来!”
左缇尔拿出计算器:“不要了,累了,来学数学。”
左缇翊学他说话:“学数学!”
“一加一等于几……”
“等于二!”
两岁半的左缇翊跟着同父异母的哥哥在客厅有模有样地学习,顾瑶在厨房和顾栎说话。
“今天都去了哪里?”顾瑶问。
“旺角、沙田。”
“我看第一现场说香港有禽流感,你们最近都别去了。”
顾栎把购物车放在厨房角落,说:“他本来要带我去看史努比的,你要买的东西太多了。”
顾瑶白他一眼:“便宜啊,那么大的人了还看什么史努比,连翊翊都不看。”
顾栎话不多,但是表达的意思很清楚:“他带我去玩,你却让他当水客。”
顾瑶解释道:“顺便买,不要浪费路费啊。”
顾栎心想,到底是顺便买还是顺便玩啊,但是没说话,端了汤离开厨房:“大宝小宝来喝汤。”
左缇翊丢了笔跑向餐桌:“喝汤!”
左缇尔倒了下去:“不喝。”
顾瑶从厨房探出头:“不要给翊翊喝,他刚喝完奶等会要睡了。”
顾栎把左缇翊抱了起来放在左缇尔身上,“你听到啦。”
左缇翊挣扎:“要!要!汤要!”
左缇尔有气无力:“我不要。”
顾栎劝他:“累了一天了,吃点吧。”
“头晕。”左缇尔回答。
顾栎想到了什么,去拿探热针递给他用:“夹十分钟看看。”
左缇尔听话地把针夹在腋下,看着墙上的钟。
左缇翊坐在他身上喊:“针要!哥哥我针要!”
吵死了,左缇尔心想,嘴上哄他:“痛痛的,翊翊不能要。”
“痛痛,不要。”左缇翊摇手,爬下沙发去找顾瑶,“妈妈哥哥针痛!”
左缇尔哭笑不得。
顾瑶问他:“哥哥哪里痛?”
“针,我不要,痛!”左缇翊答非所问。
“什么针?”顾瑶莫名奇妙地走出厨房,“缇尔怎么了?”
“有点头晕。”左缇尔回答。
顾瑶翻了翻药箱,拿出阿斯匹林,左缇尔不肯吃药,顾瑶劝了半天还是不肯吃,最后还是顾栎倒了杯温水给他,让他喝完睡觉。
十分钟过去,左缇尔拿出体温计一看,三十七度半,低烧。
完了我得禽流感了,左缇尔绝望地想。他把体温计甩了甩,往茶几上一丢,摇摇晃晃地走进卧室。
顾栎把体温计放回原位,跟进卧室看他,问:“怎么样?”
左缇尔闷在被子里不出声,顾栎朝客厅望了一眼,把门关上,掀开他的被子:“干嘛要死不活的样子?”
“我完了我得禽流感了。”左缇尔吸吸鼻子,带了点哭腔。
“不会吧,我比你多吃了一对鸡翅都没事。”
“我运气不好,中招了,你离我远一点……”
“你别想太多了,是不是发烧。”
左缇尔转身对着墙壁,默认。
顾栎弯腰去摸他额头,又摸摸自己的额头,说:“不严重,睡一觉就好。”
左缇尔不理他,陷入自己悲观的世界里自怨自艾,早知道就不要去香港了。然后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连顾栎几时离开的都不知道。
顾瑶坐在餐桌边问顾栎:“缇尔怎么样?”
顾栎敷衍他:“睡着了。”
顾瑶问:“他怎么了?”
顾栎吃饭不看他:“你是他妈,我是他舅,当妈问舅舅?”
顾瑶打他:“你跟他关系好啊。”
顾栎叹了口气,说:“我不知道你们之前怎么相处的,你看他那么疼缇翊,你不能公平点吗?”
顾瑶问:“公平什么?”
