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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二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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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玄英豁然站起,再也顾不上与李倓瞎扯,与谢渊一同抢身出门。李倓随意叹了口气,右手打了个响指,弓弦之声四起,营帐外无数弩箭黑压压地堵住出口,穆玄英回身,尚未让人看清他如何动作,便已至李倓跟前,右手两指直取其双目。
李倓身着锦衣,看上去甚是累赘,出手却极快,一只手掌如电般挡住穆玄英手指,另一手抽出身畔佩剑,穆玄英由指变掌,与他手掌一击,借力后退,堪堪避过那一剑。
李倓道:“不要这么性急……南诏王军队就算有残余,亦是群龙无首,浩气盟中只须有人坐镇,想必不惧残兵游勇,谢盟主与穆少侠,可有兴趣坐下与我一同等一件礼物?”
谢渊道:“什么礼物?”
“阁逻凤驾崩之信。”
穆玄英与李倓的一招过完,心中也略微镇定下来,心知与李倓耽误了这么久时间,浩气盟若有大乱,赶回去原本也已来不及了,如今听到阁逻凤之名,心头一突:“阁逻凤?”
谢渊沉声道:“那是南诏王之名。建宁王派人趁乱行刺阁逻凤?”
李倓慢慢收拾起双陆棋子,道:“这个人情是本王卖给谢盟主的,半张山河社稷图与阁逻凤的首级,功劳都在浩气盟。”
谢渊苦笑道:“太烫手,谢渊不敢接。”
李倓理所当然道:“那就在此同我打双陆打到谢盟主感觉手不烫的时候再说罢。”
谢渊叹气道:“建宁王费此苦心,机关算尽,只为给浩气盟这个功劳?”
李倓收拾完了棋子,将手随意放在案上,眼睛微微上抬,望向不知名之处,缓缓地,几乎是一字一字道:“男人还未死绝,便要女人去和亲的军队,不配得此功劳。”
谢渊默然,李倓之姐至吐蕃和亲之事也算当年一桩盛世,凡大唐子民多半略有耳闻。
“然而这件功劳我也不想放在自己手里。”李倓慢慢道,“若是放在我手里,剩下一半山河社稷图必然是要去追回,等拿到了,看过完整山河社稷图的人多了我一个,这对我来说并非幸事。一半归谢盟主带回中原,另一半我去找萧沙讨,于你我都有好处。”
穆玄英年轻,原本不懂这些朝堂之间的利害关系,如今听他一说,心中忽然明朗了一些,不禁握住谢渊的手,道:“师父,那原本……若是我们寻回了完整的山河社稷图……”
谢渊道:“即便原封不动送还,朝中之人也不会相信我们没有看过。”
这件事他们都未曾仔细想过,军师虽然运筹帷幄,然而对庙堂之人心诡谲终究知之甚浅,此刻经李倓提点,两人不由得对视一眼,均感觉到了握住的手心之间彼此的冷汗涔涔。
谢渊站起身来,郑重一礼道:“多谢建宁王。”
李倓有些出神,道:“自古以来武人都是这般宿命,太平时嫌其以武犯禁使隐患重重,战乱之时又惧其功高盖主拥兵自重。此次本王前来南诏,原是借使臣之便博得阁逻凤信任助其大败唐军,然而阁逻凤一时野心暴涨,本王便容不得他。这件功劳本王一个人实在扛不下,谢盟主如今在此,也算一个有利臂助,本王只得出此下策。”
这人来这里的时候帮阁逻凤与李唐作对,阁逻凤一旦要真正与大唐不利他转风转得比谁都快,也当真算是世间罕有。
穆玄英喃喃道:“你果然是个分裂。”
李倓嘴角一勾,极为矜持而不易察觉地笑了一下:“本王早已说过,当本王执黑子时,便会全心全意与白子为敌。”顿了顿,“要女人去换一时和平的皇室,不值得本王卖命,然而——”
他清寒澄澈的瞳望向营外,那正是大唐疆域的方向。
剩下的话虽然没说,然而穆玄英却懂得。然而大唐的锦绣江山,仍是值得的。
三人一时无话好说,片刻之后,终有人来报南诏王的死讯。
李倓道:“谢盟主这便将这一半山河社稷图带回罢。本王再多嘴一句,浩气盟如今人多势大,也该……”他忽而住了口,笑笑道,“罢了。后会有期。”
“建宁王少有才名,虽因胞姐之死而与皇室生出嫌隙,然而其中轻重,想必他也是懂的。”翟季真听完穆玄英叙述,捋捋胡须道,“据说文华郡主远嫁吐蕃后,建宁王曾千里迢迢前往异国,彼时他少年意气,想将胞姐带回中原,然而文华郡主不肯。”
“为什么?”穆玄英说得口干,自己去倒茶喝,顺便递给谢渊一杯,“怕被吐蕃人追杀么?”
