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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文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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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他像个天外来客那样,突然出现在叔叔家的客厅里。
光头,皮肤黝黑,衣服鞋子都邋里邋遢,佝偻着身体坐在那里,表情木然地看着客厅正中奶奶的黑白遗像。他脚边放着一只破麻袋,缺了拇指和食指的右手紧紧攒着袋口,仿佛是怕被人抢走什么。
身上还有一股很难闻的味道。
起初我以为他是来找叔叔的。
叔叔朋友多,每天要么去别人家喝酒,要么带一群人回家喝酒,家里常热闹得像个饭馆。那天我一头大汗地回来,只想痛痛快快地冲个冷水澡,所以只瞟了他一眼就钻进卫生间去了。
冲着冲着,突然听到爷爷在哭。
我觉得有些不对劲,于是速战速决赶紧出去。只见那个人跪在地上,爷爷把脚上的拖鞋脱了一只拿在手里没命地抽他,没几下就把他抽得鼻青脸肿嘴角出血。我看得直发愣,叔叔和婶婶从厨房里冲出来,一人一边把爷爷架开了。爷爷好像还打得不解气,破口大骂:“你怎么还不去死啊?”
叔叔死命把爷爷按在椅子里,劝他说:“爸,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啊。”
爷爷伸脚一踢,把脚上剩下的另一只鞋子朝那个人甩飞出去,“滚!滚!我没你这么个儿子!”
那个人不躲不闪,硬生生地挨了一下,嘴角也跟着渗出血来。
我有些害怕,躲到叔叔后面,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爷爷在说什么。
爷爷只有两个儿子。
一个是叔叔,另一个当然是我传说中的那个……
2
叔叔家没多余的房间,晚上詹国英和我一起睡阁楼。
我睡自己的小床,詹国英在地上铺张破席打地铺。
吃晚饭的时候爷爷让我叫爸爸,我直接叫了一声“詹国英”,他没反对,就这么叫了。
我睡不着。听得出来詹国英也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楼下叔叔和婶婶在吵架,吵得很大声。大概原因是因为婶婶觉得以前因为詹国英在坐牢,我妈又跑掉了,他们没办法才收留了我。现在詹国英既然已经出狱,自然应该由他来照料我。叔叔说詹国英才刚刚出狱,连生计都没着落,怎么能马上就叫我们离开。吵到后半夜,他们夫妻终于达成妥协,叔叔明天马上出门去帮詹国英找工作找住地,找到之后就让我们搬走。
吵架声平静下来的时候,我听到詹国英长长的吁了一口气。
他摸黑爬了起来,打开阁楼的小门走了出去。阁楼外就是叔叔这栋小楼的楼顶。月光很亮,穿过半开的门,我能看到詹国英蹲在楼顶边缘,也不知道在干什么。
我一度以为詹国英想跳楼。
然而他过了一会儿又回来了,仰天躺下,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反正睡不着,我觉得还不如说话解解闷。于是问他:“为什么坐牢?”
关于他入狱的原因,爷爷和叔叔他们从来都没说过,小时候偶尔问一句就会被爷爷狠狠修理一顿,几次之后也不敢再问了。周围的人也从来都没有提起,大概是因为他去坐牢的时间太久了吧?久到左邻右里都已经忘了这一带曾经有他这么一个人。
甚至连我都把他给忘了。
唯一一次听到和他有关的传闻是在两年前。班里的李晓兵丢了MP3,班主任把全班都关在教室里,要一个一个地搜书包。大家都不吭声,忽然李晓兵站起来指着我的鼻子说:“肯定是他!”
班主任问他:“你看到他偷了吗?”
李晓兵说:“我爸爸说他爸爸是个小偷,就是因为偷东西才坐牢的!”