顾栎:“你至少要关心他,而不是把他当成一个免费劳动力。他是你老公的亲儿子,是你来到他的家庭,是你来适应他,而不是让他讨好你。”
顾瑶:“他也没有讨好我啊。”
顾栎:“你不要不承认,你今天要买的东西他一件不落地买回来了。惠康没有的还跑去百佳买,知道你要省钱,用计算器算了好几遍,你有见过这样的继子吗?代购都没他用心。”
顾瑶嘴硬:“他都没叫过我妈。”
顾栎嘲她:“你能管一个大你十岁的女人叫妈?反正我是叫不出口。”
顾瑶不说话。顾栎放下碗:“他要是不肯接受你,你以为你现在的日子会好过?”
顾瑶气道:“顾栎我是你亲姐姐!”
“他也是你儿子的亲哥。他们姓左,你姓顾,你才是这个家的外人你想过吗?”顾栎气够她,头也不回进了卧室。
顾瑶气得把碗筷摔得乒乓响。
顾栎比左缇尔大两岁,左缇尔还在上初中的时候顾栎就去当兵了,一开始去了青海,两年后又去了广州,当了三年兵后,左缇尔都上大学了,顾栎才出来。复员后的顾栎不适应外面的生活节奏,在家休息了半年,左缇尔的爸爸□□明就找关系把他安排进了监察大队。
顾瑶带顾栎嫁进来的时候左缇尔正是叛逆期,但是对后母和便宜小舅的到来却表现得平静,他只提出了一个要求,在他考上大学之前不能有弟弟妹妹,理由是怕他会忍不住掐死他。
所以虽然左缇尔二十岁了,但是左缇翊还不到三岁。
左缇尔不但没有掐死他,并且很疼他,教他二十六个字母,教他数数,教他认识十二生肖,现在还教他写字。
□□明很满意,但是顾瑶不太满意。左缇翊没出生的时候还好,左缇尔虽然对顾瑶不热情,但也算礼貌,加上左缇尔高中住校,也没什么机会产生矛盾。而左缇翊出生以后,□□明的生意越做越好,在珠三角和周边城市跑,有时还要出省,在家时间比左缇尔多不了多少,顾瑶内心俨然把自己当成了这个家的主人,而左缇尔在她眼里就成了外人。
顾瑶是个聪明人,没有生了儿子忘了丈夫的亲儿子。左缇尔回家了,收拾好房间让他休息;生病了,拿药给他吃;到饭点了,招呼他吃饭。一切都做得刚刚好,让人也挑不出什么大毛病。然而多一点的关心却是没有的。学校的事情不问,出门去哪里不问,交了什么朋友不问……从前照顾左缇尔的保姆还会跟他聊两句,但是顾瑶对他的关心被保姆的还少。
同住一个屋檐下的两个陌生人罢了。
反而是顾栎,很少回家但是却把左缇尔当亲弟弟对待。一方面是对顾瑶的做法不赞同,心存愧疚;二是真心觉得左缇尔懂事。
顾栎无数次告诉自己,顾瑶年纪轻轻就当人家后母也不容易,要对理解她;但是事实是,当别人的后母或许不容易,但是当左缇尔的后母实在太容易了,他甚至没有说过一句刁难顾瑶的话,情绪也从来不再顾瑶面前发作,懂事得让他这个便宜小舅替亲姐感到羞愧。
半夜的时候左缇尔醒了一次,喉咙传来的强烈灼烧感让他一度怀疑自己失声了,直到声带费力地发出沙哑的呻吟才把他从变成哑巴的恐惧中解救出来。
左缇尔掀开被子下床,双脚刚沾地便倒了下去,发出一声闷响。左缇尔全身乏力,觉得自己烧得有点离谱了,发烫的身体完全感受不到地板的凉度,甚至连摔倒的疼痛都没有传到神经中枢。
我大概要死了——
左缇尔心想,用酸软的双手艰难地把身体撑起来,挨着床边坐着,由于体温太高,连背部被汗浸湿了都没有察觉。
似乎连触觉都退化了。
左缇尔有轻微的近视,一百多度的视力即便不戴眼镜也不会影响日常生活,但是现在,左缇尔怀疑他的视觉神经是不是被烧坏了,睁开眼约莫五分钟了却看不到自己的手指。
禽流感原来是这样的……左缇尔绝望地想,就算侥幸活下来了也会变成一个瞎子吧。
恐怕全身只有大脑是可以正常运作的吧。
左缇尔不知道他现在烧到了多少度,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这不是一般的禽流感。
