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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二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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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倓眉头蹙起,长枪枪头距他眉心不过数寸,谢渊只需手腕轻送,今日即便留下这四人性命,自己只怕也凶多吉少。
他也绝非拖泥带水之人,心知今日已不能讨得便宜,便也不再犹豫,手中飞燕银梭滑入宽大衣袖,杀气顿时收敛,道:“也罢,今日本王便送诸位离开。”
谢渊长枪倒转:“多谢。”
李倓站起身,赵涵雅望着他欲言又止,李倓道:“涵雅送他们出去。”赵涵雅沉默着点了点头。
四人与赵涵雅走出暗室,底下又是那条数十头怪物来回巡逻的险道。赵涵雅伸手,于墙壁上时轻时重地扣了数下,头顶传来格格响声,一块厚木板缓缓降落,将险道密密盖住。
赵涵雅沉默地手势一引,四人跟随她走过木板,她又敲击墙壁将木板收起,向谢渊道:“谢盟主可否借一步说话?”
谢渊思考一下,点点头,携穆玄英同她一道到了僻静处。
“我听闻上一代神算因九天内讧而惨遭杀害,赵姑娘你如今……”
赵涵雅微微点头,道:“谢盟主所料不错,在下亦已继任九天之变天君。”
她似乎向来是习惯不苟言笑的,即便是说话时脸上也依然有一种沉然的气质,仿佛并未如何开口一般。
“建宁王命我送你们出来,是为了让我借机为诸位批一言,以观诸位于他大业是否有碍。”赵涵雅语气平稳,淡淡道,“但是我并不打算为诸位批命……在建宁王处,我会说没有。以此为交换,希望谢盟主允诺我一件事。”
谢渊沉吟,道:“赵姑娘请说。”
赵涵雅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卷轴,道:“神算世家的神算之能隔代相传,然而,到我这一代已是将断。我年幼之时受洗成红衣教圣女,终我一生难有子嗣。神算世家断了,九天却不能断,这卷应由变天君保存的九天兵鉴之天伦,望谢盟主为我带回中原,寻觅其下一代主人。”
谢渊收下卷轴,道:“赵姑娘其实能算出我们适才要问什么问题的,是不是?”
赵涵雅道:“是。谢盟主极有韬略,问出的问题确使王爷无从回答。建宁王爷无论如何,不会回答他是不是九天之一这个问题,连是与不是都不会告诉你,因为他知道我在他身旁,我会轻易占出他的答案。”
“赵姑娘……”穆玄英忍不住上前一步道,“他怕你知道他是九天之一,而你爷爷是因为九天内讧被刺,难道你就没想过……”
“我想过的。”赵涵雅双手拢起,向他福了一福,道,“穆少侠,你……为人很好,你虽然伤我,其实不过是小小破皮,不用愧疚……谢谢你。”她双眼微有些悠远,仿佛望向不可知的未来虚空,“我跟随建宁王,便是想查出杀死我全家的凶手。建宁王答应我跟在他身边的条件之一是不可擅自批他之命,但是其实……我早已批过了。”
她悠然看向谢渊,道:“批命者不批自身,而允诺过不可批的,也不会去占卜。然而建宁王忘了一件事,他身于皇族,与他牵连者甚多,只须稍加推算,便可知道他的大致命运。”
她微微伸出白玉般手掌,道:“王爷虽雄才大略,此次也因其姐之死而意欲相助南诏,然而王爷于将来的大乱中,将被任命领兵平乱。但是……”
“来日大乱?”谢渊敏感地捕捉到了这个词,道,“还请姑娘示下。”
“此大乱关乎大唐气数的天机,不可泄露。”赵涵雅道,“我可向谢盟主说的,便是这场大乱要一直持续七年有余,但是在这场大乱开始的头两年,建宁王尚会领兵平乱,之后,却再无建宁王领兵……其中意思,谢盟主应当明白。”
谢渊略略瞠目结舌,道:“姑娘的意思是……”
赵涵雅点头道:“建宁王活不过三十岁。”她微微扬起脸,昂然道,“来日大乱中,建宁王领兵平乱,于天下大势皆有所助,因此,灭门之仇,赵涵雅只能记于心中,不能亲手来报。”
谢渊微微叹息,这个小姑娘年纪虽幼,却极是分得清家国大节,颇有不让须眉的气度。
“赵姑娘大义,谢某拜服。”谢渊拱手恭敬道,“定不负赵姑娘所托。”
赵涵雅此时始露出一个极其不易察觉的微笑,却清如晨花初绽,瞬如晨露即逝。她向谢渊挥手作别,谢渊忽而想起一事,道:“玄英,你先过去。”
穆玄英微感不快,然而他向来不会违逆谢渊之意,有些不情愿地将赤足从谢渊脚背挪开,所幸南诏皇宫之外的路途平坦无碎石,有些一瘸一拐地走开了。
“赵姑娘,谢某还有一事相求。”谢渊诚恳道,“据说批命者每批一命皆是有损己身阴德,谢某此不情之请,赵姑娘若感为难,亦可拒绝……姑娘观玄英面相,是否可为谢某批一批玄英寿数。”
穆玄英时而一瘸一拐时而单脚跳地走出皇宫,莫雨在前头等他,看他蹦蹦跳跳地过来,忍不住如小时一般抬起手在他头上轻轻敲了个毛栗,道:“你的鞋呢?”
穆玄英闷闷道:“被那群怪物撕了。”
“这还不简单。”莫雨说罢,手中扣了一颗石子,便要往稍远处一名站岗哨兵扔去,穆玄英吓一跳,连忙按住他手,道:“就一只鞋……不要伤人。”
莫雨微微撇嘴,将石子丢下,道:“都是谢渊教得你婆婆妈妈。”
穆玄英摸了摸脑袋,无声笑了几下,忽而道:“小雨哥哥,你……”
“嗯?”
