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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秋风·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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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晴朗的扶风郡也开始落雨了。青沂今日又多裹了件冬衣,把床榻上的棉衾盖在身上,蜷腿坐在他命侍从们支起的暖榻上,左手握着合起的折扇抵着下巴,右手从棋盒里摸出一颗玲珑剔透的白玉棋子,放在棋盘上。
“不下啦不下啦,王爷总不让白月。”泽白月悻悻地把捏了半天的黑棋丢回棋盒,扁着嘴,做出欲哭无泪的表情。她本生得娇俏可人,这一姿态做来,更让人想要怜惜。
坐在泽白月对面的青沂意兴阑珊地把棋子丢在棋盘上,稍微抬起下巴,用扇柄搔了搔后脑勺。“本王一直都将经纬间的对决当做战场厮杀,白月若只当闲时打发时间的游戏,那就找他下去。”青沂手指着刚走进屋的清冷青年,冲巫玄抬了抬嘴角。
泽白月见巫玄进屋,从暖榻上起身,朝巫玄盈盈一拜。巫玄淡淡地向泽白月点了下头,将披在身上的外袍脱下,丢给立在屋内随身伺候青沂的侍女。巫玄是司命院的少司命,是大司命巫远的独传弟子,未来的大司命,谁也不敢去得罪这位身份显贵的年轻人。
青沂一手撑住下巴,眼皮耷拉,他昨夜被雷雨声吵得难以入眠,又十分怕冷,后半夜睁着双眼,望着床幔脑袋清明一直到天亮。现在他起来了,抵住困意,陪泽白月在这里下棋。暖榻的效果很好,没一会儿青沂就困得昏昏欲睡,可他现下又不能睡,巫玄让他今日留在扶风郡守替他们安排的暖阁里,等他消息。青沂见巫玄终于来了,收起强打的精神,准备开始去会周公。巫玄说让青沂等他回来,青沂立刻做到,等巫玄回来,他去补眠。
“先别睡!”巫玄冰冷的手握着青沂的手腕,摇了摇。
青沂怕冷,立刻被巫玄冰凉的手给惊醒,困意瞬间飞散。“冷冷冷!”青沂拍掉巫玄的手,连连叫唤,“我怕冷,你又不是不知道!”青沂怨怒地瞪了一眼好友,抱怨道。
巫玄没心思与他谈这些:“青门的斥候消息来了。”
“哦?”青沂收起了脸上的烦厌之色,正色道,“顾眷之没死是不是?”
巫玄转头看了一眼立在一边垂眉低眼的绝色女子,而后转回头,对青沂点点头说:“我需要你派沉沧的人去追。”
青沂笑着抬了下眼皮:“对沉沧的杀手最了解的也只有沉沧的人了。”青沂把目光转向泽白月,温声道,“我把她留在这里,就是等你吩咐。白月,有什么好的人选?”
泽白月敛襟向青沂和巫玄行礼,声音如风拂秋水,冷冽又轻柔:“叶拂衣是蛇部副首,进入沉沧以来一直与蛇首一同训练,若论了解,白月建议派芙玉去。”
青沂扇柄在棋盘上轻轻点了下,转头问巫玄:“你觉得呢?”
“最好的人选。”巫玄点头,接着又问,“是将军的意思?”