班主任把所有人的书包翻了一遍,只是翻到我的书包的时候翻得特别仔细。
李晓兵的MP3最后还是没找到,然而大家还是默认是我偷的。以后再有什么东西丢了,连找都不用找,就先一群人起哄着来搜我的书包。我不给,他们就扯我的头发,把我按在地上踩,在我头上吐口水。
从那之后,我才意识到原来詹国英和我还是有那么些联系的。
但我不认为詹国英是小偷。我见过有人偷东西被警察抓住,关了十几天就放出来了。如果詹国英因为偷东西而坐牢,不可能一坐那么多年。
詹国英没有回答。回想起来,他回来之后好像就没怎么说过话。
3
詹国英缺了两根手指,还是个刚放出来的劳改犯,在这个茶杯大的小县城里要找份工作相当不容易。叔叔好说歹说,才说动了一个相熟的包工头让他跟着建筑队干活。建筑队正在盖一个小商场,工人们都住在工地边上用石棉瓦和铁皮搭的工棚里。没有空的工棚。工头找来找去,把我们领到了一个放工具和零件的小仓库。
詹国英把里面杂七杂八的东西往墙角一摞,居然腾出了三四平米大的空地来。他用砖头和木板搭了一张床,站在那里看了半天,忽然拉着叔叔出去了。
片刻之后叔叔回来,对我说:“这地方住不下两个人,你先跟叔叔回去。”
我:“哦。”
詹国英安顿好了之后就要开始干活。他走向工地的时候回头看了我一眼,我立刻就转开脸去。在大太阳底下,我发现他的目光有点凶。我害怕。
跟着叔叔回到那个小阁楼里,我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结果夜里还是睡不着。婶婶和叔叔又吵架。内容不变,激烈程度升级。我躺不住,起来开门,就着微弱的月光把自己的衣服鞋子书包收拾了一下,装在一个麻袋里扛着悄悄出门。好在街上的路灯依然是亮着的,偶尔有车从身边飞快地开过去,风把地面上的纸屑和树叶带得高高飞起。东西重,我走了半个小时才走到那个工地外。大门紧锁着。我用力敲门,里面有几只狗在狂吠。不久之后有人骂骂咧咧地来开门。我说:“我找詹国英。”
那几只狗追在我后面,一直追到那个小仓库外。
詹国英开门出来,脸色很难看,似乎根本就没睡着过。
我躺下之后才知道为什么他睡不好。工棚里弥漫着一股水泥和机油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工棚没有窗户,闷得像个蒸笼。躺了一会儿,詹国英拍床板叫我起来。
我们两个合力把木板抬到了外面,往长满杂草的空地上一搁。头顶的夜空里散落着无数的星星,建了一半的商场像只巨大的怪兽那样趴在眼前。
终于还是合眼睡着了,虽然后来都被蚊子咬得一身包。
第二天工头又叫人新搭了个工棚,我们总算有了个像样点的地方。小小的棚屋里除了板床和最简单的生活用具,其他的什么都没有。后来詹国英陆陆续续地捡了很多垃圾回来。两个破轮胎叠在一起就可以当椅子坐。工地上有废弃的木板,他去讨一把铁钉回来,叮叮当当几下就钉成了个箱子。铁皮墙上锈迹斑斑,他用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旧报纸在墙上贴满,还把人家丢的烟盒里的锡纸贴成一大张做了个灯罩。晚上拉开那盏十五瓦的小灯泡,工棚里一下子比以前敞亮了不少。早上我和詹国英差不多时候起床,和他一起就着榨菜喝工地的粥,然后他开工,我去学校。有天晚上回来,听到工友王叔问詹国英:“为什么不让儿子住学校的宿舍啊?”
詹国英低声说:“不知道。”
王叔大义凛然地教训他:“咦,你这老子怎么当的啊?孩子还在读书,这地方能住吗?我儿子也在县二中,住宿费一年八百,不就半个月的工资吗……”
詹国英一直都不吭声。王叔大概说得没趣,自己走开了。我故意等了一会儿才过去,詹国英看到我就问:“为什么不住学校?”
我挠头。婶婶是为了省那八百块的住宿费才给我申请外宿的。但我不想这么说。她脾气不好,但她不是坏人。
想来想去,说:“婶婶说学校饭堂不好,家里的饭干净。”
“这里饭也不好。”
我继续挠头。工地每天的正餐不外乎是白米饭配青菜豆腐汤和黄豆煮肥肉。米饭很硬,青菜汤里时常飘着各种虫子的尸体。詹国英每顿饭把肉往我碗里堆,可是每次我看到那一大片白白的肥肉的时候都忍不住一阵恶心。
詹国英十分果断地说:“下个月发工资,你去学校住。”
“我不住学校。”
“为什么?”
