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八、很久很久以前 ...

  •   很久很久以前,忻然还是双十年华的妙人,有青梅竹马的恋人,有亲如爹娘的姨父和姨娘,有叫举世养在深闺的女子艳羡的自由和锦绣前程。江湖第一女捕快的人生履历的开篇可谓顺风顺水,豪云壮志。
      很久很久以前,唐煜枢也是年轻有为,入狛牙卫三年便力排众同僚升任“七浮屠”的一分队总队长。又两年后,众望所归做了副长,时年二十有三,堪称狛牙卫建立以来最年轻的副长。人人都说,他也将是狛牙卫最年轻的总长,熊毅最合适的接班人。
      很久很久以前,狛牙卫里有双星闪耀,熊毅的左手边站着唐煜枢,右手边站着的是九鹰。队士们说九鹰是最完美的命令执行者,熊毅说九鹰是最难驾驭的忠犬,唐煜枢说九鹰是最可信赖的同志,而他自己,则只是在唐煜枢走后不承认任何人可以成为副长,包括他自己。直到忻然回归,他将副长的袖标拱手相让,淡淡自述:“我只是影子,习惯走在光的后面。”
      很久很久以前,忻然说“不爱了”,唐煜枢说“不放了”,九鹰说“不争了”,可最后还是爱着、放手、为了别的人去争。
      站在九鹰墓前,唐煜枢嘴角边的笑容泛出被岁月嘲弄后的苦涩,似自言:“终究是你活得有始有终,总为别人着想,一辈子没有变过。”
      很久很久以前——
      唐煜枢的回忆追溯过十年、二十年,看到了许多他人留在他生命里的过去,更多的,是自己点滴忘怀的心情。他甚至记起了十岁拜师习武时,师父同他交代的一个道理:“天下任何武功都是一种戾气,行之有道为侠,行之无德为贼,所以修武先修身,修身先正心。真英雄以武卫道,那么你的道你的正义又是什么呢?想清楚了,再来拜我。”
      唐煜枢也记得自己当时如是说:“男儿有志,治国齐家修身平天下。小子气短,无心入主天下,只求国泰民安,不争不夺也不卑不苟,以我血肉卫我家国。这就是我的道,师父!”
      从此这一声“师父”叫了八年,直至他被熊毅纳贤招入狛牙卫。临行拜别,师父合眼打坐,慢条斯理道:“当初你来时说的那番话并非彻悟,我恐拒你后反挫你锐气,误入歧途,索性留你下来好生传教。如今你去为了你以为的道使用你的武,为师不得不最后提醒你一句,人生短短数十载,有多少东西可以永固?你的‘卫’又能维持多久?做决定之前,不妨想一想遥远的将来,那个你或者不存在的将来。”
      这番话当时唐煜枢并不完全领会,可惜十年前他恍然时,许多错已铸成,许多事他来不及挽回,更有太多的算计他无可回避。如今又一个十年过去,他站在最好的朋友坟前寂寞怀想,遗憾的还是遗憾,无奈的终究无奈。他开始相信,这世上也许真的存在所谓命运这种东西。
      与他不同,忻然早已认命。所以出走一年多后她仍然选择回到爱恨交织的狛牙卫,仍然做君王的奴仆、朝廷的鹰犬,因为除此之外,她一无所有,无处他去。
      当年当时,九鹰问忻然:“还恨吗?”
      忻然把玩着副长袖标,意味深长地回答:“我该恨什么事?恨哪些人?”
      那之后,很久很久——
      唐煜枢望着眼前的忻然,印象中的容颜上添加起淡淡的细纹,原本飘逸的长发一丝不苟盘在脑后,没有点缀的簪花,只一条绛红的缎带缠绕发间,朴素,却利落。
      这是蒙旨获释后,唐煜枢第一次见忻然,距离法场一面过去足足十二天。朝野内外、坊间闲话,都赞“千机先生”神机妙算,挫败了乾坤教余孽的阴谋,查明了肃州军粮劫案的内情,还不白蒙冤的忻然以清白,果真救国救民。可他一丝喜悦都感觉不到,没有出现在朝堂上跪谢圣恩褒奖,没有去顺天府亲迎曾经的心上人出狱,也没有留在唐家老宅里听陶冶和田恬的妙语恭维,而是悄悄来到此处荒野坟冢,用心祭奠自己的朋友。
      只没想到,这世上还会有人惦念这一个死去的乱党逆贼。
      忻然的祭品也很简单,就是一坛子老营盘酒肆的成年烧刀子,开封后不用杯碗盛着,直接倾倒在石碑上,瞬时浓烈刺鼻的酒香飘散在空气中。
      蓦地有轻风掠过,香炉里插着的棒香微微震动,几缕向上的青烟也乱了方寸,四面溃散。
      久久地沉默,谁都不愿打破寂静,也都无从说起。
      终于,唐煜枢先开了口,却问:“你,不恨他吗?”