青沂嘴角露出一个意味深长地笑容来,他从暖榻上站起身,伸了个长长的懒腰,走到泽白月身边,牵起泽白月的玉手,走出了暖阁。巫玄冷笑一声,亦走出了屋外,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天空好像漏了一块,雨不住地从天上往下漏。厚重铅云盘旋在头顶,压得人喘不过气,闷雷声滚滚而来,天地几乎成为一色。一匹墨色的骏马在雨中狂奔,骑在马上的人一身黑色劲装,双手紧握马鞭,他的身前环着一个面色苍白的男人,男人面容清秀,紧紧闭着双眼,一身裹在青色长袍之中,长袍的领口依稀可辨用细密金线压了一条长尾狸纹。那是风狸,是南浔国的皇室族徽,后东浔国从南浔国分出,皇室依然沿用风狸族徽。
叶拂衣已经驾马不眠不休地疾驰了三天三夜。他咬牙猛踢马肚,希望能够再快一些。当他冲进大火冲天的锦华宫时,看到的是被白冠奇等一众臣子派兵重重围住的顾眷之,年轻的东浔国国主努力稳住心神,顾眷之站在锦华宫外的丹墀上,睥睨地望着抵在他面前的刀剑,朗然而笑。他的身后,是已被火箭矢点燃的锦华宫,六重镂空锦门火舌怒张,如若不是早先被泼了火油,凭那些箭矢是无论如何也点不燃锦华宫的门。
“国主为保顾氏血脉,守东浔威仪,殒身自焚于锦华宫内,其心昭昭,其情切切,微臣痛兮、哀兮、怜兮……”白冠奇猛地跪在地上,哀嚎大哭起来。其余臣子学着白冠奇的模样,纷纷跪在地上朝顾眷之叩首,每一个人都痛哭流涕。
被大火和刀剑围住的顾眷之觉得白冠奇不愧为三朝老臣,朝堂上下皆演得像模像样。痛兮?哀兮?怜兮?顾眷之嗤笑,恐怕白冠奇现在是快哉,爽哉,乐哉吧。他们要逼死他,因为他们早就对世乐俯首称臣,在世乐对巫城发起第一次进攻之时,白冠奇就将消息封锁,同时上表请求顾眷之立后将顾眷之注意全部转移到白冠奇身上,白冠奇这一招铤而走险用得绝妙 。顾眷之完全未留心到巫城出事,他甚至将叶拂衣关进警刑司里,如果叶拂衣在他身边,他也不会被白冠奇逼得走投无路。
叶拂衣?冷雨砸在顾眷之的脸上,顾眷之打了个寒颤。在白冠奇逼宫的那一刻,他让身边贴身的内侍去警刑司将叶拂衣悄悄带离青门。顾眷之缓缓仰起头,任雨落在脸上,他估计时间差不多了,白冠奇只顾着逼死他,哪里还会留心警刑司里的那个人?顾眷之深深吸了口气,拂袖转身,一步一步迎着锦华宫的烈火,挺直背走进白冠奇给他准备好的棺材。
热浪扑面,顾眷之青色锦衣的衣角落了火,顾眷之湿透的衣衫渐渐被热气蒸干,灼热刺痛肌肤,渐渐地越来越痛,再抬一步他就要迈入锦华宫中。顾眷之突然莞尔一笑,继位几年来他的政绩平平,连叶拂衣都说,他若分出一丁点用在丹青上的心思,东浔国虽不至于成为祖洲大国,却能打消他国觊觎之心。顾眷之想起叶拂衣说话时的担忧神色,他是真的在替自己和东浔国担心。最后半步,顾眷之跨得决绝!
“杀了他!”一声尖厉可怖的声音突然响起,顾眷之的耳畔响起一阵激烈的兵戈交击声。难道还有人想要救他么?不可能,在重重禁卫军的包围下,没有任何人能救得了他的。顾眷之捏紧拳,转过身想让那个救他的人不要再做无谓的牺牲。
顾眷之感觉心底那个名字从心脏跳了出来,卡在喉咙处,他想喊那个人,却觉得对方十分的陌生。
叶拂衣只身一人,携一柄长剑,自暗夜的雨中而来。清俊的脸被雨水打湿,一直束起的头发披散开来,有几缕贴在脸颊边,他的身边倒下了十来具尸体,其中有两具东浔国臣子的尸体,其余是手持刀枪的禁卫军尸体。长剑剑锋抵在白冠奇的下巴处,叶拂衣右脚踩在白冠奇的肩上,东浔国白相浑身瑟瑟发抖,眼里带着怨毒,更多的是恐惧。
“让他们给我退开!”叶拂衣剑尖微抬,在白冠奇下颚上划了一道口子。血顺着叶拂衣的剑刃滴落在地上,瞬间被雨水冲刷。叶拂衣就像暗夜中钻出的修罗,不再是昔日温润尔雅的文士。
“你……”白冠奇还在犹豫,他看清楚叶拂衣只有一个人,他在赌,叶拂衣就算带着顾眷之两人也杀不出这重重包围。
叶拂衣抽了下嘴角,冷笑道:“白相爷,你知道出身沉沧的杀手一人可抵多少人马么?”
“你是沉沧的人?!”白冠奇惊惧,身子抖得更加厉害,而后他连连摇头,似乎不信:“不不不,沉沧现任主事是世乐的青龙王,你若是沉沧的人,怎么会阻止我杀顾眷之?!”
