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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烟花地,昙花开 ...

  •   洪武三十一年四月。
      玄染随燕王朱棣一道由北边战场凯旋。入城时下起了大雨,湿路泥泞,马蹄跺在上面啪啦啪啦地响,挤满两道的百姓无不争相观望,一睹燕王威仪。玄染骑着黑鬃马紧跟于燕王坐骑赤鬃之后,生怕无端生事。此时燕军滞留城外,仅得三百骑随侍进入金陵,面圣受赏。
      朱棣身姿华贵,意气风发,回首望了眼双洞齐开的神策门,忽又侧头问向一边,“玄,你可在担心什么!”
      玄染没作声,只把一手按住配剑,巡视着四方动静。此人乃是燕王麾下一员大将,擅使刀剑,论及身形且与燕王不相上下,都是挺拔魁梧之姿。但若论及气韵,则两人大相径庭,朱棣贵为皇族正统,自是多些风流不羁的,一较之下,玄染便显得严实许多,哀乐不溢表于外。
      瞧他如此警惕,朱棣蓦地大笑,狂放的笑声震慑了围观百姓,一时间众声平息,只听笑尽后朱棣猛甩马鞭,赤鬃嘶叫迭迭,纵身奔去。
      “玄,不必担心,今城之内,强将尽逝,早已无我敌手。”朱棣话毕,似有豪情未尽,复又道,“天地生我,当听我令之!”
      闻言,玄染亦豪放一笑,甩鞭随即跟上。

      三年未见过金陵草木了,三百飞骑驰骋而过。不知不觉间,大雨渐歇,江南烟雨如雾如露,庭宇楼阁置于垂柳之后,不时忽见飞燕。朱棣的快马一连弛出数里才终于停下,他似若有所思,侧头望着秦淮河边。玄染见状,亦勒住马绳,一阵跺跺声后,三百骑安静下来,随之望向碧水青河。
      凉风卷着些草木浮萍的腥甜缱绻于河面,圈圈涟漪上,一艘精致的花船正缓缓前行,粉荷般的垂帘似在起舞,间或泄着一室春光。那是好些绮丽女子位四方拥琴而坐,中间还留三人携手共舞。纵是隔得这样远,那隐隐约约凄凄切切的琴曲依然是摄人心魄的,仿佛停下的雨又再下起,点点滴滴,落于他们冰冷的利刃与鲜红的战衣。
      玄染听入了神,不自觉松开握剑的手,胯下马儿随意前行几步,却即刻被朱棣兴奋的声音绊住。玄染回头,见朱棣一手持鞭指向那畔,对侍卫朱能道:“去,见那船主,就说有客到。”朱能速去,玄染却显出些迟疑,驱着马儿上前两步,道:“王爷,这不合宜。”
      朱棣眉毛一挑,“不无不可,此等风情还留不得你我一程?若真是才色兼备,我当献于父皇。”言毕一笑,露出几分轻薄好玩之色。
      玄染正待说话,却见朱能已然领着花船女子纵列两旁恭候,朱棣心情倒好,下马便道:“如何?”
      玄染莫可奈何,只得随后。
      畔上守着侍卫,朱棣只带了几人上船,玄染则抱剑站在甲板上,眯眼望着绵延青山,朱棣哧笑一声,拍他肩甲道:“烟花之地罢了,何必不解风情!”
      玄染却觉得这山山水水雄浑迤俪,比起他们在北疆所见漫天黄沙不知好看多少,于是回道:“王爷,属下站在这里就好。”
      朱棣还是笑,却没有继续拉他,兀自进了船堂。相迎的是一位年纪稍长的绣妇,带着六个姿色出众的碧衣女子半跪见礼,绣妇道:“今日得见燕王,乃陋舫修来之幸。”
      朱棣自往大椅上一坐,侧头对朱能道:“这儿挺香。”
      朱能忙掩嘴笑,“王爷想听曲儿还是……”
      朱棣将身向前一俯,直视着绣妇,瞧她惶惶不安的摸样,又涨了几分兴致,且问道:“你们方才弹奏的是什么曲儿?”
