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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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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这里有钱人多!我来讨饭的!”小乞丐一挽袖子,清脆童音唱起一曲莲花落,不久果然有几个铜板丢过来。
在这饥荒季节,还有闲心前来观柳的自然往往非富即贵,小乞丐对世情倒是看得很通透,然而穆玄英总觉得自己不是很有心情夸奖他。
谢渊道:“这孩子唱得倒是很好听。”
小乞丐得意道:“那当然的……我不会白白要人钱的,我还会吹柳笛呢。”说着折了一根柳枝,拨出树皮来,不久一支柳笛放到唇边,细细的笛音随风而入耳,却不知是从哪里学来的曲子。
谢渊道:“这个倒挺有趣,怎么做的?”小乞丐将柳笛放在掌中,谢渊微微矮下身体仔细端详,穆玄英道:“师父……”谢渊抬头,耐心地看着他。
“我刚才看到前面似有桃花,与柳树掩映……我……我去看看。”
自朝廷在灞桥设立驿站之后,其上便多有送别的行人,穆玄英一路走来,便见各色人等折柳话别,等走到游人渐稀,忽觉头顶有一股异样之感,豁然抬头,一眼望见躲在树上的人,松了一口气:“天璇叔叔。”
影朝他点了点头,手指弯了弯示意他上来。穆玄英抱住树干开始爬树。
“……”影无语地默默从树上跳了下来,道,“你也在这。”
“你也是一个人。”穆玄英微微叹了口气,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心情郁结。
影点点头:“原本只是随意走走,听到灞桥有人吹笛。”
不说还好,一提穆玄英便有一股无名火:“什么笛……胡吹一通。”
影勉为其难扫盲道:“那是浣溪沙的曲子……咫尺画堂深似海……”
穆玄英两眼转圈,求饶道:“天璇叔叔,你明知我听不懂。”他从小便只对格物算术有兴趣,军师要教四书五经,穆玄英一读便睡,毫无例外。
影笑道:“最后一句必然听得懂,忆来唯把旧书看,几时携手入长安?”
穆玄英安静了,眼望着已沉入河水的夕阳与暗红天色里飞舞的柳絮,道:“天璇叔叔在看什么旧书。”
影道:“万花谷工圣的旧作。”
“天璇叔叔何时对这个有了兴趣……”
“于唐门学习机关数术之时,烟曾觉工圣之作与唐门机关术相辅相成。”影漠然道,“我一日来回蜀中,方买到了一本手抄本。”
穆玄英张了张口,似乎在那一瞬间懂了天璇的心思,一转念却又糊涂了。他低声道:“不灭烟……是女子?”不灭烟几乎从不在人前现形,当世没几人知道他的真面目。
影淡淡道:“我弟弟。”
穆玄英张口结舌,许久之后脑中忽有一丝灵光闪过,却如遭雷击,不由自主地捂住胸口,一手指着影道:“天,天璇叔叔……你……”
影面具后的眼睛微微垂下,也不知看向了哪里,悠然道:“烟影不相逢……少盟主无需担心,天璇不会因一己私情有负浩气盟。”
穆玄英舌头仍在打结,张着口却说不出话来,影回过头淡淡看了他一眼,道:“我从小……便与烟相依为命。”
穆玄英下牙咬着上唇,想起一个人,心中不由得一酸,点了点头。
影没有再说什么,清冷的眼睛在逐渐暗下的天色里显出难得一见的暖意。
穆玄英甩着一支柳往回走,长安城里华灯初上,显得灞桥晦暗不明,到得灞桥尽头,桥畔挑了几盏风灯,暗淡的灯火跳跃闪烁,阑珊处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
穆玄英抿了抿嘴,伸出手指来,揉了揉有些发酸的鼻子,快走了几步:“师父。”
谢渊闻言转头,向他微微一笑:“看完桃花了。”穆玄英低“嗯”了一声,上前挽住他的胳膊,轻轻道:“桃花开得……很好。”
谢渊抬起手摸了摸他的头,穆玄英似只猫儿拿脑袋在他手掌下蹭了蹭,眯起眼睛,忽然闻到一阵香气,谢渊手中握着一个烤过的馒头,道:“想你大约没吃什么就来了,这个时辰也该饿了。”
“唔。”馒头被仔细烤了外面一层,将焦未焦的有一股麦粉的干香,穆玄英折了一半递给谢渊,“又是途中省下来的干粮?”