      忻然很爽快:“九哥已经死了。”
      唐煜枢默了下,涩然一笑:“你还认他是九哥,便够了。”
      “九哥是好人。”
      忻然这话说得似有深意,唐煜枢也仿佛故意遮掩,没搭腔,反而转身欲要离开。步子还未跨出去,就听忻然话音清冷响起在身后:“你几时走?”
      唐煜枢笑得更苦了:“呵,这就赶我走了?放心,我不会抢你副长的位子。”
      忻然讥笑:“切,我管你做不做副长?不过谢你救我一场,总该以礼相送。当然,你要留下,我自甘愿让贤。你也放心,我没你想得那样看重头上的虚衔。”
      言语三两句,又是一场话不投机。一时间便都无话,也无动作,就只是各自站着。
      被赶在稍远处的唐巽一直默然旁观,此刻倒自行走近来,躬身请示唐煜枢:“主子,出来也有些时候了,回去吧!”
      唐煜枢颔首:“嗯!”
      不料唐巽接着又道:“相请不如偶遇,主子与忻姑娘多年未见,不如寻处食肆叙叙旧,正好也是饭点儿了。”
      闻言,唐煜枢向他皱起了眉头,倒听忻然毫不犹豫答应:“好啊!我请客,也算谢谢你家主子。”
      这下唐煜枢更不解了,扭头神情古怪地望着忻然。她很坦然,迈步前头领路,一边催促:“有些怨恨可以用死亡抵消,当然有些也可以用时间掩埋,十年了,我不计较,你要计较吗?”
      唐煜枢愣了愣,继而摇头讪笑,瞥了眼多事的随从,旋即跟了上去。
      要说京城的道路,二人皆是烂熟于心。从城外进来,就近有哪家食肆的菜肴最是可口,他们知道得一清二楚,连商量都不用,默契地径直拐去了南市二条小路上的一间家常小馆。也亏得这十年里小街并无甚剧变,小馆生意更一年胜过一年的兴隆,口碑之下并了边上的铺子打通了扩充门面,除此再无有违记忆中的样子。店主还是那个店主,常客依旧是那些常客,就连招牌菜都仍是那几样。
      点上几个小炒,要上一壶不醉人的甜酒,唐煜枢浅浅地抿了一口,满意地发现,酒也还是记忆中那个味道。
      席间,不时有老街坊过来同忻然打招呼,说的话无外乎是恭喜她有惊无险平安获释。也有人很快认出她边上的清俊男子竟是十年前离京的唐煜枢,惊喜之余更口无遮拦揶揄,掰扯起他俩陈年的情事,惹得周围的食客兴致盎然地听了一回“说书”。
      对此,唐煜枢和忻然心倒平,懒得去理,且由旁人说言。可唐巽听了心里别扭,忠心为主的汉子不免狠狠瞪了眼好事者,没好气地嚷嚷:“都给我闭嘴,没得来瞎编排什么?有你们什么事儿?”
      叫他这一吼,一店的人都镇住,吓得噤声,再不敢多说一句。可又遏制不住好奇心,纷纷交头接耳、指指点点。唐巽恼了,猛地站起来就往最近的桌子走。唐煜枢伸腿绊了他一下,状似随意拿筷子敲了两下面前的菜盘,不温不火道:“坐下!吃饭!”
