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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除却君身三重雪,天下谁人配白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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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将要与我成亲的人,在大雪满城的时候,他会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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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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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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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腊月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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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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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花被风卷起,噼啪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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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勾琉璃月仿似轻纱落了满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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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院中雪鸦嘶哑的啼哭声犹潮水漾开,声调轻轻,偏是扰了浅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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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及睁眼,烛光溶溶,昏黄浅漏,似了半壁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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映透大半的墙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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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浅流影,恍惚间稀疏斑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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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已睁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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嗅见熟悉的药香,他动了动身子已看向了窗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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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前特意支开的窗柩不知何时被合上,风拍窗纸簌簌响,尤为刺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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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边的啼哭声愈发的清晰,一时竟分不清这是梦是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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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半晌才忆得,这是醒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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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因膝盖上钝钝的疼痛直侵了骨髓,欲罢不能。而梦中河岸边抽芽的嫩柳方荡漾起圈圈水波,身姿摇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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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中三三两两的桃花瓣已红极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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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斜靠在一株柳树下,三月的春风和煦中带着一些迫切。一如他梦中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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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里只有两个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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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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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等的人,还未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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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他便在一声声的啼哭声中被惊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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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子里冷如冰窖,他仿佛早已忘了温暖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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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身批了件外衣,套上靴子就直接下了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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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得极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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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步步的挪到窗前,伸手推开了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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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一袭月色细白如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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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终是停了,只落得满眼雪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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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中,一株孤零零的梅树上囚着指节宽的积雪,生生被压弯了满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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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幽的花香盈了满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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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方收回手,目光一直看着那株梅树不愿眨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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皑皑白雪上,没有半分脚印。
雪鸦的叫声越发的嘶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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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眼里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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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视着梅树的时候,有一种燃烧之后灼热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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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深深地希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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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他总是会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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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初雪都已消融殆尽,那个总爱跳窗而入的人,怎么还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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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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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初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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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得的好天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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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轮血玉盘在半空中,拔下丝丝的金色光芒飘满落雪的街头,仿佛刷了一层金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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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瓦上的积雪已缓缓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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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檐下,滴答滴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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湿了回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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装好袖箭,他大步跨出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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檐下一滴雪水恰好落下,顺着他的领口直滑进衣裳内,冰得刺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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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自觉地颤了把,伸手抹了抹,只捞到两指温热的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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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中,低声的清扫声连连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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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听一道声音响起,「展爷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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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瞧过去,院中的雪已被扫了大半。穿蓝衣的仆从正执着竹扫帚,站在不远处微笑的看着自己。他定了定神道「怎不多休息会?这雪扫与不扫,并不碍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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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扫了总归好走,况且做些事身子也能暖和些。」仆从应着,又询问道「展爷,可是现在用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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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愣了愣,想到手头的事便道「就现在用吧,用完展某还要出去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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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珠子转了转,仆从「哎」了一声,只道「展爷请入厅中」便拿着扫帚向厨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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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后,只听到一声浅声低语「白福……我又做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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疾步而去的身影突然顿下了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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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为何连梦中也不曾见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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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福转过身来,明亮的眼眸黯了下去,流露出淡淡的哀伤。看着眼前仿佛万分委屈的男人,声音便像要哭了一般哽咽在喉头,「……展爷许久未曾提过五爷了,只怕是想的紧了。白福学问不多,只知有句话叫只梦闲人不梦君……只是展爷若是想见,白福便陪您去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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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嘴张了又合上,眼里一片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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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福包着一眼的泪花,「……展爷,您道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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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却仿佛被针扎了个通透,身子不稳地连连后退,直踢在石阶上摔坐下去时才停下。眼眸迷茫似入了定中,眸色幽暗深不见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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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福便是远远地看着他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并未上前。反而仰头合上了眼,攥紧拳头,敛了那满眼溢出的悲伤。轻声道「展爷,白福先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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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院落中,终于只剩他一人,席地而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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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久,眸色才闪现清明,继而黯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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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远方的人,为何你还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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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午后,他窝进自己的小屋内,手中攥着刻刀,小心翼翼地刻着面前等人高的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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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稀,是一个身姿挺拔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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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每一刀都下的极轻极慢,生怕弄伤了面前这“人”似的。每一根发丝都刻得极为细致,熟稔的仿佛所刻之人就是自己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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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当他刻刀移到脸部的时候,却怎么也落不下刀。错愕的举着刀几欲下手,又下不得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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眉头深锁,仿佛遇到甚不解的事一样。眼眸里尽是惊诧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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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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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他不记得所刻之人的模样,眼耳口鼻全然不晓得应当刻在甚么地方。很久之后才明白过来,他……竟然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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刻刀摔落在地,他也颓然的跌坐在雕像旁。