      那绣妇回道:“是我家姑娘新学的一首,名为《千山行》,已制舞,倒还未填词。”
      朱能闻言,一阵豪笑,带着些无谓的嘲讽,大抵也是瞧不起烟花女子,只在一边讥诮道:“你家姑娘可多了,难不成得我家王爷挨个个儿问?”
      那绣妇立即回头示意,只见堂中六女,一人立起了身,她面容娇好,神态风流,朝着朱棣微一点头,分寸之间甚为得体。这些风尘女子自与宅门闺秀不同门道,若是练得好,款款虞媚之姿当入心骨,不着痕迹。
      朱能从戎,长期兵戈于燕北荒寒之地,一下瞧见这样的女子,惊落了手中酒杯。他还不怕见笑,当下即拍桌叫道:“哎呀,真是美人儿!北边可见不着这样的!”
      朱棣却不以为然,只手掂起桌上的小酒杯,唇舌未沾,不过嗅了一嗅,便问:“方才的曲子是姑娘弹奏的?”
      女子点点头。
      朱棣又道:“哪儿学来的?”
      女子回道:“师傅教的!”
      朱棣换了个坐姿,倚在大椅上,问道:“妓师?”
      女子这时微笑了一下,应是对这位师傅十分地敬重,遂又回道:“秦淮流伶于虹烟。”
      偏巧这名字朱棣也曾有耳闻,想他常年征战在外,将士们闲暇时乐此不疲所谈论的当属秦淮艳事,这其中又以流伶于虹烟最为津津乐道。朱棣眼见堂下女子表现尚佳,心中也有些好奇,怎样的于虹烟,能教出这班舫妓?
      朱棣当下便道:“那自请你师傅出来一见!”
      女子却福了一福,恭敬回道:“王爷若想见我师傅,须得为这《千山行》填词,词曲相和之时,师傅自会相见。”
      朱能是个精明的人,心知王爷不过一时好奇,哪里肯真的折贵,与烟花女子作这风月吟对之事,便故作凶狠,眦目吼道:“大胆,燕王面前,竟敢这般挑衅?”吼完还不甘,又一把掀了桌椅,露出匹夫鲁莽之相,吓得堂中众女子花容失色,忙俯跪在地。燕王威名人所尽知,那绣妇这下再不敢阻拦,只得唯唯诺诺叩头不迭。朱棣坐在一边看得发笑,直到笑够了,才打趣般摸摸下巴,复道,“请你师傅来见!”
      绣妇于是退出船堂,不一会儿,便从扶梯处引来一白衣女子。那女子薄施淡妆,头绾一髻,上缀檀香木梅两只,一副眉目清明。她左手提裙,右手抱着桐琴款款而出,一眼,却先望见了立于船头甲板上的玄染。彼时玄染正背对着她,倚栏抱剑,默默欣赏着面前如泼墨般的写意风光。他的铠甲是有些旧了,腰上还系着条红绸,随风而动,在墨绿绵长的山水映衬下显得格外鲜艳。
      许是感觉到身后有视线流连,玄染回过头,却见一白衣女子正随绣妇入内。他仅是瞧了背影而已,然那气氛却有些奇异,好似甲板上不知哪儿吹来了一阵香风,徐徐缓缓萦绕不去。
      这女子身材娇小,少言多浅笑,目光似那淋漓波光,动辄荡漾。入见朱棣,虽则螓首半垂,却无畏惧之态,行礼后,亦从容不迫令舫婢清理满堂狼藉,六妓皆退至两旁静侯。朱棣见她气韵出色,顿时心情大好,随手举杯而尽。
      女子捋了捋衣袖,素衣白净的,却艳比秋红。
      “奴家于虹烟!”
      她且不多言,只待朱棣发话,朱棣笑了笑,“那曲子填词了么?”
      于虹烟答:“未有。”
      朱棣道:“甚好,就为本王填一折!”
      于虹烟眼神冷了一瞬便又问道:“唱的是谁?”
      朱棣大手一挥,“我,燕王!”
      于虹烟垂下眼,凝视着那桐琴良久,整个堂中无人出声。她抬指在弦上撩拨了几下,试音极短,便开始了如泣如如诉如行云流水般的演绎。很久,未闻一词,朱棣极冷道:“唱!”
      于虹烟抬头一笑,以浑厚温柔略带沙哑的声音起唱到:

      千山行,将谁共,落于乘风舟,淡看,万世云梦一场空。
      长歌行,与谁同,偏向千山尽,唱罢,几度别离不相逢。
      千山沟壑千山路,不得哪条引我到征途,怎敢悟,原是霜生骨,离了故土,也别踯躅。
      千山妩媚千山怒,枯尽苍柏更待春来处,怎敢悟,原是寒江图,画了白芦,又画白骨。
      去一程,去时千山阻,归一程,归时千山路,得浮屠。
      才道风雨无晴是霸主,红颜羞傲骨,江山永不负。

      于虹烟的声音,温柔婉约中含着山河壮气,一曲唱尽,足教朱棣失神了好一阵。就连站在甲板上的玄染都一脸惊奇,频频侧目,欲下到堂前一看究竟。朱棣兴致更盛,起身踱至于虹烟身边,便撩起她一袖角儿,挑眉笑道:“好一个于虹烟,好一句风雨无晴是霸主!一介女子,居然也说得出这样有见识的话来。”言毕,又以一指覆于她脸颊,似以戏言道,“于虹烟,这就跟我走罢?”
      于虹烟只笑不答,朱棣倒也不烦,又抚了一抚,道:“如何?”
      于虹烟才回道:“王爷,奴家小小船舫,载满声色流光,来无来处,去不去得,终日泊于这青青河流之上,烟波尽处,不过十里秦淮。若有幸得见,自然招之必应,何必王爷携了渠淖归去?”
      朱棣不意她会拒绝,盎然大笑,一把捏住她手腕,逼近了却道:“看看你小花似的模样,胆子倒不小!”却在这时,张玉跑了进来,说沿路已有皇帝使人来问,又与他附耳低语,似是急报,朱棣怏怏,便放开了于虹烟,与张玉走至一边说话。
      于虹烟给朱棣捏得腕骨生疼,本想自己这回言辞不当惹来麻烦,少不了受训斥,不料他就这么走开了。于虹烟忙趁这空当背过身去揉了一揉,心中不知作何计量。恰时忽闻一声轻笑,莫名回首看去,原是甲板上的那位将军不知何时已站在木梁边上,神色沉敛,一手扶剑,不过数步之远,目光却大胆而直接,似是在笑她女流之辈,弱质纤纤不堪一握。
      其实,于这世上任何人而言,蓦然回首千百次,那便总有一次会是万分感动的,是意之外并且情非得己的。
      如同于虹烟这一眼,她仿佛笔直望见了寂寥沙场。在那沙场之上,早已只剩下血染的旌旗飘飘,流亡的马儿低声鸣叫,尸河蜿蜒,热血汩汩,流遍她脚下每一寸土地,而她抬起头却见那人伫立彼岸,抚着红绸残褴仰首问候故乡。之后喧嚣俱静,白云苍狗奔走黄梁,悠悠天地从此夜无四方。
      玄染心头一触,也不觉敛去了笑意。这女子钟灵毓秀、技艺卓绝,本与船外一片山山水水相得益彰,却在冥冥中,将一点悲悯之情乘着盈盈秋水淌过了玄染的心,淌过了,是一片秋凉,万籁具寂。这或是玄染生平第一次怦然心动,却直觉魇魇在胸欲语还留。
      “玄!”然而,仿佛石落山涧,朱棣冰冷的声音自甲板传来,惊醒了此刻的玄染。终究武人出身,玄染收回心神,未发一言转身就走。一出船舫,才觉着自己手心里都是汗,湿漉漉的,一如这烟雨江南。
      此时朱棣却哪里知他心思,飞快跃上马背,一鞭下来,抽得胯下马儿撕声地叫。玄染一瞧,马屁股上出了血,一道深深的鞭痕刻在上面。
      “皇帝已是强弩之末,着群臣奉天殿听训,咱们得马上回去。”朱棣话毕,转身又瞧了那船舫一眼,船头树着块檀木牌,上面刻着三个字:流光舫。
      朱棣哼了一声,便道,“走!”一声令下,玄染策马奔出,为燕王开路,三百骑即前后追随,又于濛濛中穿过如碧如墨的秦淮河道,似乎毫不眷恋这场短暂的相遇。
      流光舫上归于平静,六女齐齐望着于虹烟,一女问道:“师傅,今日还学《千山行》么?”
      于虹烟仍驻足原地,望着飞骑消失的方向,许久都不转身,只道,“不了,今日学的是琵琶曲——《亡国恨》。”

      大明洪武年间,皇帝朱元璋分封藩王,镇守边塞。又帜以乱世须用重典,设锦衣卫以督朝臣百姓。到晚年屡兴大狱,蚕杀功臣,致使朝中名将尽失,人心惶惶。朱元璋子嗣众多,却只有四皇子燕王朱棣与他极有相似,他心中自是欢喜的,也曾有立燕王为皇储的念头。然而燕王越是像他,朝臣们越是害怕,惟恐强政愈强,朝戮不息,丢了前程不说,还要枉丢性命,于是纷纷倾向于仁柔和善的嫡长孙朱允炆。朱允炆又在朱元璋病重时不离榻前,端茶递水,颇为孝顺,令朱元璋心生感动,衡量再三,便还是许了他为皇太孙,资承大统。
      这样一来,洪武末年,大明王朝逐渐形成了两股新势力,一边是战功显赫的燕王朱棣,一边是名正言顺的皇储朱允炆。这两人本是叔侄,同出一宗,却已然水火不容,势难共存。