禽流感有潜伏期,新闻有播过,不可能这么快发作,初期症状不只是发烧,还会伴随咳嗽和头痛等症状。
左缇尔荒谬地想起年初的时候,他一个人在家,洗澡洗着洗着忽然就流鼻血了,当时脑内跳出来的第一个想法是他要变成丧尸了,一洗完澡就把门窗关得紧紧的,还拖了餐厅的椅子顶在门后。眼下这个荒唐的想法又冒了出来。他吃力地向门口爬去,脚不小心踢到电脑椅,轮子轮动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突兀,然后他却听不见,只是摸索着房门的方向,心想着一定要把门锁上。
左缇尔四肢没什么力气,光果的膝盖在地面摩擦着,全身仿佛要燃烧了起来。平常走几步就能到的距离不知道为什么变长了许多,过了好久好久,他总算摸到了门槛,当他颤抖着抬起手要去找门的时候,忽地被人抱离了地面,便下意识发出一声惊呼。
顾栎听到他声音的时候皱紧了眉头。他的房间和左缇尔的挨在一起,左缇尔从床上摔下来然后踢到椅子发出的声音已经足够惊醒他,顾栎知道左缇尔发了烧需要人照顾,于是便过来看看他,但是他不知道为什么左缇尔大半夜地会在地上爬,眼下的情况十分诡异,换做顾瑶大概要被吓个半死,顾栎庆幸是自己发现了左缇尔的异状。
他把左缇尔抱回了床上,并顺手打开了床头灯,当他看到左缇尔浑身被汗浸湿的样子,连他都不免吓了一跳。
不正常,这实在是太不正常了。
左缇尔面色潮红,然后嘴唇却发白,身上的温度高得离谱,并不像左缇尔睡前说的三十七度半,简直像刚从热汤里被捞出来一样。
顾栎第一时间从衣柜里翻出干净的浴巾,然后把左缇尔身上的湿透的衣服脱了下来,用浴巾把人整个包了起来。考虑到半夜不好打车,左缇尔情况实在糟糕,顾栎思考了一会,拨打了120。
左缇尔十分难受,现在的他完全感知不到外界的情况,他只能通过断断续续的申吟表达自己的痛苦。然而他发出的声音也不太正常,像卡了带的磁带,又像缺了润滑的齿轮,酸涩喑哑,听起来让人难受。
顾栎接了水给左缇尔做物理降温,不断地帮他擦汗。但是过不了一会,左缇尔又是满身大汗。顾栎觉得再这么下去,他这个便宜外甥可能会脱水而死了。顾栎无法可想,他抱起左缇尔去敲顾瑶的房门,顾瑶睡眼朦胧地开了门,看见顾栎怀里的左缇尔吓了老大一跳,原本被叫醒的那点怨气也消失得干干净净。
“这是怎么了?”顾瑶吃惊地问。
顾栎一脸严肃:“他发烧了,很严重,得马上送他去医院。”
顾瑶心里大叫不妙,她想到了什么,用询问的眼神看着顾栎。顾栎摇摇头,说,“我已经打了120,但是还没有来,他一直流汗,我怕这样下去不行。你先和我把他送下楼去。”
顾瑶回头看了一眼房内,有点踟蹰。
顾栎急道:“翊翊不会有事的,帮我送下去你就上来!”
顾瑶终于点头,拿了条毛巾被给左缇尔盖上,然后拿了钥匙开门,按电梯。
幸好是半夜,电梯很快上到二十楼,顾栎像抱小孩一样把左缇尔臀部托高,让他上半身趴到自己肩上。哪怕是隔着被子,顾栎都能感受他异常高的体温。
出了电梯,顾栎对顾瑶叮嘱道:“我回来之前你都不要出门,把门锁好,有事打电话给我,看好翊翊,不要被传染了。”
顾栎知道这样说其实没什么用,照左缇尔的状态看,如果真的是流感,左缇翊被传染的可能性只大不小。
顾瑶脸色一变,急急忙忙地回楼上去了。
过了约摸十分钟,救护车总算来了,顾栎快走两步出了小区,把左缇尔交给救护人员,白车闪着警示灯在深夜的街道上呼啸而过,急促的警报声给原本宁静的夜晚笼上了一层不详的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