垂下的掌心细细的刻刀伤痕新旧交错,有些磨出泡的地方隐约泛着殷红的血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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磨了满手伤痕只为刻下那一个人,可是到头来,却连那个人什么样都不记得,学了这雕刻又有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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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白费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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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垂着头,瞧不清表情样貌。许是难过,许是累得暂时歇歇脚。只因他分明记得自己能百般隐忍,怎会因为记不得人而失了分寸。只是他的肩头,分明也是耸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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须臾,有什么话终于溢出喉头,散进屋外的风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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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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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外,蓝衣的仆从靠在门边,蜷缩着身子,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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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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弱柳千条杏一只,半含春雨半垂丝。景阳寒井人难道,长乐晨钟鸟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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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影至今通博望,树名从此号相思。分明十二楼前月,不向西陵照盛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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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春风一夜吹红了桃花,染绿了柳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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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春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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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岸边的柳树他已从初芽看到了片片深绿,桃花开了又落。一日间,河上游过多少只鸭他也数的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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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日必是日出而来,迎着满身朝露,直待到日落方离开,携走满身的晚霞。便是雨落连连的三月末也不曾间断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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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复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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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不是穿着得体,又总是含着浅笑,只怕要被当作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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嬉戏的孩童玩闹着便会跑到他的面前,仰着小脑袋好奇的问他为何站在这里。他只道自己在等人,只是等得是何人,却不曾提及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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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孩童们都知他在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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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有一日,有一个漂亮的小女孩跑到他面前同他说「叔叔,你长得真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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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怔愣了片刻,突然弯下腰抚摸着女孩扎着的发髻柔声道「是吗?可是叔叔等得人才是真的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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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女孩便问道「真的吗?还有人比叔叔好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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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含笑点头,便是这一刻,夕阳的余晖落进了他的眸子里,连着这浅浅的一笑都是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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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童们便又知道了,这位叔叔等的人,是一个非常非常好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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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雨落满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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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撑着伞向城西的布庄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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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膝之上,钝痛之余,脚步也是放的极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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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树晚桃被雨水冲刷的奄奄一息,蔫在了枝头上。更有甚者被吹落满地,当真是花落尘泥碾作尘,再无前些日子的娇艳欲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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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走来坑坑洼洼倒也难以避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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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心地避开泥水坑,多走的几步路已叫他皱起了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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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来到布庄前,也教以往多了小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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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屋檐下,微舒口气,他不急不慢地收去了伞。甩了甩伞上的水珠,小心的靠在门边,这才抬腿跨进了门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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唇间含笑唤道「伙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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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勤的伙计连忙迎了上来,似乎是认出他是谁,本就漾着微笑的脸上更是笑得开心了,嗓音也高了许多,带着淡淡的欢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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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爷您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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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伙计的寒暄,他微笑着点点头,开口问道「可做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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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就做好了,只是展爷一直未来取。我们家老板正想着派人送去府上呢!」伙计弯着眼角连忙回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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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顿,颌首,眸光灼灼「最近有些事,方来迟了些。如此有劳谢老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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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儿的话。」伙计爽快的摆手道「我们家老板说了,展爷曾救过我家老板的性命,这般举手之劳的小事算不得甚。展爷切莫再谢了……展爷稍等片刻,小言这就将衣裳取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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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口的谢终是没有忍得住落了下来「有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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伙计去的快,回来的也快,只是回来时,手中抱着一件雪白的衣裳。他瞧见的刹那,眸中便是一亮,仿佛燃着璀璨的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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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爷,您瞧瞧,可还有哪些不足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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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裳入了怀中,柔软的布料入了自己的怀中,却是极轻。仿佛怀中跌入了一层云。他抬起自己手,缓缓地摸着那细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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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腹触到丝丝缕缕银线绣成的梅花,一朵朵,一片片。每一针脚都绣得天衣无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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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有清冷的梅香窜入鼻子里,仿佛还残留着那人的体温,那人指尖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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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的音容笑貌似镌刻在这衣裳之上,只是这轻轻的一碰,便那般鲜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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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寂的,不羁的,讥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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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以为消散的记忆瞬间汹涌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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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就好。」良久,他方才回过神这般回答道。他听到伙计暗暗松了口气,已摸出剩下的银子,一并递了过去,只对着伙计身后的一方湛蓝色帘子朗声道「展某多谢谢老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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拱了拱手,转过身头也不回的走向门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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伙计似是被他的那声谢怔愣住了,片刻才呐声道「……展爷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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弯腰拾起了伞,再撑开,一袭蓝色的消瘦身影没入雨水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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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声晚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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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堂我们回家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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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送展昭离去之后,伙计拿着封好的银子一转身,就被身后突然出现的人吓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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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吓!老板,您不是歇息去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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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也未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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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老板盯着那垂下的雨帘幕,眼神悠远。直待那蓝色身影掩进雨中半晌,才落下一句说不清道不明的话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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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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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罢,便转身挑了帘子又走进去了。留下小伙计在一旁干瞪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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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旁正挑着布料的人突然靠前几部,不太确信的问道〔咦?伙计,你刚刚唤的展爷可是展昭展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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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伙计回过神来,看着那人,点头道〔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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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立刻目露惊诧道〔展大人不是葬身冲霄楼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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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哟!〕小伙计一把捂住那人的嘴,紧张的向门外瞅了过去。雨幕中没有了那袭蓝色身影,悬着的那颗心终于放下了。叹了口气,放下手,拍了拍那人的肩头,语重心长地说〔外乡人,皇上已经下了圣旨,你刚刚的问话在咱们开封是不能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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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乡人受了惊吓,惊恐的只得连连点头。这话,更是不敢再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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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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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他做了一个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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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笑弯着眼眸的人站在那桃花荼蘼之中,缓缓地向他伸出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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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水,清风,一地剪碎的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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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的声音清朗依旧,仿佛含着浅笑,含着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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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堂,我们成亲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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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猫鼠王道。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除却君身三重雪,天下谁人配白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