白冠奇转头看了一眼站在锦华宫前不知所措的年轻国主。白冠奇突然失了神,他想起十二年前,自己从锦华宫被前任国主轰出来的时候,裹在锦衣中的年幼皇子肉嘟嘟的小手捏了他已经显得枯槁的手,奶声奶气地对他说:“相爷您别生气,眷之去让父皇给相爷道歉去。”真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如今他长大了,依然什么都不明白。不对!白冠奇又忽然猛地摇头,跟着这个孩子他什么都得不到,什么抱负都施展不了,他已经蹉跎了大半生,不想人生最后一点希望葬送在这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手里。
“白冠奇!”叶拂衣踩在白冠奇肩膀的脚加重了力道。
“你知道背叛沉沧的下场么?”白冠奇阴测测地笑了一声,抬头直视叶拂衣,并不在意此刻他的性命掌握在对方手中。
“你知道背叛沉沧的下场么?”白冠奇临死前的话语和神情深深刻在叶拂衣的脑海里。叶拂衣无论如何都忘不了。背叛的下场?叶拂衣是沉沧的人,自然知道会是何种下场。
死。
“吁——”骏马嘶鸣,前蹄高扬,骑在马背上的人连忙扯紧马缰,没让自己和身前的人从马背上摔落。
未等叶拂衣稳住身形,一道寒光仿佛劈开了天地间浓重的铅云,架在了叶拂衣的颈边,接着第二道寒光指向了叶拂衣身前的人。
瓢泼大雨中,女子幽蓝色的眼眸里只有凌冽寒光,如她手中的剑,不给人任何犹豫的机会。
“下马!”女子命令道。
叶拂衣只得按照女子的要求从马背上跳下,剑尖一直抵在他的下颚没有离开分毫。叶拂衣跳下马背后,伸手把马背上的另一个人带了下来。顾眷之疲惫地看了一眼用剑对着他的杀手。
“多谢。”顾眷之对叶拂衣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
沉沧暗部蛇首芙玉,自刺杀炎崆靖烈侯顾眷之失败后,她一直都未出现在沉沧,甚至在沉沧内部传着芙玉已被顾茗澜处死的消息。
叶拂衣不曾想,芙玉非但没死,还被指派了任务。
“暌违许久,别来无恙。”叶拂衣凄然笑道。
芙玉冰冷的眼里划过一抹转瞬即逝的诧然,她没有开口,而是直直地盯着叶拂衣的身后,眼中渐渐浮起肃然之色。
叶拂衣感觉到身后有一股无形的压力由远及近地传来,待那人走进,叶拂衣已猜到来人是谁。
“将军。”叶拂衣不得转身,只能背对着顾茗澜行礼。
顾茗澜一身黑色长袍,长袍上连着的兜帽将顾茗澜的容颜遮住上半,顾茗澜修长的手指弹在腰侧的剑鞘上,发出沉闷的声音,一声一声地,就像扣在人的心脏上。
“叶拂衣,我曾跟你说过,不要因情误事。”顾茗澜伸手掀掉了头上的兜帽,露出俊朗的面容,他将目光锁在顾眷之身上,而后微微躬身向面色惨白的人行礼,“世乐御将军顾茗澜,见过东浔国主。”
顾眷之一夜亡国,逃亡多日,早已身心俱疲,如今又被顾茗澜气势所慑,只敢向顾茗澜微微颔首。
“其实我与国主也算是同族中人,”顾茗澜往顾眷之那里走了几步,与顾眷之面对面道,“国主怕是不知道吧。”
顾眷之低着头,嗫嚅道:“将军与顾允执为一脉,是主家之人。东浔顾氏不过一脉分支,不及将军尊贵。”
顾茗澜摇头:“世过千年,哪还有主家支脉一说。元国主登高一呼自称为帝,我不过阴袭祖德,得了世乐将军一职,论尊贵,国主乃君,顾茗澜乃臣,顾茗澜终究不及国主。”
顾眷之不善言辞,顾茗澜这么一说,他一时倒不知该如何接口。虽说是他们皆姓顾,但终究除了同姓外,再无任何瓜葛。东浔国灭,其中定有顾茗澜推波助澜,再攀扯这些久远到遥不可及的同族同姓,无非是自掘其短罢了。
顾茗澜见顾眷之低头不语,轻轻叹了一声,转头看着冷雨中,一直紧张望向这边的叶拂衣。
叶拂衣猛地一颤,顾茗澜的眼光锐利如剑,剜得他想避开,却又担心顾眷之而不得不与顾茗澜对视。
“想必你在东浔国做的事,国主应该都知道了。”顾茗澜淡淡地说,他感觉到身边的人抖了一下。
叶拂衣咬牙,从他杀死白冠奇那一刻开始,顾眷之就知道他到底是何人。沉沧,一个受命于世乐青龙王的暗杀组织,为世乐皇权离间诸国君臣,从诸国内部分化瓦解政权,窃取诸国情报。叶拂衣是沉沧的人,他来东浔国,来自己的身边,无非是因为他要分化东浔国君臣,为世乐出兵东浔国铺平道路,叶拂衣做到了,甚至成功的做到,而顾眷之至那一晚被白冠奇逼宫之时都未曾怀疑东浔国灭也有叶拂衣一份。
“将军,拂衣愧对王爷,愧对将军,愧对……”叶拂衣跪在地上,捏紧了拳头,昂首直视顾茗澜,“愧对对我真心之人,念将军看在拂衣促成东浔国……国灭,叶拂衣愿以一命换顾眷之一命。”
“朕不需要你救!”顾眷之猛地大吼,任剑锋擦破他的脖颈,他淋着冷雨,在雨中咆哮,“朕不需要你这个叛徒救!”