翟季真道:“《战国策》中有一篇《触龙说赵太后》……”
穆玄英望天:“……”
翟季真哭笑不得,道:“是说战国时,赵国触龙说服赵太后将其溺爱的幺子长安君送往齐国当人质的故事。触龙打动赵太后的理由是,等赵太后百年之后,长安君总要有点什么功劳,什么贡献,方能立足于尊位。”
穆玄英恍然大悟般“啊”了一声,道:“文华郡主想借和亲立功,让朝廷不敢小觑建宁王?”
翟季真点头:“建宁王姐弟的母亲据说只是一位宫人……若不是文华郡主远嫁,建宁王远不会有今日权势。建宁王口中鄙夷皇室男人未死绝便要女人去和亲,然而他心中只怕也是知道的,文华郡主甘愿远嫁,为的是他。”
穆玄英微微发怔,片刻后长长叹了口气。
“只是……”翟季真亦轻声叹息,“即便是贤能之人,七情六欲终是无法避免,文华郡主惨死他乡,当局者迷,一旦触及自身,便容易迁怒旁人。”
“也不是。”一直沉默的谢渊忽然开口道,“建宁王其实并未迁怒旁人……原本大唐与南诏并不交恶,经他这么一闹,南诏皇室与大唐有了刺王血仇,日后只怕再难生和亲之策了。”
翟季真哑然,他毕竟并未与李倓直接接触,而这位建宁王数次围营,步步算计,于他所看到的一面来推断,说是一个反复无常暴躁迁怒的小人并不为过,却未料其有如此胸襟。然而谢渊提到刺王血仇,军师连忙道:“盟主,如今南诏王驾崩南诏大乱,我等不若趁乱回中原。”
谢渊点了点头,翟季真便唤人来吩咐拔营事宜,穆玄英啜了口茶,看军师转过了身,偏过头无比迅速地在谢渊脸颊上亲了一口。
谢渊“咳咳”地被茶呛住,翟季真莫名回头,却见穆玄英正襟危坐端着茶碗抬眼望向营帐顶,于是军师满头疑问地回身继续与人吩咐各项布置,未几看到月弄痕入帐,正要与她说打点行李等琐事,却见月弄痕眼睛瞪得险些掉出眼眶,下巴简直要碰到地,于是军师再次莫名回头,只见穆玄英手里握着一块不知打哪来的手帕,正襟危坐地继续抬头看营帐顶。
月弄痕发出一声极长的“呃——”,总不好意思说刚才看到少盟主在盟主胸口乱摸,十分识相地带军师出帐盘点各项琐碎去也。
“这块是哪里来的。”穆玄英憋了许久,终于问了出来。
谢渊道:“忘记了。”穆玄英“哼”了一声,谢渊尴尬道:“从前在天策府中时南征北战,天策军人颇受黎民爱戴,常常受路过百姓一些礼物,有时却之不恭……”
穆玄英更响地“哼”出来,谢渊道:“不过是随手放在身边用习惯了。”他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穆玄英将手帕迅速一拢塞进袖子:“这块旧了,而且花样太女气,会被人笑话的!”
谢渊笑笑,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道:“好罢。”应允“好”的是什么方面,他却没有说。穆玄英知道他如今的迁就不过如同严肃稳重的长辈终究拗不过自己疼爱的顽皮幼童一般,却也不再执拗于此,欢欢喜喜地拿自己的头顶在谢渊手掌下蹭了蹭,却听谢渊道:“师父欠了你许多情。师父老了……不过,师父已经这般老了,已没有余力和余心,能够倾半生之心,全心全意再去待另一个人了。”
他声音踌躇,再无平日里斩钉截铁言出如鼎的风度,最后几个字随周遭的嘈杂声响起而渐轻,却如看不见的尘埃一般沾了穆玄英满身满心。
浩气盟启程回中原,翟季真望着已依稀可见的边疆,道:“远离家乡之人往往有一习俗,带一捧故土随身而携,若在外生了恶疾,便以捻一搓故土入酒,喝了去秽驱疾。”
穆玄英望向眼前开阔景色,一边觉得自己来时路上的那点小心思蓦然显得极为微不足道,一边听着军师关于故土治病的异端邪说,听到军师道“古时有许多志士临为国赴死,都往往掬一把故土……”
穆玄英灵光一闪,道:“对了,反正暂时没人知道一半山河社稷图在我们手上,为免惹祸上身,不如就让天璇叔叔找个月黑风高的日子偷偷潜入大内,把烫手山芋丢朝堂上得了……”
不久之后,大唐文武百官上朝之时便看到了悬于大梁之上的一个圆筒,侍卫费劲九牛二虎之力将其取下,里面是一半山河社稷图,令付一张字条:大唐社稷宝物,无意得之,原封奉还。落款:为国志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