      季雨刚过,南京大宫城里显得有些清冷,奉天殿上一片沉寂,满朝文武肃站两旁,一个个如履针毡,有意无意地揣摩着端坐于龙椅之上的老皇帝朱元璋。他已年过古稀,髯须湛白,神态虽是多了几分祥和,脾气却益发地无常。
      不久,大殿门前传来一阵铿锵踏步之声,众人知是四皇子燕王朱棣到了,都不约而同侧目望去。朱棣经年虚至不惑,不仅相貌出众,战场上亦是锐不可挡,自二十一岁之藩北平以来,戍明边疆数十载未尝一败。只见他登堂而入,气宇轩昂,领着玄染、张玉、姚和尚正跪于前,“孩儿参见父皇!”
      朱元璋不发一言,大殿寂静无声。
      朱棣又唤:“父皇!”
      朱元璋这才笑了一笑,应道:“起来罢,来得倒是时候,大臣们正讨论你!”
      朱棣起身环顾四周后退至左列,位为将领之首。
      朱元璋又对他道:“儿今督筑大同城有功,所呈之戊疆方略可谓建树非凡,朕想了想,打算敕你备御开平,节制北平、辽东都司及其诸王府兵。”
      此言一出,朱棣心里却暗生不妙。皇帝近来有意无意防他于兵,自册立朱允炆为储君后,便对他诸多限制。如今忽又作此决定,恐怕别有用心。果不然,一待朱棣谢了恩,朱元璋便道:“不过这些事儿可以先交了家臣去做,这些日子你就留在南京陪陪朕,久不见你,刚听说你在大沙漠里打得人蛮子灰头土脸。打得好嘛,这才是我大明王朝的皇子,我大明太孙的皇叔!”
      朱棣听得明白,心中却难免苦涩,想着皇帝这么做无非是要将他殢留京师,也好就近了提防,直到朱允炆登基才得安心。可无论如何,父子之间谋事至此,还有什么意思呢,终究銮殿之上无父子。他方应了皇帝的话,回头却与玄染姚和尚对望一眼。
      朱元璋话已说尽,约是疾结发作,一把握住宝座上的龙首紧了紧,才道,“好吧,今日说到这里就好,都回吧!”话闭又似倦厌地挥挥手,一旁的太监便尖声喊道:“退朝!”
      于是群臣恭送了皇帝,便自默默退出,朱棣待到最后才带着手下跨出奉天殿,彼时四人已是行色肃穆。朱棣兀自走在前面,头也不回问道:“玄,说说,你怎么想!”
      玄染思量片刻,回道:“属下想让士弘(即朱能)先出金陵与外守燕军会合。”
      闻言,姚和尚也频频点头,接道:“玄此言甚是,将帅无兵犹如老虎无牙,现下这时候,恐怕不到新帝登基,王爷是出不了南京的,不如先派人稳定军心。一旦朱允炆继位,必然会行削藩之举,王爷就趁这个时间将兵权架空,教他就是收了去,也无法号令燕军。”
      朱棣此时已然从谏,却又看了看玄染,不动声色道:“咱们这么多年在北方披甲杀敌,没想到,竟然也有一天,要杀回都城南京。”
      玄染握着剑,不发一言。

      洪武三十一年,闰五月乙酉,太祖皇帝朱元璋崩逝,皇储皇太孙朱允炆即位,年号建文。建文帝乃宣先皇遗诏,使诸王毋需至京师(即南京)奔丧。诸王虽疑,不至,独有燕王朱棣被困金陵。新帝朱允炆赖国道以仁儒,因谙燕王拥兵自重,难以驾驭,从齐泰、黄子澄等谋事,欲削之,却因忌燕王势大,未敢先发,乃首废叔王周,之后不足半年,湘、代、齐、岷四王皆依次寻罪名废之。
      燕王身陷金陵,权从谋士姚和尚之计,佯狂称病,隧交兵权,新帝年轻识薄,信之。又一月,允其释甲返燕。燕王归北,途经秦淮。
      那个时候,正是建文元年四月,朱棣率骑三百,择僧道衍为谋士,玄染张玉为大将直奔神策门欲回北平誓师谋事,夺位之心已定。