“你必须……嗯,必须在恶人谷么。”
“是啊。”
“哦……”穆玄英又摸了摸脑袋,“那算啦。下次见。”
莫雨似也欲言又止,然而终究什么也没说。向他挥了挥手,往前追赶王遗风去了。
穆玄英回过身,便见谢渊已在出来,遂蹦蹦跳跳地过去,赤足一脚踩上他的脚背,刻意撒娇道:“师父你问她什么问她什么?”
谢渊微微有些出神,道:“你生辰是什么时候?”
“不知道啊。”穆玄英理所当然道,“每年生日都是按照我到浩气盟的日子过的,师父忘啦?娘去世时我才一点点大,不记得自己的具体八字,你知道的。”
“嗯……”谢渊随口应着,心中却不由记起适才赵涵雅之言。
“只观面相,穆少侠寿数,谢盟主应当比我清楚。然而面相往往只是因当今机遇而呈,做不得准,要知准确寿数,还要生辰八字方可……”
“你让赵姑娘给我算命是不是?”穆玄英脚下小心跟着谢渊的步伐,沉默一会儿道,“算啦,我不想知道。”
谢渊喉头低低发出一声“嗯”,穆玄英握了握他的手,笑道:“没有让赵姑娘给你算算?”
谢渊莞尔:“我有什么好算的,师父此生已经定型了,算也算不出什么花样来。”
“唔……”穆玄英似乎想说什么,话到口边却仍是没说,过了一会儿动了动脚趾,笑道:“这么走太累了。”
谢渊微微矮下身来,道:“上来罢。”穆玄英犹豫了一下,慢慢趴到他背上,双手环住了他的脖子,过了一会儿感觉谢渊直起身背着他往前走了,伸出手来拿谢渊的头发绕圈圈玩。
谢渊在天策府中习惯军旅生活,头发向来束得一丝不苟,穆玄英拨来拨去,谢渊原本不以为意,忽而头上微微一痛,想是被拔了一根头发下来,穆玄英道:“白的。”
谢渊不语,许久道:“师父老了。”
穆玄英低下头,将脑袋枕在他肩上,道:“没事,才一根。”他原本身上带伤,这一日一夜又精神高度紧张,此时松懈下来,在谢渊背上迷迷糊糊地犯困,渐渐打起瞌睡,谢渊感觉到他环着自己的手臂微微松开,稍稍弯下腰以免他于睡梦中滑下去,却听他含糊着似在自言自语道:“我们还要走多久?”
谢渊道:“没关系,醒来便回营了,睡罢。”却听穆玄英浅浅地叹了口气,声音虽轻微,却如苍山雪一般厚厚沉沉,心事重重。
谢渊微怔,继而安慰道:“没事的,虽不知你的生辰,但赵姑娘说,观你面相便是命中多福多寿之人,赵姑娘出身神算世家,与人批命从不出错。”
穆玄英半晌未曾说话,之后轻声道:“我宁愿没什么多福多寿的命。”
谢渊手轻颤,道:“什么?”
穆玄英道:“多过几年,师父自我感觉已经切切实实老了,大约便要嘱托月姐可人姐姐她们帮我留意些温柔可爱的女孩子了。师父怕我年轻气盛,等到对你一时冲动的爱恋过去,便会开始后悔自己喜欢的是一个没几年便已满脸皱纹的老头。师父觉得我的人生还很长,顺我的意陪我玩几年可以,再多便不行了。”
“所以你便更乐意只同师父在一起,只再活七年,是不是?”
穆玄英沉默,他知道这句话说出来必然并非师父所乐见,然而他还是不肯说谎,斩钉截铁地道:“是!”
“玄英。”谢渊沉声道,“男子汉大丈夫,一生在世,怎能耽于情爱便自暴自弃,不肯留着有用之身创一番应有之业?师父从未要你为师父而活,师父与盟中其余六星将你养大成人,辛苦传你武艺,不是为了让你为一点小情小爱便自怨自艾,你看看自己现在像个什么样子!”
自穆玄英成人以来,谢渊虽仍未让他独当一面,却始终当他已是独立之身,除了适当的点拨纠正外,从未说出过如此刻般的重话。穆玄英却似早已知他会如此一般,闭着眼睛一一领受了,低声道:“是,玄英知错了。”
谢渊道:“你很聪明,性情亦如你父亲一般端方温良,只是缺些果决刚毅,然而你年纪尚轻,在日后历练中定会愈加成熟,师父百年之后,浩气盟原本便要交到你手中……”
穆玄英打断他道:“师父,我知道了。”他有些难过地道,“别说了。”
谢渊长长地叹了口气,穆玄英听不出过于复杂的内容,却能感觉他深切的失望,一时心中便慌了,道:“师父,你别生气,我真的知道错了。”
谢渊摇头道:“玄英,我将你从小养大,你无论如何,都是我最珍视的孩子,你将来有所作为也好,庸碌一生也罢,都是我最珍视的孩子,不会因你有无成就而有任何改变。师父已经老了,习武之人即便身体强健,也不过比常人多上二三十年寿数,你将来有所作为,师父也不过晚年开心一些;若是庸庸碌碌,浩气盟无人可托付,师父也不过是走时多些遗憾,你迟早都是要一个人过活,不能总是依赖着师父。”
穆玄英死死咬住下唇,安静了许久,道:“师父……走慢些。”
然而走得再慢,穆玄英发现,自己终究还是渐渐望到了浩气盟的大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