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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二十六 ...

  •   从万花谷前往长安,一路大雨不停,等到长安郊外时,穆玄英粗粗一算,这场雨已经下了将近一个月。
      阿麻吕来自东瀛,穆玄英原本很怀疑他也许根本不会说汉话,每日里不过是按照裴元嘱咐为他按时针灸,相处久了方知裴元的这位师弟只是言语不甚多,进退却极为有度,与裴元自然而然不怒自威的气度大相径庭。
      长安村庄大多闭户,农田稻谷干瘪,一片一片瘫倒在地。穆玄英沿途打听,长安附近一斗米价已然涨至一千钱,绝非普通百姓能负担得起的了。

      阿麻吕原属五谷不分之人,在穆玄英大致的解释之下明白了这场浩劫的严重,道:“穆少侠说往年如此天灾,天子亦会下旨拨款以赈灾,今次雨已下了近一月,为何还未有应对之举?”
      这也是穆玄英极为疑惑之处,刚摇了摇头,却听阿麻吕道:“那女孩头上是何物?”
      穆玄英循着阿麻吕指向看去,只见一个妇人抱着不足五岁的小女孩,女孩头上插着一根稻草,他喉头微堵,喃喃道:“那是……草标。是插在……出售之物上的。”
      阿麻吕讶异:“卖人?”
      穆玄英有些难过地摇摇头,想起初夏时在长安同小齐开玩笑说“双春双端阳,斗米换娇娘”,然而那时的饥荒终究不算太过严重,南方米粮一到便大大缓解,远没有到斗米换娇娘的地步,如今却是当真出现这般情景了。

      他牵马走过去,向那妇人道:“多少钱?”
      妇人豁然抬头,充满希冀地朝他跪下磕头,道:“二两。”
      穆玄英沉默,那妇人急道:“小少爷当真要的话一两也可以的!”穆玄英将马缰绳放到她手中道:“拿去卖了罢。”
      妇人死死搂着女儿,满眼是泪地逐渐松了手,将女孩推到穆玄英面前。
      穆玄英道:“不用……好好照顾你女儿。”
      妇人一把拉住了他的衣角,又猛磕了几个头,痛哭流涕道:“小少爷……你把她带走罢,我养不活她,跟着你许还有个活路……”
      阿麻吕微蹲,翻了翻一直未曾说话的小女孩眼皮,道:“发烧好几日了罢。”妇人哭哭啼啼,以为他要讨价还价,忙道:“她平日里……身体都很好!”
      阿麻吕叹了口气,从怀中取了银针,轻轻刺了女孩几处穴位,女孩眼睛渐闭,慢慢睡着了。阿麻吕将女孩还入母亲怀中,道:“我们亦是居无定所之人……卖了马离开关中罢。”

      妇人搂着女儿抹眼泪,穆玄英看得心下恻然,想了想,将手中的伞也给了妇人。阿麻吕笑了笑,将自己手中的伞移过去了一些。两人正待离开,几个粗鲁男声由远及近:“看,哪里来的一匹好马?”
      几名官兵打扮的人走到近处,其中一个伸手便去挽马缰绳,妇人胆战心惊道:“军……军爷,这是小人的……”
      官兵斜睨了她一眼,嗤道:“平民何处来的这样好马?定是从军营跑丢了被你们捡了便宜。被军爷看到自是要带回去的,不追究你们盗窃军马之罪已是军爷网开一面!”说着眼见阿麻吕手中还牵着一匹,喝道:“那边两个!将马留下!”

      穆玄英向前走了一步,阿麻吕拉住他道:“大师兄吩咐,针灸期间不可妄动真气。”东瀛人亦是恪守礼节,阿麻吕当得此时仍向官兵行了一礼方道:“诸位军爷,这两匹马是在下等私人所有,绝非军营之物,还望诸位高抬贵手,勿同我等为难。”
      穆玄英摇头,这群官兵便是没事找事,何尝会听人解释?
      那官兵冷笑道:“休得狡辩!”说罢便要来牵马,阿麻吕道了声“得罪”,手中判官笔递出,那官兵未及反应便被点在当地,剩余两人一见事态有变,一人翻身上马便催马疾奔,另一人眼见自己无法逃脱,转身抓起了尚在熟睡的小女孩,厉声喝道:“把你们的马交出来!”
      穆玄英怒道:“你们是什么人的麾下,吃皇粮拿军饷,便是这样对待黎民百姓的?”