      从清明到谷雨,一直是霏雨纷纷的,那雨细腻得,千丝万缕般从天际坠落,确有那么点儿春分后的寒冷。就连繁华的玄武街都似要被它融化了,看上去混沌沌一团雾气。燕王离城的队伍就像一条细绒镶了在河边。
      玄染坐在马背上,感到冰凉的雨水渐渐渗入了他的铠甲,他的皮肤,使他感到惘然的寒冷,他不觉抚上系在腰间的红绸。在他的印象中,江南楼台总是蒙蒙胧胧的仿佛烟墨染就。即使狂妄如姚和尚者也曾经痴痴赞它,道它是三分秀丽七分妖娆,十分烟雨一分不老。
      想到这,玄染喟然一笑,转头望去河面,只见着几只彩船仍旧往来漂泊,在这初春时节反倒显得落寞。玄染心中颓然感到遗憾,想起流光舫上的惊鸿一瞥终是匆匆,这回一出金陵,再见便是天涯之约,料不到何时何地了,思来想来竟使他有些莫名的伤感。
      “等一下!”却在这一当儿,朱棣自停了下来,玄染勒住马绳,只听朱棣笑道:“和尚啊,你瞧瞧,那是不是流光肪?”
      姚和尚眺眼瞧了瞧,应道:“确是的,看来王爷对那个于虹烟也算是念念不忘!”
      朱棣拈着黑须倜笑道:“这些日子一直装病,已经够倦厌的,这下正好,既然快要出城了,何不连她一起带走!”
      朱棣虽是说笑,玄染却辨不出他真意,只姚和尚想了一会,回道:“那就上船吧!”
      流光舫泊于河畔,意外地传出一阵嘈杂混乱的咒骂。朱棣等人还未上船,便见甲板上好几名女子抱头鼠窜。朱棣笑了笑,即带人上了船。只见几名卒子正借酒闹事,中间坐着一老爷,面目狰狞可恶,淫辞不迭,欲伸手去触坐在桐琴前的于虹烟。
      朱棣眉宇一皱,颇不乐意,正要下令拿下,可话还未出口,立于一侧的玄染已经长剑出鞘,电光火石间挑开了那只手,又顺势将于虹烟拽起藏于身后。他这一动,不仅惊着了满船发疯的卒子,更加惊到了燕王朱棣,船舫顿时安静下来。
      于虹烟身形娇小,站在玄染身后,完全给他遮了去。她垂首将额头抵着他的后背,又以一指触他掌心,这细微的动作却教玄染回了神,心头一悸。于虹烟极轻地说,谢谢你。玄染未再作声,这下他擅自出手,恐怕已经惹了王爷不悦。
      应时,张玉等人亮出兵刃,喝道:“燕王在此,谁敢妄动。”
      众人惊悚,屏息而望,只见朱棣冷笑,信步踱至玄染跟前,又甚为玩味地围他走上一遭,才道:“未得命令擅自出手,该当何罪?”
      玄染垂首,“杖责一百。”
      朱棣又瞧了瞧他身后的女子,漠然道:“带了多年的兵,你的脑子上哪里去了?”
      玄染即跪地领罚。
      朱棣一抬手,张玉便将马鞭递上,朱棣一鞭下去,笔直直抽在玄染脸上,一道深红的血痕从他的眼角划至鼻息边,血珠接连滚落。玄染未曾皱一皱眉,朱棣却似想到了什么,持鞭指向于虹烟,忽又问:“莫非……你中意这女人?”
      玄染一颔首,却居然应了声,“是!”
      那姚和尚站在一旁,对这一问一答分外惊讶,心说玄染这人向来低调守成,即便得宠于前,也鲜少露出些声色贪欢之相,再瞧瞧他今日这个模样,姚和尚忽尔笑了起来。
      朱棣闻言,瞧了半晌,也是大笑,一晃手中的鞭子,转身对姚和尚道:“瞧瞧,你瞧瞧,他心里终究是有想头的,原先我还真以为他是个木头疙瘩哩!”
      姚和尚面色缓和,目光却藏着深意,也拈着花羊须儿回道:“风流出佳人,俊杰多情种,这缘份若是到了,就是木头疙瘩也得开窍喽。”
      朱棣心情甚好,便扔了马鞭到地上,走至于虹烟跟前,阴蛰俯耳道:“一个买卖女人而已,倒也有这福气,听话,他既然喜欢你,你便跟他吧!”
      此话一出,玄染始料不及,惊诧之余别有几分尴尬。
      那于虹烟却眯起细长的凤眼,双眸带着难以究察的冰冷含笑回道:“奴家贱出,卖的只是时间,一夜或者很多夜,王爷出多少银两买我?”
      朱棣琅声大笑,“区区风尘女子,居然如此狂妄,本王就出一千金,买你今夜赠他!”
      于虹烟侧头望着玄染,玄染本想解释自己并无此意,却被于虹烟牵起手来,“烟花女子,千金一夜,奴家还有什么好说的?良宵苦短,将军请随我来!”说着,便领着他往扶梯而下,留得满船狼藉。
      “张玉!”朱棣转身,“叫人把这些都收拾收拾,再端桌棋,我要跟和尚下一盘。”
      张玉退下,姚和尚便道,“玄染追随王爷的时间比我这和尚不短,可从不见得他向王爷讨过什么,王爷想必对他又是欢喜,又是厌恶罢。说到将来‘回京靖难’,王爷还须倚重于他,只是这等没有念头的人,往往难以把握,乃将兵者大忌。”说完看着船婢抬过棋盘于桌面上,便先下一子,笑道:“不过今天……他倒是有点儿意思了。”
      朱棣转身坐在桌前,也应了一子,揶揄道:“你这个野和尚,我心里头想什么,你算明白得通透。”
      姚和尚连忙摇头摆手地表示不敢,后又眯了眯眼,自问道:“话虽如此,可王爷不过是许了个女人,难道他就会比以往不同?”
      朱棣正好两指夹出一枚棋子,也不抬头,随口便回道:“那也自然不是。不过只要他跟我讨了一次,将来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只要在他的心里有了跟我讨赏的念头,我才真正是他的主子,他才真正是我的家臣。我说和尚啊,你们要的我都会给,我要的,你们可明白?”
      姚和尚一笑,“王爷放心,明朝出了城,大好江山就有一半握在你的手里。”
      朱棣哼了哼,目光却再次飘向那处扶梯,似又有些想不通,于是摸着下巴道,“不过这事儿可蹊跷了,他这是什么时候瞧上的?从前可一点儿征兆都没有,怎么说变就变了!”
      姚和尚反倒乐呵呵,落了一子才回道,“自古情事多风尘,男女之间嘛,总有些莫名的机缘叫人猜不通透,这也不算什么,只望将军这事儿呐来得快去得也快,别要用情太深……”
      闻言,朱棣一抿唇却不答话,只以两指夹着棋子,观测着盘面局势,心中却暗忖:用情倒好,人心讳谟如海,怕的就是他无声无息。