“他们丢什么都说是我偷的。”
4
第二个月,詹国英领到了一千两百块。
他用右手余下的三根手指一遍一遍地数,说工头答应他做满三个月以后就给他一千五。确定没错之后,他从里面抽了八张,余下的全都放进他用破木板钉的小木箱里,然后叫我带他去找班主任。我不干,说:“现在还有两个月放假,交住宿费就吃亏了。不如等九月开学再去。”
想了想又说:“你交钱了老师也不会让我住的。她觉得我会偷东西,肯定会说宿舍已经满了。”
詹国英没有再坚持让我住校,但是他还是去了一趟学校。
那天刚放学,我照例靠着边往学校门口走,忽然看到一群人挤在一起也不知道在看什么。我绕得远远地出去,却看到几个在围观的同学正斜眼看向我,一边看我还一边嘀咕。我加快脚步,然后又猛然回头折回去,拔开围观的人挤到人堆里去。
只见詹国英满头满身的水泥和灰尘,右手按住了班主任的自行车,左手食指指着她的鼻子,大声说:“老子不是小偷!老子是杀人犯!再说我儿子偷东西试试看!”
詹国英面目狰狞,目光极其凶悍,眉头一跳一跳的,仿佛下一刻就要伸手拧断班主任脖子。班主任瞪大了眼睛,嘴唇瑟瑟发抖。两个保安过来驱散人群。詹国英就这么被架了出去。我飞快地跑掉了,恨不得自己立刻蒸发变成透明人。
托詹国英的福,我成了全校的大名人。以前是我主动躲着同学,这下变成了他们看到我就绕道走。然后又有传言说其实我的书包里藏着一把三十厘米长的西瓜刀。那时候我只好冷笑了。那个破书包,他们明明翻过无数次。
老师,同学,都不理我了。我彻底成了空气。
终究有些不习惯。几天之后我问詹国英:“为什么去学校说那种话?”
他反问:“他们还说不说你偷东西?”
我很生气,偏偏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他。
至少他说亲口说了“他不是小偷”这件事,很让我觉得吐气扬眉。
他抬脚,作势要踹我,“老子是为你好,懂不懂?”
后来有个同学,唐豪,戳穿了詹国英的谎言。
“喂,其实你爸爸不是杀人犯吧。杀人犯是要枪毙的。可是你爸爸还活着哩。”
唐豪的妈妈在法院工作,他一向懂得比我们多。
他们就像发现了新大陆那样,又多了起哄的话题。
“他爸爸肯定是小偷,而且还是骗子。你们看到没有?他断了两根手指,绝对是偷东西的时候被人抓住砍断的!”
我的原则是在学校里绝对不和任何人说话,所以由着他们说。回去以后正想问问詹国英他的手是怎么回事,却看到詹国英在收拾东西。
“书,收起来。”
“干啥?”
“搬家。”
5
所谓的新家是个阁楼,不过比我以前住的那个大不少。
据说这个小阁楼是詹国英叫爷爷托人找的。这户人家的儿子在省城工作,把爸妈都接去帮忙带孩子,老家的房子就空了下来。他们又不想把自己住的地方租给别人,所以只许我们住阁楼,租金一个月一百。
据说婶婶知道这件事以后又和叔叔吵了一架。因为她觉得既然我们在外面租房子,还不如把这一百块给她,搬回去住。詹国英说定金已经给了人家,要不回来了,婶婶只好作罢。
詹国英说不住学校就不住学校,但是一定要有个安静的地方让我看书。
舍不得花钱叫车。詹国英蚂蚁搬家似的把工棚里的东西一样一样地搬上去,走一个来回就要半小时。一直搬到很晚,最后只剩下那张巨大的床板,他一个人搬不动,我搓搓手,和他一起抬了起来。两个人抬着床板沿街走过去,街边店铺的灯一闪一闪的,给原木的床板染上了许多颜色。路上还有零星的行人,大约都在赶着回家,步履匆匆。没有人多看我们一眼。
“你的手,怎么弄的?”