      唐巽刹那间打了个寒噤,立马乖乖坐下吃菜喝酒,半点儿声都不敢出了。
      很久没见唐煜枢色厉内荏教训下属,忻然心头感怀的同时,又觉有趣,情不自禁笑了出来。十年后再见久违的熟悉笑容,唐煜枢也一个情不自禁,怔住了。有一瞬,唐煜枢觉得面前的景物都消失了,眼中看见的是少女明眸,灿烂芳华,以及两情脉脉誓以三生的缱绻。
      巧合的是,因为忻然这一笑,想起过往许多事的人并不止唐煜枢一个。
      窗边一桌上,由儿孙相陪的老妪忽起身,步履蹒跚硬是要来到三人桌前。走近来再细细打量了忻然好久,才欣喜点出:“啊呀,果然是你呀姑娘!”
      唐氏主仆固然莫名,忻然也好似不记得这段因缘,礼貌地回复老妪:“这位婆婆怕是认错人了吧?”
      老妪开怀大笑,很肯定:“不会不会,就是你!你姓忻,对吧?老身记得你的样子,笑起来眼角往上翘好像一对月牙。还有,喏,”老妪冷不丁伸手探向忻然右耳后,“你耳朵后面有个淡淡的疤,是小时候调皮爬树,让树枝给剐的。”
      这事儿唐煜枢知道,亲昵时为忻然拢发,听她提过。
      可忻然态度强硬,无论如何不承认:“我确是姓忻没错,满京城的人都知道我是忻然。不知你这老妇何处听了我的私隐、有何目的?我再说一遍,我不认识你。”
      言罢,竟起身,急于离开。
      老妪不罢休,紧紧拽住她胳膊,一再辩称:“我是辛婆婆,九年多前为你接生的,不记得了?那时候你还说要把孩子送人,托我寻一户好人家的。你……”
      “够了!”忻然断然喝阻老妪的喋喋不休,一回头,果然见唐煜枢神色大变,双眼圆瞪,低垂的袖管微微颤动。
      他极力稳住声问:“什么、孩子?”
      忻然的眼中有了怒恨,用力甩开老妪,扭头奔了出去。
      心神不稳的唐煜枢追着她,一直跑回狛牙卫寮所,好容易在花园回廊里拦住她,神情近乎癫狂:“告诉我,十年前你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忻然心知瞒不过去,挣开他钳制恨声冷笑:“哼,做什么?那婆子不是说了吗?生野种去了。”
      唐煜枢整个人都在发颤:“谁的孩子?”
      忻然笑得很恶毒:“还能是谁?你自己算算日子,不用问我吧?”
      唐煜枢立时犹如五雷轰顶,跌跌撞撞倒退几步,站不住,手扶上廊柱。失神好久,他才哑声问起:“为什么瞒着我?”
      “我也不知道啊!”忻然说得极是随意轻松,“姨父死了,我想去救姨娘,到了驿馆人家告诉我,姨娘病死在押解的路上。结果我连姨娘的尸首都没见着,就得了一捧骨灰。我把姨娘的骨灰带回来跟姨父合葬,那时候你已经不在京城了。我也不想留在这里,就想回家乡去,之后便发现有了孩子。唉,真是天数!你我就那么一次,居然有了果。不瞒你,我原想一碗堕胎药落下这孽种,可临了又舍不得,就生下来了。”
      唐煜枢听完,整个人颓然跌坐在廊下长凳,近乎哀求地问:“孩子,我,能见见吗?”
      忻然没有立刻回答,走上前站在他跟前,俯身静静端详他面容许久,忽而柔声道:“你不问问是男是女?”看见唐煜枢一脸虚弱疲惫,忻然笑了,“是儿子。不过抱歉,我也不知道他在哪儿!”
      唐煜枢浑身一震。忻然恶意的笑脸绽放在眼前,朱唇启处,字字诛心:“孩子一天天长大,一天天像你,我真的讨厌日日看见他。所以我把他送人了。送去哪儿、给了谁,我一概不问。他是死是活,我也,不、想、知、道!”
      很久很久以前,唐煜枢以为此生唯一的爱情落幕终曲,他负了人,被深深恨着,总算也是一种了断。
      不久不久之前,唐煜枢相信往事如烟随风,彼此的芥蒂已埋藏在岁月的长河,即便不是恋人,却可以平心对坐,闲话说笑。
      然而此时此刻,不论是很久以前还是不久的方才,他发现所有的一切都错了,且错在自己。
      唐煜枢身形狠狠摇晃,撑着长凳艰难地站起来,背脊佝偻,宛如老者一般踉跄着往回廊的另一头走去,走过一脸哀然的唐巽身边,走向,不再需要的未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八、很久很久以前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