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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渡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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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或许不是从前,而是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后,有一天,湿婆想要渡河。
他从吉罗娑山上下来,并没有告诉任何人他的行踪,他变成一头浑身雪白的野鹿,额头中间长着巨大的独角。他驰骋奔过平原、河流、森林、山丘和田野。有的时候,他的足印着了火,火焰无法熄灭,烧光树木、牲畜与人类的村庄,所到之处万物都凋零残败。有时候,他跑到哪里,哪里就开出一连串的赤金白青紫五色莲花,草木因此而繁盛丰美,看到这些足印的人能无病无忧活到一百五十岁。
他越过城市、火葬场、天女的舞台和众神的宝座,不过那儿的人都看不见他,他们只会突然觉得非常开心,或是极为悲痛,又或者无比愤怒,受着情欲驱使,他们干出一些奇特的事情来,而且事后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那么做。
最后,湿婆到了河边。那河正逢雨季,变得又黑、又宽、又长,一眼看过去,水面浩浩汤汤,看不到对岸,简直像海一样。
湿婆想要渡河。他变回人形,朝河边走了一步,而河随即便向后退了一步。他又朝河水走了一步,河便再向后又退一步。
这河不让他渡。
湿婆站在河边,思索了一番,然后他明白了。天旱时他见过人类的孩子在浅滩中嬉戏,不着一缕,那个时候,河水是很欢迎他们的,它看顾他们,保护他们,有时候太爱他们,就将他们从人间带走,留下嚎啕悲痛的父母。
湿婆首先摘下的是头上的新月。
因着他佩戴新月的缘故,人们也把他称作卢醯尼,也就是天上拿着弓箭追赶化为雄鹿的生主的猎人。不过卢醯尼这名字同样也是苏摩曾经所爱的妻子。当年苏摩独宠她一人而冷淡对待其他妻子,遭到达刹诅咒,变得衰弱,湿婆从中说和,将苏摩当作装饰佩戴在头顶,好不容易才使月神免于遭受灭顶之灾。苏摩保住一命,受了教训,再也不敢独宠卢醯尼一人,但他也并未从此就把爱分给其他妻子。他干脆谁也不爱了。不过他的那些妻子们并没有再为此不满,如今她们不吵不闹,大家开开心心,甚至对待卢醯尼也不错。谁也得不到月神的爱,这便公平了,而她们从一开始要的也只是公平,不是爱。至于卢醯尼,肯定是不高兴的,可是谁又顾及得了她呢,后来她变成怎样了,是不是依然还在不高兴,湿婆并不知道,苏摩待在他头顶这亿万年里,也从未对他提过片言只语。
湿婆把新月放到河边芦苇丛里,那丛芦苇立即变得银光闪闪,好像珍珠粉末做的一样。湿婆又把婆苏吉也从脖颈上摘下来,放到河边湿润而温暖的沙地上。他用作臂钏、脚环、腰带、圣线的八条小蛇,也急急忙忙从他身上下来,匆匆地跟着自己的国王走了。湿婆知道他们的结局:有的蛇会释放毒液去害动物和人。有的蛇会被迦楼罗的眷属吃掉。有的蛇会钻入地下,直到世界末日才爬出来。这些蛇是他用来让人误解自己、远离自己、抛弃自己的,但是现在已经没这样做的必要了。
他也放下了他的三叉戟。三叉戟那三个锋尖,是过去、现在和未来,是暗性、忧性和善性、是天界、人间和地界,是梵天、毗湿奴和湿婆。这是他作为宇宙的主宰的权柄,他用三叉戟杀戮众生,也拯救众生,就像是权柄也能用来杀人和救人,他用它来切割生死,切分时间,切开妄想和幻像。别人看了三叉戟就会打抖,但是现在他也不要这个了。作为宇宙主宰的权柄在渡河时又能拿来做什么呢?