走过一段灯光很暗的路的时候,我鼓起勇气问。
詹国英咳嗽了一声。那一瞬间居然有许多离奇的答案先从脑海中冒了出来。比如,他年轻的时候加入□□,每天穿着黑色的皮衣去收保护费,后来在帮派火拼的时候被人砍了……
“偷……在广州,被抓。”
我的脸上火辣辣地烧了起来,简直就像是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
李晓兵。唐豪。他们说的居然是真的。
脑海里有什么东西“啪”地碎掉了。
我站定,松手。床板“砰”地跌在地上,碎成一堆散乱的木板。
詹国英愣愣地站着,手里还紧紧拽着一片木板,手足无措,仿佛还没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你真的是小偷?”
詹国英眼神闪烁,在昏暗的光中看不清是什么表情。
“以前……”
“你真的是小偷?!”
詹国英似乎还想辩解,喃喃说:“我……没饭吃。”
“你偷东西!你是小偷!你是小偷!你是小偷!你是小偷!”
我歇斯底里地大喊,也不知道喊了多少遍,领口忽然被詹国英一把揪住。
“喊什么喊!老子不偷东西怎么活!老子不偷,现在还有你吗?”
他手里还抄着那片木板。木板高高扬起,就要往我头上劈下来。
我闭上眼,本能地缩成一团。嘴里还在不停地说:“你是小偷……”耳边一阵风响,木板落地的声音。
詹国英松手,我一屁股跌在地上。睁眼就看到他两手插在裤袋里,趿着鞋子大步往前走。
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
“不打儿子。”
6
“小时候,每次爹打我,我就想,以后我一定不打儿子。”
床板没了,觉还是要睡的,只能把草席直接铺在地上打地铺。还好那小阁楼比工棚里干净了不知多少倍,打地铺也不怕潮。在顶楼也不怕有贼,索性敞着门吹风看月亮。头一回,詹国英愿意说以前的事。
“书读不好,回家就被打。受不了,走了。坐火车去广州,打工也没人要,个子小,力气小,初中文凭都没有。睡在大街上,饿,干爹带我回去,给饭吃,但是要学偷。混到十八岁,在干爹的地盘不过瘾,去别人的地盘上偷。整个广州的小偷都知道我。后来被十几个人追,手指没了。”
我不敢闭眼。一闭眼就能看到一片血红。
“不能偷,就回来了。擦皮鞋,修鞋,上鞋油,摆小摊卖东西,慢慢做生意,娶你妈,生你。你妈长什么样记得不?”
我摇头。她大约是我七岁的时候跟人跑的,我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詹国英忽然爬起来,拉开灯,在他那堆宝贝里翻了许久,翻出来一个小本本。
“结婚证。”
黑白的一寸照,一左一右。女的十分陌生。詹国英年轻的时候居然很帅气,五官深邃,眼神坏坏的,放在今天应该也是招小姑娘喜欢的那种。
他看了又看,重新合起。
“算了。”
我明白他的意思。
心里难过得无以复加。我们就像两个破轮胎,被全世界遗弃。
“偷给我看看。”我抢过那个红本本塞进裤袋,故意在他身边绕来绕去。听到一声轻笑,再摸口袋,已经空了。回头就看到詹国英得意洋洋地举着那个本子。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顺走的,我居然一点感觉都没有。
“你不是因为偷东西坐牢的吧?”
对于以前的猜想,我依然有些不死心。詹国英是在十年前去坐牢的,那个时候他的手指已经被砍了很久了。
“睡!”
夜风很凉,我睡得迷迷糊糊的。努力地在脑海中打捞和詹国英有关记忆,偏偏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想着想着就有些胸闷,心口发疼。这才忽然记起以前小的时候就常常心口疼。疼得厉害的时候全身发抖,妈妈都抱不住。詹国英于是整夜整夜地抱着我,嘴里哼着乱七八糟的调调。他轻轻摇晃的时候,我就觉得自己像是躺在一个摇篮里。那是他并不强壮的臂弯。
后来就住进了医院,天天吃药打针。有次打针的时候疼得要命,我哭得死去活来,那时妈妈和奶奶都在,两个人一起哄我也哄不住。没多久詹国英来了,手里拿着一个变形金刚。变形金刚在他手里变换着形状,就像变魔术一样。我终于忘记了疼痛。
后来似乎一口气睡了很久。该疼的还是疼,意识却是十分模糊的,仿佛是在半梦半醒之间。渐渐明白过来以后,才意识到詹国英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了。
他就这样从我的生命里消失,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看着门外清明的月光,听着詹国英睡着时平稳的气息,我居然开始恨他。
说起来真的很奇怪,从前,在他不在的时候,在别人带着狗追在我后面喊詹国英是小偷的时候,我也没有恨过。
因为从来都没有想象过有他在的时候,我的生活会是什么样。
为什么要坐牢?好好做人不行吗?他不坐牢妈妈会跑吗?他不坐牢我会被人欺负吗?