      于虹烟的房间摆设简单,却飘着股香木芬芳之气,玄染就这么让她牵着走进去,坐在床沿。红烛闪动,于虹烟并未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他,久久才唤了一声,“将军!”
      玄染转过头,不由起身道:“姑娘不必当真,这只是王爷一时兴起之举。”
      于虹烟笑了笑,不置可否。其实自去年一次交会,她是不曾忘记过他的。今日在舫,当他一手将她掩置身后,宽阔的背仿佛遮去了风雨种种,只留下安静,她便觉着,这样的相逢或许就是命。想着,她起身走至桌边,抱起琵琶,坐定后朝他一笑,问道,“将军可有妻妾?”
      玄染脸一红,答:“未有!”
      于虹烟一指滑过琴弦,室内流过铮铮音符。
      “将军,可喜欢奴家?”
      玄染看着她,沉默许久,“姑娘,初见你时,你为王爷唱了一曲《千山行》,那时在下正在甲板上,望着一碧山水,听到你的词时,真是很惊讶,在下心里想,你会是一个怎样的女子?于是就跟着张玉到堂里看你。”说完又一顿,“可是姑娘,你唱着长歌行千山尽这样的句子,却,满眼是杀气!”
      于虹烟闻言一惊,望着玄染。这个男人的眼角下正添了一道新伤,下巴上布满了胡渣,他的脸轮廓很深,双眸漆黑明亮,雄壮的身躯立在床畔,宛如铜龙,在摇曳烛影下散发着血腥和戾气,这是久经沙场之人所独有的。于虹烟心中凉了一片,不知盘算着什么,细指紧紧扣着琵琶,又道:“其实奴家早就打听过将军的事儿,从将军的姓上就知道,将军不是汉人!”
      玄染一怔,倒是笑了,“姑娘心思细密,在下确实不是汉人,在下的故乡在乌苏里江一带,原是东海女真人,就是你们所说的野人,不耕作,只打猎。”说着又一莞尔,似乎想了故乡,“在下十三岁时,王爷的军队围剿前朝余党,经过我族,族长为了得到燕王庇佑,便选出在下等二十几个武人送给燕王做护卫,这一来十年了,如今,也只有在下活得好好的。”
      于虹烟听他把生死说得从容,不禁有些感慨,“将军可知道,奴家曾经到过那里,直到辽东一带,燕骑将领的名字个个都是如雷贯耳的。”
      玄染只当这是恭维,并不在意,倒是对于虹烟更多了几分好奇,“姑娘原是哪儿人?如何经辽东至秦淮?又如何……”
      “又如何沦落风尘吗?”于虹烟笑了笑,继续抚着琵琶,玄染自是不懂音律,只好一味听着,恍惚间只觉浮舟凄凉,于虹烟却又道:“将军,每个人活在这世上都有不同的经历,可是偏只有两样东西,每个人都是相同的。”
      玄染便问:“哪两样?”
      此时于虹烟的琵琶曲渐入高潮,而她一双冷眼盯住玄染良久,玄染并不回避,于虹烟轻笑了笑,才似揶揄一般回道,“奴家这说的,自然是幸福和痛苦!”
      玄染沉默下来。
      于虹烟眸光流转,罄尽哀音,不多时桌上的红烛已烧得很短,她便一边轻柔置了琵琶,一边又道:“将军,漫漫长夜,寒风入骨,即便千金买得春宵,终究只是等个天明!将军……奴家只问一句,你、可愿意?”
      玄染不作声,于虹烟便拉他走至床边,一手放下翠碧的幔帘,与他对坐其中。那幔帘缀着流苏,似隔去了世事。玄染望着她,咫尺之间,她伸手来解他衣衫。玄染往后一侧,顺手握住她柔荑,于虹烟知他心有踌躇,便更朝他靠近了些,亲近得令他嗅到一阵清香。须臾,玄染松开她的手,说一声“罢了”,竟自己解下衣衫。
      于虹烟静静地待着,却见铠甲褐衣之下露出的是一身伤,深深浅浅、累累交叠,简直触目惊心。她的手不禁一颤,玄染料是如此,便得苦笑道:“姑娘早该想到,在下不是什么良人……”
      于虹烟后来不过哎了一声,也褪了衣衫,逐一展露出娇好的身躯,待他看得心血澎湃,她便轻将肌肤贴于他心口之上,“将军乃燕王麾下大将,战功显赫,到底不是凭空而来。将军,奴家是真心喜欢你,愿将身付与!”
      如此寒夜寂寥,寂寞难酬,玄染任她倚于胸口,只觉气血汹涌。他已二十有三,却从未行巫山之事,并非不想的,而是每每欲以尝试时,内心那无由来的空虚总令他不得放纵。
      只是这样的于虹烟仿佛生来就是他的记忆,从未有过的欢愉,令他再也听不到秦淮河上春潮的嘈杂声。他依随本能,极力探索,在她一再的容忍下失去了温存的耐性,于是春闱之中,凉河之上,她不过是轻轻笑了一下,便唤出了藏于他血肉深处对于爱的渴望,迷迷蒙蒙中,他却脱口而出,你是谁?
      而她的声音轻轻柔柔,似窃窃私语的反复。
      “奴家于虹烟,将军,不要忘了!”
      随后,是一声叹息,不知来自何处,却同船儿一起沉浮了个彻夜。