他放下三叉戟时也放下了系在上面的手鼓。那个手鼓里本来是装着世上一切声音的,所以他一松手,手鼓就消失了,回到世界上所有的声音那里去。哭声,笑声,歌声,说话声,祈祷声,爱人的呻吟,垂死者的喘息,雨水敲打芭蕉叶,风吹荷花,孔雀啼鸣,大象怒吼,湿婆的鼓声从此就放到这一切里面去了。
他漫不经心地,又解开发髻,恒河忙不迭地从他头顶溜走;她背朝着湿婆而不发一言,就这样大步走开了。她越走越快,越走越欢腾,她发出欢笑,这笑声变成了水流的咆哮。她不管不顾地劈开大地和山峦,朝着海洋一路奔去,湿婆目送着她离开。
他也把金刚菩提子都解下来了。有人说这是他的眼泪,但是世上那么多的果实,他得要流淌多少眼泪?有一次,迦那们跑来向他报告,说吉罗娑某地长了一棵树,人待在树下就会梦见自己被火焰焚烧,搅得周围所有的人和生灵都不得安宁。他没去看那个热闹,帕尔瓦蒂倒是去了,回来后就一直变得忧郁而冷漠,他怎么想办法逗她开心都不行。到了半夜,他掰开沉睡的妻子紧紧攥着的手,发现里面有一小块人骨。南迪告诉他,那是帕尔瓦蒂从那棵树下挖出来的。他怀疑这或许是当年萨蒂残留的骨头,它那么小、那么白,像一块糖,湿婆就把它放进嘴里,含在舌头下。它在那儿悄无声息地融化了,没什么味道。湿婆流了一滴眼泪下来,没落地就干涸了,并没有变成任何东西。第二天起来,帕尔瓦蒂变得正常了,高高兴兴的,把发生了什么忘得一干二净。湿婆觉得这样很好。
他最后脱下了遮体的虎皮,这件他用来做为唯一衣物的虎皮是从哪里来的,其实他也不记得了。别人老说是他那次跑到松树林里,仙人们的老婆被他蛊惑,惹得仙人们大怒,放出老虎来咬他,被他剥掉皮裹在身上,象征他对仙人们的征服和胜利。可现在他完全不记得自己干过这样的事。或许只是某一天他觉得冷,又或者突然觉得世界上已经变得充满情欲,他总是赤身裸体的不好,所以就把虎皮裹在了身上,因为他找不到其他衣物可穿——就是这么简单。但这样说没有人会满意的。人们看到他穿着奇异,往往很困惑,编出许多故事来解释(毕竟,他是大神,他做什么都不可能是毫无缘由的,一定有什么非凡的动机和哲理蕴含在里面)甚至附会上许多哲学涵义,比方说这块虎皮其实象征着萨克蒂而他要与它永远合为一体,云云。他身上的一切都必须是有意义和有来头的。这个宇宙和人类本身都拼了命地寻找各种“意义”,这似乎是一种本能,仿佛意义就等同于智慧本身,尽管这大概是世上最大的误解了。
他沾湿了虎皮,开始擦拭自己身体上的灰烬。相比虎皮,灰烬的来头他倒能说得清楚。上一劫烧尽了万物(包括梵天、毗湿奴和他自己的□□)残留的灰烬,以及烧尽迦摩剩下的灰烬。轮回的死,还有死掉的爱,在他那儿两者已经密不可分。但现在他两者也都已经不需要了。
现在他赤裸裸地,毫无挂碍,就像是他当年走进仙人们松树林的状态。他的四肢像红宝石一样,他年轻,而且双唇秀美。他是美的,仙人之妻们为此疯狂地去追逐他,拉扯他,抚摸他,因为他的美剥夺理性,始终是种原始的冲动,让人无法思考。为了掩盖这肢体,他以骨灰来涂抹身体,做苦行者的打扮,并且离群索居。物质的美和灰烬对他来说也是同义词。
他就这样站在夜色里,风穿过他的头发。他朝着河水走去,可是这条河依然不让他度过去,他朝前走,它还朝后退。
湿婆站在那里,又想了想,然后他再度明白了,他身上还有未能脱净的东西。
他不要珠宝,无需绸缎衣物,不要花环,也不要闪亮的黄金白银。因为知道这些,人们就把名字送给他作为装饰。他穿戴着无数无数世人送他的名号,人们用这些名号勾勒出了他的形体。大天,楼陀罗,商羯罗,斯塔奴,魔醯首罗,时神,不可动摇者,不动者,善舞者,青颈,唇红,容貌美丽者,形容丑陋者,无暇者,喜主,恐惧之源,宇宙之镜,善恶业源,令人恐惧者,仁爱为怀者,日,夜,刹那,存在,非存在,显现,未显,不死的主。
他站在河边,用力蹦跳起来,他把这些名号,这些属性,全都从他身上一一抖落,梵天给他的十一名,经卷给他的一百名,史诗给他的一千零八名,他统统都不要了。这些名字掉落下去,有的变成鲜花,有的变成粪土,有的成为颂歌,有的成为咒骂,它们回到人们的口中、眼中、心中,手中去,因为那其实本来就是属于他们的,和他本身毫无关系。
现在,站在河边的只有一个无名的神祗。他和远古时代人们看到雷电劈开天空、看到浊流席卷大地、看到狂风在林中呼啸时是一个模样。他既非神圣,也非邪恶。就像是古代,没有人知道他是谁。他什么都不是,但他什么都是。
他感到轻松而平静。他大步地朝河流走去。这一次,河水并没有躲开,也没有后退。它接纳了他。他一步步朝河中走,踩着河底的泥沙和鹅卵石。河水漫过他的脚踝,然后是他的小腿,他的膝盖,他的腰。
他知道:此时此刻,就在他渡河的时候,在吉罗娑山上,仍有一个他正与心爱的妻子缠绵;在火葬场上,有一个他正踏着时间的节奏狂舞;在祭坛上,有一个他受着万众供奉;在经卷中,有一个他在喁喁独语;在火焰中,有一个他在燃烧;在大气中,有一个他在呼啸;在泥土中,有一个他让万物生长和死亡。他们同时存在,也同时不存在。但是,这成千上万的他,是他而非他,如今就像是浩瀚宇宙里无数的星辰,远离他而飞驰。最终,宇宙死寂之时,仍只有他,无名的、无性质的他,在这里跋涉过这激流,渡过这夜色下无边无际的河流。
他这样想着,但很快他就什么也不想了。他的心中装着无数的事和情感,但很快也就什么都不剩下了。河水流淌过他的身体,带走了一切。
当水流最终漫过他脖颈时,他闭上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