      那官兵道:“干你屁事!将马交出来!否则立时掐死这——”他一句话被截于半路,叫嚣之声戛然而止,雪亮剑尖透胸而出,登时气绝而亡,自他身后伸出一只修长纤瘦的手臂,将小女孩揽于身侧。
      穆玄英看清来人,喜道:“可人姐姐!”
      可人“唔”了一声,将小女孩还给其母,手指了指前面,向那妇人道:“前面的那匹马不小心砍死了,你前去将马肉割了带回储藏着,当也能应付几餐。”
      那妇人见她生的娇弱却杀人不眨眼,早已吓得抖抖索索话都说不清楚,也没听清什么马肉什么几餐,只忙不迭地点头。

      可人没有那份细心将人照顾到面面俱到,想来这妇人再害怕也敌不过肚饿的生计大事,便不再去管她,向穆玄英道:“走罢,带你去营帐。”
      穆玄英奇道:“你知道我会过来?”
      可人理所当然道:“盟主说的。”
      穆玄英怔了怔,不是很明白,可人道:“中秋节时,盟主原想去万花谷看看你,大约正好与你错过了。盟主后脚到万花谷时,你前脚刚走。”顿了顿,“盟主说你大约会从这条路上过来。”

      “为何朝廷对此次灾情毫无动静?”穆玄英示意阿麻吕将伞往可人头上遮一些,自己退出伞外,可人抬头看了看,便没有推让他的好意,道:“朝中党争,置黎民性命于不顾。”
      可人并不擅言辞,喜怒也常不形于色,然而穆玄英却能感觉到这次她是动了真怒,只听她冷冷道:“宰相与京兆尹素有嫌隙,京兆尹上报灾情被按下去了,之后的官员提一次水灾便被罢一个,几次之后再无人提了。”
      穆玄英难以置信道:“天子便丝毫不疑心?”
      可人冷道:“天璇打探的消息,天子询问多日雨可有影响,宰相挑选了未受灾的稻谷,言雨多不害稼。”
      “那适才的军官,也是因党争而有人刻意放纵?”

      这件事可人亦是一知半解,便摇头道:“我只知道他们是三镇节度使安禄山麾下的兵。这位节度使将自己麾下所有大将一夜之间尽数换成了胡人……长安城内除皇城羽林军,几已无可调度之兵马。”
      穆玄英低声道:“这是天下将大乱的势头……”
      可人道:“正是如此。盟主已尽力联络各地侠士,为遭大雨淋坏家宅的百姓修筑房屋,自南方购买米粮送至长安,然而这一切均需大量银钱……”
      说话间终至浩气盟营帐,营中一片忙乱,更有数十成百患病百姓躺于简陋棚下避雨,浩气弟子或拿汤碗或拿药碗忙碌照顾。
      阿麻吕道:“这等情形之下恐有时疫爆发,在下这便去帮忙了。”
      穆玄英抱拳道了声“多谢”,随可人去主帐见谢渊。

      “江南已有四位米商答应捐助米粮,司空仲平已前往接应。”军师声音缓缓报告近来事宜,“扬州亦有一位盐商愿半价出售食盐,按天璇脚程应三日后便能带回。”
      谢渊嗓音略带沙哑,道:“若存粮不够,浩气弟子每日三餐酌情减少些,不可怠慢前来援助的各派侠士。七秀门下以及其余各派女弟子,要麻烦月弄痕妥善安排,江湖人虽不拘小节,但对女侠们仍要安置仔细些。”
      翟季真一一应了,正要去安排,便听可人道:“我也去帮摇光罢。盟主,玄英回来了。”她倒是丝毫不拖泥带水,说完这一句便随翟季真出帐。
      谢渊抬头,穆玄英许久未曾见他了,倏然一见竟有些讷讷,嗫嚅道:“师父。”