我的人生本来不该是这样。但是他偷走了我本应该很美好的十年。
那晚之后,我开始不和他说话。
7
“为什么不告诉我有家长会?”
詹国英蹲在阁楼外的天台上问我。
他不知道从哪里弄了几只破水桶,装上工地边上的池塘里挖回来的塘泥,在里面种了些葱和蒜。才两个星期,葱头上就长出细细的的叶子来。水珠洒在上面,有风吹过,葱叶便和水珠一起微微颤抖。詹国英似乎很喜欢看它们吸饱水的样子。浇水的时候专注地看着,嘴角带笑,目光十分柔和。
我不说话,甩下书包,仰头躺倒。
“你不说我也知道。”他走进来,放下戳了几个小洞用来洒水的饮料瓶,仿佛是在挑衅我似的,“老子去,你当心。”
我这才想起来王叔说过他的儿子也在二中,他应该是从王叔那里听来的。
他大概是被我的态度惹怒了,抄起扫帚一手插腰大骂:“老子哪里对不起你了?老子给你地方住供你吃喝,天不亮就给你做饭,你哪里不满意啊?还要拿屁股对着老子啊?”
我想反正他不会真的打我,就拿枕头挡住脸。
脚底一凉,鞋被脱了。有只手抓住了我的脚踝高高拉起——
“啊——哈哈哈——”
草编的扫帚从脚底板挠过去,我狂笑,眼泪直飙,屁滚尿流。
冷战失败。
开家长会那天,詹国英起了个大早收拾洗头。他的头发已经比刚回来的时候长长了许多,他趁着头发还湿的时候梳到后面,弄成了个整整齐齐的大背头。我刷完牙一看,他居然不知道从哪里搞了一套西装来。白衬衫,黑西装,黑皮鞋,连皮带都有,全副武装。我仔细看了半天,才想起来这是叔叔的衣服。
“走。”
一阵风就不见了。我还没见过詹国英这样大步流星地走路的样子。
开家长会的时候家长坐教室里,我们都得在外面等。大家喜欢趴在窗户上看被点名批评了。我向来不爱凑热闹,远远靠墙站着。过了一会儿,不知怎么的,我们教室外面的人越来越多,别班的人也过来了,一大堆脑袋挤在一起也不知道在嘀咕什么。
“后排,最里面……”
“那个,就是那个!”
后排最里面不就是我的座位?原来他们是在看詹国英。
好吧,这群乡巴佬没见过劳改犯,我不跟他们计较。
突然有个女生喊:“哎哎好帅!”
我无语。
自由活动时间,我冲进教室去。詹国英正在翻我的书桌。我二话不说,把他的手从桌筒里扯出来,“干什么?”
“看看,看看都不行?”
“不行!”
詹国英拍掉我的手,失望地摇头:“你的作业全都不及格……”
“就没及格过!”
詹国英手放在桌上敲了阵,起身,把我按在椅子上。
“我去找你们老师。”
8
也不知道詹国英和班主任说了什么,家长会一结束,她就把我换到前排去了。
我和詹国英一起回家,走到校门口,忽然有个油光满面的大块头斜刺里冲出来,一把搂住了詹国英的肩膀。
“哎哟这不是英哥吗,什么时候出来的,怎么不打个招呼啊?”
詹国英愣了半天,那人又说:“我是赵中华啊!忘了?我们——”大块头的目光忽然从我脸上扫过去,“这是你儿子?”
“赵中华。”詹国英的脸色忽然变得很难看。赵中华却似浑然不觉,肥肥短短的手在我的脑门上摸了一把,“身体好点没?”
这回轮到我愣住了。我隐约记得以前好像是常常生病的样子,但这家伙又是怎么知道的?