“叛徒?”顾茗澜眉梢微抬,伸手拍了下顾眷之颤抖瘦弱的肩膀,“他背叛了沉沧,对你来说也算叛徒么?”
“他背叛了你,出卖了我,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叛徒!”顾眷之拼尽力气大吼大叫,挥动着手臂,像个无助的孩子,泪眼朦胧,让人看得揪心。
叶拂衣清冷的面容崩了一半,他对着顾眷之绝望地摇头,却无法辩驳一个字。彻头彻尾的叛徒,顾眷之没有说错。
顾茗澜忽然对着拿剑抵着叶拂衣下颚的芙玉说:“芙玉,你背叛的还不算彻底。”
芙玉浑身一颤,垂头对顾茗澜行礼:“芙玉知错。”
“如果你不想变成彻头彻尾的叛徒,你知道该怎么做?”冰冷的雨中,顾茗澜露出一丝笑容来,他打了个响指,一匹白马从远处奔来。顾茗澜翻身上马,将雨中的几人一一打量,最后目光落在芙玉身上,顾茗澜淡淡地道:“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马缰轻轻一抖,白色骏马迈开四蹄飞奔而去,骑在马上的世乐御将军把掀开的兜帽重新遮在头上,挡住他的容貌。
芙玉望着顾茗澜远去的背影,剑锋一转,刺入自己的手腕。一剑入骨,断筋割脉,鲜血淋漓,这只手再也不能握剑。
“蛇首!”叶拂衣大惊。
芙玉对叶拂衣淡淡地笑了笑,完好的左手向着另一个沉沧杀手挥了下,那杀手得令,架在顾眷之脖颈处的剑锋收起,退到了一边。
“带着他快点走,不要再牵扯进这个乱世。”
芙玉把剑一点一点拔出,目光转向面露惧色的顾眷之道,“东浔国就算没有叶拂衣也会亡,乱世总不能一直乱下去。国主觉得,黎民百姓真的甘愿躲在一个危如累卵的国家里惶恐不安的度日么?”
顾眷之摇头,他不懂,但觉得不该。
“是的,这个乱世要到头了。”芙玉轻轻笑道,“乱世的终结总要有些人付出,总要有些人狠心地踩着累累白骨为天下一统。当年元始帝一统祖洲死了多少人,他最终却为天下人传颂千年。不论是东浔国,还是南浔国、炎崆国,他们终将成为祖洲一统道路上的牺牲者。这些牺牲不是不值得的,祖洲的战火燃烧了五百多年,是时候熄灭了。”
顾眷之还是不懂,芙玉说的他一点也不懂。他看着跪在地上的叶拂衣,希望他能解释给他听。叶拂衣与顾眷之目光相接,而后咧嘴笑了起来,叶拂衣知道芙玉的这些大道理顾眷之听不懂,顾眷之还是下意识地相信叶拂衣。叶拂衣从泥水里站起,将顾眷之揽在怀中,芙玉说的,他都懂,他可以慢慢告诉顾眷之,纵然怀中的人现在还推拒他的温柔。
“走吧,”芙玉让另一个杀手把她自己的马牵过来,“知道碧落岛么?”
叶拂衣点头。碧落海,传闻中的方外仙岛,上面隐居着诸多求仙问道之人。
“去那里。”芙玉笑,“我曾经很想与一个人一同去那里,可惜现在去不了了。你去看看,如果那里真是传说中的人间仙境,你就写封信过来给我说说。”
“好。”叶拂衣把顾眷之扶上马背,对芙玉点头,“请替我多谢将军。”
芙玉轻轻一笑,点头应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