      翌日,阴云澹泊,秦淮河上飘起了雨,细细绵绵,将船儿笼罩在一片氤氲之中,隐隐约约才可见那河口还守备着燕王护卫。
      朱棣坐在船头,看着玄染从扶梯处走出,只对他举了举酒杯,揶揄他的风流。玄染抬头感到雨点落在脸上,冰冰凉凉的。再看朱棣,他正好整以暇,享受着新烧的热酒。玄染走至他跟前,忽地跪到地上,“王爷,属下愿娶于虹烟为妻,还望王爷成全!”
      朱棣一怔,实有几分意外,便道:“真不愧是秦淮名妓,只一夜便教你这样痴迷。你先起来。”
      玄染不起,“请王爷成全!”
      朱棣沉吟半晌,方问道:“玄,你跟我多久了?”
      玄染答:“当有十年。”
      朱棣又问:“咱们一起打过多少次仗?”
      玄染答:“大小计有七十次余。”
      朱棣道:“谁是我燕王阵前先锋?”
      玄染答:“当是属下!”
      朱棣顿了顿,又道:“还记得当初我收你时,姚和尚说了什么吗?”
      玄染答:“欲示忠者必先以己欲示之。”
      朱棣笑了起来,“很好,玄,你倒记得。”
      玄染未说话。
      朱棣沉默了一刻,却没有叫玄染起身,那时风一吹,不知他在想什么,忽将手中酒杯扔到河里,只听扑通一声,杯沉碧水。
      那一日秦淮河异常热闹,流伶于虹烟嫁燕军将领玄染为妻,由燕王亲自主婚,于虹烟召同行七十二只花船驶于河面,凡秦淮称艳者皆聚一堂,歌舞升平,朱棣手下三百骑具登花船买醉。
      一直到了酉时日入,新人洞房,玄染身着新郎服饰站在门边,回头望着张玉几人,张玉瞧他脸色愠红,显是有些不耐,于是干笑了两声,道,“行行行,咱们不闹,你快进去吧,明儿一早便得离京。”
      玄染点点头,推门而入,彼时于虹烟正盖着红锦帕坐在床边,玄染关上房门,走走两步却停下了。于虹烟低头只看到他的靴子,便道:“将军,可是反悔了?”
      玄染一怔,走过去坐在床边,将一手覆在她的手上,却问:“你真的就这么嫁给我?”对他来说,昨夜与今夜犹似轮回,天只不过亮了一次,一切都变了。
      于虹烟的表情早教锦帕盖去,只见她反握住他的手,回道:“将军,你可还觉得奴家有杀气?”
      玄染一笑,执她双手在唇边,却感到她骨节冰冷,“冷吗?”便要揭她头盖,可她却轻轻退开了,“将军,用你的剑来挑这盖头吧!”
      玄染有些不解,仍是起拿起了桌上的佩剑,长剑出鞘,一阵铮鸣,银白的剑光闪过,利刃,直直离她容颜毫厘而已。然后他缓慢地以剑尖挑起头盖,望见,她星辰般迷人的眼,在他剑下熠熠,他再也移不开视线。玄染更觉迷茫,如此女子,似那江南烟雨,神秀妖娆,莫可掌控,便真能与他生死相随不离不弃?红锦帕自他剑尖飘落,无声无息。
      于虹烟璨然一笑,起身来搂他,唤的却还是一声将军。
      玄染心头悸意难平,那些他想了许久的话,此刻都已忘却了,唯有承诺盘桓心间,他忽然叫出她的名字,“听我说,于虹烟。”之后言辞切切:“如果明朝醒来,这一切仍不会烟消云散,那么,我愿将我一生的爱付与!”
      那是玄染的新婚之夜,七十二舟泊满秦淮,华灯成田,笙歌宴舞。好像人生的一场高潮,唱得他极其空虚而慌张,而他只能紧紧搂着于虹烟,寻找着平静。
      平静,平静却似一句咒语沉在了冰凉的湖底。