詹国英半垂眼帘,目光闪烁。
“早好了。”
赵中华呵呵笑:“好了就好。”说着就这么揽着詹国英的肩膀往一辆私家车走过去,“走走走,这么多年没见,兄弟要给你接风!”詹国英被他拖得险些摔跤,回头对我说:“你,自己回家!”
詹国英一直到很晚才回来。头发全乱了,身上一股白酒味,脚步踉跄。亏了他还记得要把叔叔的西装脱下来挂好。我问他:“你朋友?”
他“砰”地仰头躺倒,口齿不清地说:“好多年没喝酒,不行了。你们喝,你们喝。”
两眼一闭,鼾声震天。
第二天准时爬起来煮面条,去上工。
后来赵中华常常出现,有一次还买了一只烧鸭一瓶酒跑到我们的小阁楼里来。詹国英把小饭桌搬到天台上去,我们吹着夜风吃晚饭。赵中华滔滔不绝地说他们以前认识的人,发财搬家的,欠一屁股债逃跑的,生病死了的,什么样的都有。詹国英一直静静地听着,赵中华最后总结陈词,“就你啊,还是老样子。”
“你不也还是老样子。”
“对了,这地方我记得,以前你们家不就是在这的吗?”
詹国英抬起眼帘,茫然地望向四周,“好像是吧。”
赵中华叹息:“可惜了。你那房子卖得太早。零七年这一带拆迁,赔的钱不少。”
我啃着鸭腿,也跟着四处望。我们家以前在这里?我也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但是——
我问詹国英:“为什么卖房子?”
詹国英没说话,赵中华瞪我一眼:“吃你的肉,小孩子别东问西问。”
说着又去问詹国英,“里面怎么样啊,有没有人欺负你?你行啊你,表现不错啊,我记得那时候是判了二十年,你十年就出来了……”
我竖起耳朵。詹国英撇撇嘴,“就那样。”
转眼就到端午。爷爷叫詹国英和我去叔叔家吃饭。不好空手去,詹国英买了点鱼和虾,又去药店买了些补品,让我提着。婶婶见了,怪他说:“你有这个钱还不如直接买点药。爸爸前几天犯病,去医院,花了不少。”
詹国英问爷爷的医药费用了多少,婶婶支吾着说了一个数字,他把身上的钱全都掏了出来:“我来付吧。剩下的我过两天给你们。”
爷爷抽着水烟,突然说:“哪有那么多。”
婶婶脸上一红,然而又理直气壮地说:“那以前的?你以前又不是没生过病!”忽然又揪住我的衣领,“还有这个呢?以前看病吃药哪一样不是我们掏钱?你以为做完手术就没事了吗?”
9
那天夜里,爷爷在睡梦中去世。
丧事整整折腾了一个星期。布置灵堂,请人做法事,守灵,招待亲友,全家人忙得人仰马翻,鸡飞狗跳。好在丧事是在叔叔家里办的,我们的小阁楼就像是大海中的一叶小舟,可以偶尔避避风雨。
爷爷的死因是突发心脏病。
爷爷脾气坏,动不动就骂人,有力气的时候动手就打。大家都不喜欢他。哭灵的时候我都没哭。大概只有叔叔和詹国英的眼泪是真的。
我突然很害怕。我的胸口上有一道很深的疤痕,两边还有缝线的痕迹。我一直都不知道它是怎么来的。那几天我不停地想,也许有一天,我也会像爷爷那样,悄无声息地离开。
没有人知道,没有人告别。
没有人记得我。
爷爷的骨灰送去安葬之后,大家都像松了一口气。唯一的烦恼是丧事花了好大一笔钱,婶婶坚持让詹国英一个人出,因为他这些年没给爷爷养老,而且奶奶的丧事是叔叔他们自己负担的。詹国英没有异议,写了一张欠条交给婶婶。我被那个数字吓了一跳。回到阁楼以后我问他:“那些钱,你要打多少年工才能还得起啊?”
詹国英把手中的烟头丢在地上,一脚踩灭,“慢慢还呗。”
我想了想说:“我毕业就去打工。”说完脑门就被拍了。詹国英鄙夷地说:“打工。现在的工厂都要高中毕业的才能进!”
