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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兰烬 ...

  •   一、非是桃花开太晚,误了春风

      富庶的江南几经战火兵燹,楼宇颓然。
      前朝的雕梁画栋剥脱朱漆,雨打风吹消退了旧时的富丽颜色,庙里的香火倒依旧旺盛,只是香客多为妇孺稚子,壮年男子几乎不见。遍插着粗大的蜡烛,滴下一串串烛泪,香灰烧焚累累,缭绕的烟雾间是来来往往的善男信女,低眉俯首,祈求平安。
      佛教昌盛。因它劝人向善,平人心气,消解业障,为今朝所推崇,崇儒礼佛,一时引为风雅。
      金刚怒目,菩萨低眉,人们呼号颤栗,跪在金身脚下,在心中冥想净土的模样。
      法华寺不远处另有一座山,不同于香火日夜不熄的佛寺,孤山陡直高耸,一派孤高不可攀援模样。近处的村民都知道那里有一座道观,供奉着三清,但已经很少有人去了。
      寒山石径藏在郁郁葱葱的树林里,一线细白绕山而上,绵绵不断,一直通到山巅。道观原本辉煌精美的琉璃瓦已经在动乱中破碎不少,涂着白垩的墙壁也生了青苔。道观里原本有个老道士,数年前也仙去了。
      战乱年代,一个道观废弃了也就废弃了,无人理会。今上恶道而好佛,上行下效,道门衰微。不事生产的道家弟子要么被迫回到山下,要么剃度了去当和尚,连在家的居士都少了。
      这所道观历经数百年风风雨雨,如今终于断了传承。
      玉皇殿前,一株老银杏春来又发了新芽,另一株却依旧光秃秃的,已经在上一个严冬悄悄死去了。然而这个本应该无人来而荒废的地方,却显得十分干净。不仅三清的雕像上看不见蛛网,地上也无多少积年的尘埃,显然是一直有人打扫的。
      一柱香插在炉中,还未燃尽。
      一个老妪慢慢地向山下走着。她年纪已经很大了,挎着篮子,花白的头发,面容线条却还清晰,也无多少皱纹,年轻时定然也曾是个美人。
      山路不平,青石路已经久未修缮,老妪被一颗小石子绊了一下,眼看就要摔倒。
      这一旦滚落,以她年岁定然经受不住,幸好一双手及时扶住了这位老妇人,同时一把男子的嗓音响起,“老人家,山路难行,小心。”
      老妪晃了一下站稳,手上的篮子却翻在了地上,东西撒了一地,一个画轴磕在地上,顺着石阶咕噜噜打开一半,露出了内里的数枝桃花。
      老妪一边道谢,一边附身去拾画。画轴不知是什么木料,乌沉沉的,没有丝毫损伤,只是画上沾了几片草叶而已。老妪把画上的枯叶拂去,正要道谢,却发现自己身后空空荡荡的,哪里有人?
      荒山野岭,道路狭长,若有人在侧,不可能她发现不了。细细想来,一路下山而来,纵然她再是老迈昏聩,这般寂静中也不可能听不到脚步声。
      此时此刻,孤山野岭,林木森森,越发显得幽深阴沉了。
      老妪从容道,“不知是何方高人,搭救老身一把,实在感激不尽,不知可否现身一见?”
      无人应声。老妪眉头微微皱起,丝毫不以为俱,仿若无事人一般自顾自弯腰捡拾地上的零碎,最后又将画轴展开看看,并无不妥,复又收好。
      画上几枝蘸水桃花,开得灼灼。
      就在老妪卷起画纸的刹那,原本含着蓓蕾,将开未开的一朵桃花忽然如有生命般缓缓展开!
      老妪提起篮子,继续慢慢地朝山下走去。
      身后,一个蓝衣白袍的道士立在树梢上,随着微风吹动树枝,轻若无物般随风摆动。方才那奇异的一幕自然落入了他的眼中。
      归元赋命咒.....赋予万物灵性的高阶仙法。

      琼华之外,竟还有人懂得这一秘术么?
      且,若是他没看错的话,那幅桃花图上题的字,也分外眼熟。

      慕容紫英顿了顿,自怀中掏出化影镜,一滴精血抹在镜面上,镜面水波一样荡漾起来,不一时平息下来,出现了一个女子闭目的侧影。
      女子并未发现自己的影像已被旁人窥去,依旧静静阖眼,睫毛在眼底垂下阴影。
      化影镜清晰地照见她的四周耸立坚冰,女子趺坐在冰床上,玉人一般。
      慕容紫英不敢多看,收起镜子,遥望远处宝刹金顶,自己也不知为何,长长叹息了一声。