      谢渊点点头,神色微有些疲惫,招手让他过来,继续低头看案上军师整理好的账目,道:“好一些没有?”
      穆玄英也不知道裴元这番针灸对三阳绝脉起到怎样作用,只得老实回答:“不知道……每日都要针灸,还未有明显成效。”
      谢渊轻声叹了口气,道:“未曾养好,便不需到长安来,也并不差你一个人手。”
      穆玄英默然,心下有些难过,许久才定定神,转了话题,强笑道:“如今我来也来了……哪里人手紧些,我去帮忙。”谢渊先是摇摇头,过了一会儿才道:“大雨不断,许多百姓家宅被毁,暂歇于此,饮食药物均需照顾,盟中弟子只怕忙不过来。”
      穆玄英低声应了“是”,起身出去。

      入夜,穆玄英躺在床上颇有些辗转反侧地睡不着,帐外雨声仍是不停,间歇传来受病痛折磨之人的呻吟。他在这种种并不令人愉快的声音之中朦胧听到帐幕被掀开的声音,有人带了一小阵冷风冷雨进来,又迅速将帐幕放下,轻手轻脚坐到他床边,取了个什么物事放于床头,又抬手来搭他手腕试脉搏。
      穆玄英有些赌气,兀自转过身去,显示自己醒了,却不肯说话。
      谢渊拿他没办法,试了一会脉,大约是没觉出有异样,便将他手臂塞进被子里,道:“深秋了,不要贪凉。”
      穆玄英忍不住抬头去看床头放了什么物事,却见是圆圆扁扁的一个小饼,用手指戳戳,表皮已经有些干硬了。谢渊道:“中秋时原想带去万花谷……过了大半个月了,阴雨连绵的,生怕它发霉,用火烤干了,也不知还好不好吃。”
      穆玄英拿起那个月饼塞进嘴里,饼皮已经烤得干硬,然而细细咀嚼时仍有一股焦香气。他慢慢吃完,抱着谢渊的手臂枕在他肩头,十分笃定地问道:“师父是不是想我了。”

      谢渊有些哭笑不得,许久才无奈道:“有点。”
      穆玄英嬉笑道:“师父你适才偷偷进来,一系列动作均行云流水,不知道的人还道浩气盟主是做惯这等偷鸡摸狗之事的。”
      谢渊叹道:“是有些做惯了。”顿了顿,“你大约忘了。刚到浩气盟那几日,你怕见人,对谁都是一副恶狠狠的模样,我便只能等晚上你睡了再去看看你腿上伤势。”
      穆玄英“唔”了声,谢渊续道:“后来发现你天生有三阳绝脉,我担心你白日练武过度,便常来看看。何况那时你身量还未长成,可人教人习剑甚为严格,晚间稍作推拿,有助散去四肢淤血。”
      “不过你现在大了,耳目也灵敏,晚上过来多半要被你发现。”谢渊笑着摸摸他脑袋,继而又叹气道,“何不在万花谷治好再回来,此地荒乱,对你的内伤有害无益。”

      “裴先生原也没有十成把握。”穆玄英强调道,“何况这次药王前辈的二弟子也随我回来的……一路上并未耽误医治。”
      谢渊点了点头,仍是轻声叹了口气,拍拍他头顶。穆玄英往他怀中靠靠,谢渊笑道:“这么大的男孩子,仍爱撒娇。”
      穆玄英含含糊糊地从鼻子里“嗯”了一声,深秋夜凉,他受针灸刺脉后谨遵医嘱不妄动真气,晚上睡得也不如以往凝定平和。谢渊颇有些无奈地揽了他的腰将他半抱在胸前,穆玄英鼻息渐沉,闭着眼意识朦胧,隐约觉得温暖的唇轻轻落于自己眉间额头,安心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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