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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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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玄英深吸了一口气,定了定神,剩余两支箭逐一射出,正中靶心。乃古修大声喝彩,这粗豪汉子大步过来不住拍他的肩,笑得仿佛射中靶心的是他自己一般。
穆玄英却再无心思与他闲聊,向他简单道了别,便跟谢渊一起去接小齐。他一边跟在谢渊身后走一边脑中一片空白,茫茫然地,脚步都似虚浮了起来,深一脚浅一脚,不慎踢到个小石子,脚下一绊朝谢渊摔了过去。
谢渊伸手扶住他,道:“怎么了?”按穆玄英的武学造诣,走路实在不应如此不稳,谢渊担心道,“不舒服要说。”
穆玄英茫然摇头,许久后才想起谢渊说的是什么,低声道:“没……没有,刚才玩累了,大概。”
谢渊点点头,搂了他的肩带他前行,道:“月弄痕已安排扎营等后行的大部队前来会合,我看你和小齐迟迟不归,便来找你们,有几个乡民来来去去,说火把节上有个外来的年轻人与去年的头名摔跤手打了个平手……”他笑起来,“我寻思大约是你……”
穆玄英张着口,明明有许多话,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谢渊续道:“我听说,乡民们的这个火把节,除摔跤射箭之外,还有选美,而摔跤射箭比赛的头名,便能获第一美人赠送荷包……”他笑着摇摇头,“我看你射箭时手抖啊抖,恐怕是没这个头名了……”
穆玄英浑浑噩噩道:“师父想要荷包?”
“……不是,我是说你……”
“我要荷包?”
“……”谢渊摸了摸他的额头,道,“是不是困了?尽说胡话。”
两人无言地到了乃古修指过路的屋子,此地民风淳朴,往往夜不闭户,乃古修家中并无妻儿,却是接济了两个无家可归的孤女,两个小丫头先是好说歹说让他们吃了晚饭,又带他们到小齐歇息的房中,嘻嘻笑道:“乃古修大哥是主持大局的人,今夜不回来睡,要我们跟两位说,若是不嫌弃,可在这里将就一晚。”
谢渊见小齐已经四仰八叉睡得咕咕流口水,倒也不忍心惊动他,点头道:“如此叨扰了。”
小齐大约是听到响动,支支吾吾地叽咕了几句含义不明的话,翻个身又睡着了。
乃古修的卧室内除小齐占掉的床之外只有两个小丫头临时整出来的地铺,穆玄英与谢渊一道躺在地铺上极为尴尬,所幸床铺甚为宽广,倒是不至太过拥挤。穆玄英满脑子胡思乱想,几次三番想开口,话到嘴边却又重新咽下,哽得他心中难受无比。他尽量小心地辗转反侧,然而终究与谢渊同铺,谢渊感觉到他来回翻身,道:“睡不着?”
穆玄英尴尬,胡扯道:“没……没有枕头,脖子难受。”
谢渊伸手将他揽了,让他枕在自己肩上,哄小孩般拍了拍他的背。
穆玄英浑身僵硬,许久之后听着谢渊呼吸已平稳,大约是睡着了,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身体再挪过去一点,让自己仿佛躺在他怀里一般。他在暗夜里红了脸,努力地抑制住急促的呼吸,心跳如鼓,枕在谢渊胸膛之上听着他的心跳,沉迷于这种极亲密的距离。谢渊有些醒了,下意识地手臂紧了紧,将他揽在怀里,又安慰似的拍了拍他的背,仿佛哄他睡觉。
穆玄英咬住嘴唇,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不堪重负滑出眼眶。他年纪尚幼时,半夜常常被噩梦惊醒,一魇住便容易乱动,有一次掉下床去,险些摔到头,之后谢渊便往往抱着他睡,半夜感觉到他动了,便将他固在怀里以免他又不慎滚下床,这习惯至今没改——他仍当他——只是孩子,只是徒弟。
他将自己的嘴唇咬得生疼,坐起来擦干了眼泪,谢渊醒了,道:“怎么了?”声音仍是温和而耐心的,一直以来,师父都似乎可以忍受他不触及浩气或者说江湖道义底线的所有无理取闹,包括这样半夜将他从睡梦里吵醒。
然而愈是这样的温和,愈让穆玄英难受。
远处火把节的喧闹声在万籁俱寂中隐隐传来,下弦残月淡淡的银光在满地的火光里黯然失色,穆玄英倾听着窗外轻微的虫鸣,忽然不合时宜地想,若是自己是只虫也好,没心没肺地啾啾叫,总算也是将心里的话说出来了,谢渊听不懂……也好。
谢渊仍很耐心地等他,穆玄英用尽力气下了决心,道:“师父,我……”
门被轻轻扣了扣,乃古修声音压低了喊道:“小兄弟!”