      二、流水今日,明月前身
      溪边茅舍,月下野狐。
      闪烁的皓白明光细碎在流水上,去时无声。
      明光从东窗透进,静静映着桌上的一卷画。一只手从旁伸了出来,在画卷上投下了浓重的阴影。袖子一拂,素绢画纸悄无声息地打开,那幅图比之白日又添了几朵桃花,美人面一般笑对春风。
      画的右侧题着桃夭里的句子,左下角落款是......慕容紫英待要细看,一个声音忽然响起。
      “家无余粮,蓬门陋户,若是求财可就走错了地方。”慕容紫英回身一看,果然是白天的那个老妪,竟发觉了他,目光灼灼。
      老妪匆匆披衣起身,慕容紫英手指一弹,屋内顿时如同白昼,老妪此时看清了这不速之客,吃惊道,“这位道长,为何漏液闯入老身家中?”
      “老夫人勿怪。只因此物与我有些渊源......”
      老妪已经看见慕容紫英手中拿着她的画,脸色不虞,“道长,此画与我相伴数十年,如何与你有缘?”
      慕容紫英拢一拢眉,亦有些惊异。只因画卷上,题的却是琼华前任掌门的名讳。
      那笔字他绝不会认错——正是夙瑶亲笔。
      琼华坠亡,天火焚烧了所有殿宇,掌门的所有旧物都被焚毁,他从废墟里只找到了夙瑶往日惯用的佩剑,因为驾驭望舒剑而被暂时解下,反而成了唯一留存于世的存在。
      其余的,衣衫器具,书籍笔墨,皆付之一炬。
      慕容紫英翻遍了碎石瓦砾,那柄刻着刺云二字的剑,就是他那不眠不休的三天三夜里唯一的收获。
      他握着画,舍不得放下。
      “想来此画已在老夫人手中三十余年?”
      老妪断然道,“几乎已满一个甲子了。”
      一个甲子是六十个春秋,这副出自夙瑶的画,竟然是那么久远之前的......慕容紫英掐指一算,那时掌门还是碧玉年华。原先不觉,他此时看这老妪,五官轮廓竟分明与夙瑶相差无几。
      琼华派心法,多有驻颜之效。若非散功,容貌至死不改也是寻常。譬如慕容紫英自己,自从修行小成,容貌就再也不曾变化。除却那年一夜白头,至今也是青年模样。
      夙瑶被打落东海时,亦已不再年轻,然而面容数十年如一日的不老。
      他的眼前又浮现那冰床上打坐的女子,那冰雪雕琢一样冷然的面容,与眼前的老妪奇异地重合起来。
      若是掌门会老去,或许就是眼前这模样吧。
      茅舍简陋,却有极好的茶叶。老妪沏上一杯,白色雾气蒸腾,茶香萦绕一室,她的面容一时有些模糊,“这副桃花图,乃是我成亲那年收到的贺仪。故而我珍藏至今,纵然多次颠沛流离,也始终随身携带。看到这幅画,就好像回到了旧日一般。”
      出嫁时的十里红妆,犹在眼前。那个清晨,少女怀着忐忑与羞涩,即将见到此生的良人。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是对那段情浓时候最好的吟咏。
      盛装的新嫁娘好奇地伸手拿过卷轴,手腕上缠上不知从何而来的墨线,纠缠蜿蜒,终成一朵并蒂莲花。
      一个连心咒。
      紫英道,“掌门她是您的......”老妪道,“姐姐,至亲的胞姐,与我孪生,我们一同来到这世间。”复又有些恍然的惊叹,“原来,她都是掌门啦......其实自从桃花图之后,我已多年未曾有过她的音讯。”
      哪怕是这幅贺图,也未见她亲至。只是在那个喧嚣喜悦的日子里,一个画轴悄无声息出现在她的妆台上,一张短笺寥寥数个笔墨:贺吾妹瑾。
      妆台上似乎还残留着那人来过的气息,仔细分辨却又稀薄到了无痕迹。兰瑾是埋怨过自己孪生姐妹的薄情的。大喜的日子里,竟连一面也不见么。
      她对慕容紫英笑道,“不如听我说一个故事。”