      “我愿将一生的爱付与!”
      于虹烟这辈子从未见过这样的男子,当他对她说出这句话时,她是真的动容了。
      一夜难眠,于虹烟坐起身,感到窗外的寒气籍着夜风丝丝泄入帐帷,浑不觉已至卯时三刻,她低头仔细瞧着睡在身边的男子,见他鬓角上的头发已都乱了,正想伸手抚平。
      他却睁开眼,问道,“你翻来覆去一夜了,可有心事?”
      于虹烟点点头,不知怎么凄凄然笑了一下,“就要天亮了,时间过得真快!”说完又下床,穿戴好便抱了桌上的琵琶端坐在一边,也不看他,自顾道:“将军,奴家为你唱只曲如何?”
      玄染坐起身,“你唱,我听。”
      于虹烟垂眼,一指在弦上按了按,随即满室飘音,如珠玉坠地。

      秦时明月汉时关, 万里长征人未还。
      但使龙城飞将在, 不教胡马度阴山。[引]

      唱一段,这秦淮满烟波,都作才子风流,论尽往事不甘。
      一朝十面埋伏,令那霸王别姬,圆了这,淮阴平楚,纵是英雄豪杰,丢了那,风光霁月。
      究竟哪些痴儿怨艾,将恨比天兮,将仇入地,长出了,一片荆棘,更待何时归去?
      归去来也,来复去,终是遇了他,到底是个天意!

      十二楼中尽晓妆,望仙楼上望君王。
      锁衔金兽连环冷,水滴铜龙昼漏长。[引]

      舞一程,这花舫如流光,都道我伶人妩媚,谁知是巾帼不让。
      一夕船满秦淮,令那燕王落网,圆了这,亡国遗恨,纵是百媚千红,丢了那,英雄情衷。
      究竟哪来的奇谋计议,引他入瓮,同他一梦,生出了,一颗碎心,还能怎么归去?
      归去来也,来复去,终是负了他呀,到底是个天意!

      龙藏浦上过红舟,岸自两山空悠悠。
      明月西沉碧落海,晓光渐染沧桑楼。

      只笑不出,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只泣不成,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引]
      ……

      正当于虹烟唱到“燕王落网”四字,窗外忽现红光,随即是一片惊扰,提前叫醒了这春日里的清晨。直至她一曲唱尽,这红烛洞房早已没了玄染的身影,他连看也不再看她一眼,仗剑破门而去,他可以杀了她,完全可以,这段逢场作戏的姻缘早该这样了结,可是他没有,他只说,“我不杀你!”。
      于虹烟抱着琵琶,对着空床,桌上残烛已灭,好一个红花依旧,蜡炬成灰。她落寞一笑,想起昨晚竟忘了同他喝一杯合卺酒,如今桌上只是两杯冷酒罢了,于虹烟哀默片刻,执起杯来一饮而尽。

      烟雨秦淮,天将大旭,七十二舟图穷匕见,原是于虹烟使人连夜秘告兵部尚书齐泰,太常寺卿黄子澄,其曰:燕王夜宿秦淮,翌日将出金陵,君若欲剿之,当机立断。
      齐泰黄子澄乃建文帝谋臣,向来忠君之事,以燕王忌惮,于是二人谋动,即招轻骑死士六百人分路而至,截杀燕王朱棣。料燕王护卫三百均已登船买醉,七十二舟遮人眼目,六百人终至,杀燕王兵,杀燕王士。
      玄染所看到的,正是花船粉妆中一片撕杀。六百人头绑红巾,直奔朱棣,玄染此刻的愤怒已经无法形容,他一出长剑夺至朱棣身前,强烈的情感波动使他杀红了眼,之后,只看得到血染的一条路延续到摇晃的船尾,张玉姚和尚已夺下一艘小船,使朱棣登船。
      朱棣对玄染道,“悔了吗?”
      玄染不说话。
      朱棣道,“上船。”
      玄染本欲断后,朱棣又道,“我还要用你!”
      玄染登船,小小船只如沧海飘萍,尚在危难之中,幸得其他士卒拼死拦截,燕王一行十九人终是上了岸。
      也许这是天意,在如此果绝的奇袭之下,燕王依然得以破围逃走。余下死士尽被止于河岸,那处正是玄染张玉二人垫守的,实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勇。
      这时流光舫从容驶来,于虹烟身着红衣,望着燕王渐远的背影,只道,拿箭来。一人递箭。离弦之时,却教玄染惊觉,仓促之下只得以身试箭。那箭矢无情,笔直射进他的胸口,他却狠狠握住箭羽,怒目而视船头上的人影。
      于虹烟眼见中箭是他,不由连退几步,大喊一声,“将军!”
      可是,静静的,葱郁碧绿的山河间,红色大船沉默潜行着。河岸上,他却还站在那儿,任凭鲜血流淌,他只是失神,就像他第一次听到她的《千山行》。
      玄染手按着伤口,却已不觉得疼痛,这时候了,他竟满脑子想着她的容颜,她的缠绵,她的温柔似水和她的眉黛如烟。这一切,终是南柯一梦,玄染不觉苦笑,重重按住闷痛的胸口。
      我的女人,到底予我是你,负我是你,有情是你,无情还是你。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章 烟花地,昙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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