“……”穆玄英挫败,披了衣服起身去开门。
乃古修神秘兮兮地将他拉出门去,不由分说便拉着他跑:“小兄弟!!新来了一个小兄弟,摔跤赢了我,射箭跟你同分,现下场上闹得不行,非要你们分个胜负,快跟我一起去一趟!”
穆玄英无语,然而吃了人家的饭住了人家的房子,总不见得耍脾气不去,当下无奈道:“好好好,但是先说好,我大约要输的。”
“你哪里觉得自己要输?”
穆玄英一个哈欠打到一半便被这一声塞了回去,来人的脸在逆光之下看不清晰,然而充满了难以言明的熟悉感。
那人素来冰冷的声音里难得带了一点笑意:“穆少侠,我在长安……见过你。”
穆玄英怔愣着,几乎无法做出任何反应。
稻香村吱呀的水车,洛阳如龙的车马,紫源山呼啸而过的风,昆仑千年不化的雪。十年来浩气盟与恶人谷地处南北两端,时时有小规模冲突,却并未有太大正面干戈。穆玄英也曾同可人一道去昆仑征察,接应浩气兄弟护送物资,然而从未与莫雨相遇。恶人谷的小疯子声名鹊起,穆玄英没亲见时却始终不愿相信,或者只是自我安慰也好,他一直觉得,也许这只是凑巧同名罢了。
然而这倏然相见,彼此的容貌都已改变甚巨,却终究能觅到幼时的熟悉眉眼。莫雨暗红的恶人谷服色刺痛穆玄英的眼。
一直跟在他身后的谢渊默默走上前来,将穆玄英挡于身后。
莫雨嗤笑:“谢盟主是觉得我会在此处痛下杀手还是怎的?”
谢渊不答,周身气息凌厉,全神戒备,胡乱鸣叫的野虫都似被剑拔弩张的气氛所摄而霎时无声。
“小……莫……大侠。”穆玄英在谢渊身后低低道,“今日这里的乡民都在过节,别动手……师父,我跟他说。”
他抓着谢渊的手臂有些祈求地摇了摇,谢渊摸了摸他的头,思虑半晌,道:“我在后面,有事喊师父。”
两人沉默许久,乃古修挠了挠脑袋,这其中的复杂情势这个直肠子的粗鲁汉子实在是看不透,见两人都不说话,出声缓和道:“走嘛走嘛,大家还等着两位小兄弟射箭分个胜负!”
穆玄英垂着头,跟着乃古修走,人声逐渐响亮,他生怕再走过去一点说话便听不清了,不由得顿住了脚步,道:“小……莫大侠到这里来所为何事?”
莫雨叹了口气:“难道我很喜欢大侠这个虚名么,毛毛。”
穆玄英手指微颤,喉头哽住。
“我师父查知他的一个仇人在苍山洱海出没,是以携我前来。”莫雨不等他说话,径自说下去,“不灭烟在长安探到你们的踪迹,我远远地看过你,知道你们要来。否则……”他将后面的句子吞了下去,然而穆玄英听得懂。莫雨从小便是对自己心之所系之外的人事毫不关心的性子,若不是因为知道穆玄英在,雪魔的仇人,并不劳恶人谷小疯子特地来一趟。
穆玄英曾经设想过许多次与莫雨重见的情形,然而每次都停止在该先问“小雨哥哥这些年过得如何”还是先说“我从山上跳下来后去了浩气盟”的选择里。等到真的见面了,这两句却全都忘记了。
莫雨眼望着火把长龙亮起的地方,淡淡道:“我与肖家不和,肖天歌曾经想将你掳回恶人谷要挟我,没能成功,倒是让我知道了你在浩气盟。”
“啊……嗯。”
“前几年你来昆仑时,我去看过。”
“哦……”穆玄英顿了顿,“听说你和天璇叔叔在巴陵交过手,唐门暗器厉害,有没有伤到。”
莫雨转过身,望着他的眼睛多了些温暖:“好多年前的事了……伤早已好了。”
之后一路无话,两人被汹涌的人群簇拥至靶场,乃古修主持两人再各射三箭定胜负。
许是决战气氛紧张,围观人群渐渐停了喧哗,偶有窃窃私议,却也仅仅是讨论猜测谁能胜出之类的言语。
莫雨握着弓箭踌躇良久也没有开弓,最后终于像下了决心一般道:“毛毛。”
“嗯?”
“若是我赢了,你会跟我去……”他没有说下去,然而穆玄英看着他的眼睛,却在那一瞬间知道了他想问什么,于是摇头笑道:“小雨哥哥……你知道我不会。”
“嗯。”
“那么若是我赢了,你会吗?”
莫雨眼睛半闭,道:“嗯,我知道。有些话,便不说了罢。”话音刚落,手一挥而箭离弦,箭擦靶飞过,不知歪到了哪里。
“算我输罢,不比了。”莫雨漠然说道,将弓箭一丢,“那个什么荷包,不想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