      三、并蒂莲花烙,去时无声
      老妪端起茶杯,啜饮一口茶水,姿势说不出的优雅动人。
      慕容紫英点点头,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这极度肖似琼华掌门老妪侧身坐着,目光穿过了庭前如雪泄地的月光,将往事娓娓道来。
      她的谈吐清淡,辞令雅致,嗓音有着少女的柔婉,细细听来,与记忆中夙瑶的声音颇为相像,听着听就就令紫英忘记了眼前坐着一位鬓发银白的衰老妇人。
      “那时,我还是陈郡兰氏的小姐......”
      一个甲子前,兰府降生一对玉雪可爱的孪生姐妹。
      小时候她们姐妹生的一模一样,随着年岁渐长却渐渐显露出不同来。姐姐沉静些,妹妹则淘气爱捉弄人。
      她们那时过的日子,如今忆起,当真如做了一场大梦一般。
      兰府乃百年世家大族,兰瑾那个时候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会有穷老于乡间的日子。呼奴唤婢,咽玉食金当时都只道寻常,绮罗糊了窗纱。彼时稚嫩,尚且不知奢华二字怎么写,锦绣富贵的滋味却已经尝遍。
      爹爹闲来点评她二人,道瑾儿是敏而慧,虽然细处糊涂一些,但却无伤大雅。一腔玲珑掩在娇憨里,大智若愚四个字,虽不中亦不远了。
      评价他的大女儿瑶儿,斟酌许久,才吐出“出世”二字。令一位父亲说出这样的评语,兰瑶为人之孤拐亦可想见一二。
      内心燃烧着一把火焰的人,即便有着同样的容貌,旁人也一眼觉得瑶儿生得更加惊心动魄一些。因而从无人将兰瑾和兰瑶认错。
      何况她那样冷,从来不假辞色,仿若一朵至热至寒的冰焰,生来与旁人格格不入,甚至与她自己,也时常处在交锋中,不知何者一时得了上风。
      印象最深是一年岁末,爹从坊间购得十抬烟火,在除夕深夜点燃。火树银花五光十色,她开心地拍手叫好,一朵一朵的花火砰然炸响,黑暗的夜幕绚丽壮观,无以言说。她大笑着回过头去,却看见自己的孪生姐姐伸手去接破碎的纸灰,默默流眼。
      她的心在常人无法企及的高处飞舞。
      兰家笃信道教,时有供奉。一日一位道骨仙风的老道不告而入,径直来到中庭,凌空一点,一地春雨后零落的桃花时光回溯般越上枝头,看呆了树下玩耍的一对少女。
      他问,“我欲收徒,修仙成道,练就移山填海的神通,可愿?”
      老道袍袖轻飘,一把长须如同画上人物,有着叫人心甘情愿拜倒的力量。
      兰瑾张了张口,没有做声。
      红尘那么值得人留恋,有什么理由抛下?山上有华美的首饰衣服,佳肴美馔么?有至亲的骨肉兄弟,父母亲朋么?有华屋奴仆,至高地位么?
      兰瑾颖慧,知晓古来多少人修仙问道,到头来将花水月一场空梦。她虽信道却不恋道,并无为之舍身的决心。
      然而她的姐姐问,“我之资质如何?”
      老道答,“上品。”
      “可入尊者门下?”
      “亲传弟子可也。”
      “那好。”兰瑾几乎是惊恐地看见自己的姐姐眼睛眨也不眨敛衽一拜,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丝毫迟疑。她因为这份果断无情而怨过姐姐许多年,无论何时想起,都觉得耿耿于怀。
      自此一别红尘数十年,骨肉前缘尽数抛。
      兰瑾多年以后再想起这一天,淡淡地对慕容紫英说道,“虽然生得相似,姐姐毕竟与我是不一样的两个人。”
      “我年已花甲,寿数将尽。这一世的苦乐都尝过,只是唯有一件遗憾事——与姐姐大约再无相见之期。”
      她撩起袖子,手腕上莲花烙印依旧清晰,只是一朵已经枯调,另一朵却依然盛放。
      一番话了,香茗已尽,只余残茶的气息,在袖间绕过,须臾已不可追寻。慕容紫英放下杯子,眼前乡村老妪的面容渐渐与掌门重合起来,他怀着无以名状的心思,听她说了最后一句话。
      “若是你见到她,替我告诉她,我很想她。”

      桃花图春时花发,秋至叶落,花谢花开间,又是几度春秋。

      四、世事如烟云飘散
      分光化影,慕容紫英再度取出化影镜,不知是否该告诉掌门她的嫡亲妹妹辞世的消息。
      夙瑶却先一步睁开眼睛,眼底像是蒙上了一层蓝翳,目色空茫。
      慕容紫英一愕。
      一滴眼泪打在冰座上。
      夙瑶张着眼睛,开口低低唤了一声。
      “阿瑾......”
      多年囚禁已令她失明,她开口说话,嗓音生涩,继“眼”之后,“口”与“舌”也在逐渐丧失。
      “为何是我还活着......”领受的惩罚已经如此之重,为何上天还要夺去她仅存的血亲?
      隔着一层镜面,慕容紫英不忍地闭上眼睛。

      琼华的掌门坐在寒冰的王座上,她伸出手腕,一朵并蒂莲花一枯一荣,枯萎的花朵连茎折断,化作一团青气消失。
      她徒劳地按着手腕,仿佛如此,就可以暂时挽留住什么。
      还能想起那个少女跨坐在桃树下,往自家姐姐头上砸下一个桃子,那恶作剧得逞之后得意又明快的样子。然而,那都是一个甲子以前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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