谢渊拿了笑道:“疏导灾民途中忙得分不开身,三餐都没什么时间吃。难为月弄痕想得周到,备了许多干粮险些浪费。”
两人边吃边一道走,长安虽饱受灾荒,城内朱雀大街却仍是繁华喧嚷,城内城外犹如两个世界。穆玄英看着叹了口气,道:“上次军师说了首什么诗……意思是有钱人家酒肉都吃不完放着腐坏了,外面路上却都是饿死的穷人。饿着肚子的人那么多……救不过来。”
谢渊道:“救得一个是一个罢了。”
穆玄英点点头,忽觉头上微微一痛,伸手从后颈里摸出一颗栗子。不久之后,头上又被扔了一颗花生,收获若干小零食。穆玄英炸毛道:“干什么呢!我长得很像猴子?!”
谢渊大笑:“楼上的姑娘看你长得好看,扔果子戏弄罢了。”
穆玄英抬头,却见身旁一幢精致小楼,楼上几个女子穿得花团锦簇,身段袅娜,望着他抿嘴而笑,手中抓着花生瓜子等物,仿佛还想丢一个下来。
“这是什么地方……”
“这个……”谢渊还真是不太好说,拉着他快走离开,“……这个,找姑娘的地方。”
“?”
谢渊英武的脸已然微红:“总之,并不是什么正经地方,而且是个销金窟,没有钱进不去。”
“噢。”穆玄英听到要花好多钱就放下心来,“那师父也不用去了。”
“……那倒是,师父没钱。”谢渊啼笑皆非地拍拍他的脑袋,“不过这里的姑娘都不爱俏,只爱钞,也会丢果子戏弄你,浩气盟中没有年轻女子,我们玄英在江湖闯荡几年,必然要打动不少芳心。”
“我才不要咧。”穆玄英嘟囔道,“她们还没有月姐和可人姐姐好看。”
“嗯……”谢渊笑道,“你如今熟悉的女子均是你不用怕的,等你某天遇到一个,在她身畔会战战兢兢手足无措,生怕说错一句话惹她厌,心中始终权衡猜测,生怕她不喜欢你,那便是了。”
穆玄英呆了呆,挽着谢渊手臂的手指不着痕迹地紧了紧,低声道:“师父……怎么知道?”
“师父虽然老了,年轻时也是有情窦初开的时候……”
“是个什么样的姑娘?”
“现今已经忘了。”
穆玄英松了口气,谢渊却没有注意他微小的神情变化,伸出两只手在他头顶比了比,又将两手放低至腰部以下:“当年你刚到浩气盟时,才这么高,师父可以将你举起放在肩上……”
他顿了顿:“再过十几年,师父大概老得头发都白了,背也不知会不会驼……那时候若是还想像你小时候一般抱抱你……”他微笑着摇了摇头,仿佛在设想那时的滑稽模样。穆玄英心头莫名其妙地酸楚,哑声道:“师父老了也是挺拔高大的大英雄。”说着微微踮起脚,手攀着谢渊的肩将自己撑起与谢渊同高,道:“师父还是可以把我放在肩上。”
谢渊笑着扭头,与穆玄英的脸堪堪相对,少年的眼睛充满敬爱的孺慕之思,却又夹杂了一些其他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之后缓缓闭起,那张还未有棱角的脸庞慢慢凑近,穆玄英停顿了一下,睁开眼,脑袋偏了偏,在谢渊脸颊上亲了一下。
谢渊愣了愣,伸手抚了抚脸颊,笑着斥道:“没大没小,促狭。”
穆玄英脚放平,双手离了他的肩,嘴角慢慢扯了扯,才扯出一个笑:“师父总爱与我计较……我才十九岁!”
“几时……携手……入长安……”穆玄英低喃了一句,谢渊没听清,问道:“什么?”
“没有……”穆玄英仰起脸,“师父说我没大没小捉弄你,那我也给师父亲一下。”
谢渊忍俊不禁:“不开玩笑了,回营罢。”
穆玄英微笑着点头,握住他温暖宽厚的大手,那手指上有长年累月握枪而长出的厚厚老茧,也许这双手,除了枪刀兵刃之外,握过最长久的具有温度的物事,就是他了罢——这也许也是他为数不多可以拿来骄傲的凭借之一。穆玄英垂下眼帘望了望握在一起的手,苦笑了一下,只是开玩笑吗?师父大概永不会知道,刚才那个隐藏于众多隐秘心思之后的吻,几乎用尽他一生的勇气。
谢渊握着他的手,尽量走在他身前,偶遇有行人拥挤,便将他护于身后,分明仍将他当做当年那个羸弱的幼童。
穆玄英双眼望着他的后背,再也分辨不出自己怀的是怎样心情,半晌之后,心头忽地叹了一声:“罢了——”
手中柳枝被挤得太久,狭长柳叶簌簌抖动,将坠未坠,在长安每一年每一夏都有的灞桥风雪里,掩埋了穆玄英心底最深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