我抗议:“你说过不打我的。”
詹国英居然又拍了几下,“打你?有吗?老子摸儿子的头都不行吗?”
我闪开。詹国英揪我的耳朵凑过来,仿佛是要把话直接灌进我的脑子里似的:“不好好读书,揍死你!”
我故意翻白眼给他看,表示“你就吹吧”。他哼哼着松手,转身去敲打一个圆形的铁片。敲了一阵,那铁片在他手里变成一个波浪鼓。他用力摇了几下,问:“响不响?”
我胡乱点头。他挠头想了想,说:“你去外面。站远点。”我照办,走得远远的,他再次摇动波浪鼓,大声问:“听到吗?”
我喊:“听到!干嘛啊?”
“回来。”
回去看到詹国英笑眯眯的样子,我深深地觉得自己被耍了。正想问他怎么回事,他突然说:“你们学校中考完了告诉我一声。”
“啊?”
他摇一摇波浪鼓,又指指放在墙角的扁担和绳索,说:“我不去工地了。赵中华让我去他家超市管仓库,下班以后我就去收废纸。你叫你同学把不要的书啊废纸啊都留给我,就说我收的价比别人多一毛,听到了没?”
“哦。”
我也懒得告诉他,我根本就不和同学们说话。
他说着又自己在那里连连叹息:“可惜高考已经过了,不然还能赚一笔……”
第二天吃过晚饭,詹国英真的挑着担子走街串巷去收废纸。谁知没过多久就一瘸一拐地回来。我还以为他不小心扭到了脚,他呲牙咧嘴地坐下,拉起裤脚,膝盖上一片血肉模糊。
他不肯去医院。我飞奔下楼,在楼下药店买了一堆消毒药水绷带云南白药之类的东西。他自己动手把伤口清理干净,上药包扎,动作倒挺干脆的。我问他:“怎么搞的?”
“天黑,摔的。”
我就知道他会这么说。那伤口,怎么看都像是被人用砖头砸的。
有些担心。于是说:“在哪摔的啊,以后绕远点。”
他沉着脸答应。
詹国英腿伤还没好的时候只能在超市看仓库。我下午放学就先去一趟市场买菜。来来回回跑了几天,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明明是大夏天,明明是在热得像蒸笼的大街上,却觉得背后凉飕飕的。
回到家门口的时候鼓起勇气猛然回头。
一阵毛骨悚然。有人在跟踪我。
10
詹国英回来以后,我向他摊牌。
“你到底为什么坐牢?不说我就不去上课。”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跟踪我的那两个人,应该是冲着詹国英来的吧。
还有他的膝盖上的伤。
詹国英眨眨眼,拖着腿默默去洗菜。
我一把扯掉那把蔫乎乎的青菜丢到外面,大吼:“说啊!你不是说你是杀人犯吗?怎么不敢说啊?”
他开始挠头。直到头发被挠成鸟窝,才艰难地开口。
“打人。那个人,变成植物人。后来死了。”
我不满意,继续追问:“那好好的为什么打人啊?!”
“抢劫。他不给。我就拿砖头砸。”
“为什么抢劫?!”
我几乎是哭着吼出来的,耳膜几乎被自己的声音震破。
实在难以想象,一个有老婆有孩子自己还做着小生意的男人,为什么要去干抢劫这种事?
他有没有想过万一他出了什么事,他家里人要怎么办啊?
看来他是打算逃避到底了。他转身出去,小心翼翼地蹲下,一片一片地捡起散落的菜叶。我忍无可忍,冲出去一脚踩在他正要捡的菜叶上,“为什么抢劫?!”
他抬起头看我,眼睛里亮晶晶的。
“让开。”
“为什么抢劫?”我怒吼着,用力推了他一把。他仰天摔倒,我还不解气,又用力推了一把:“为什么要去抢劫?!你有没有想过我啊!你儿子会变成劳改犯的儿子啊!”
“哟,干嘛呢?”
赵中华拎着一袋什么东西出现在楼梯口,愣住。
詹国英挣扎着起来。赵中华丢下袋子去扶他,袋子里滚出来几只桔子。詹国英连连说“没事”,赵中华放下他,回头就拎起我的衣领,冲我挥起拳头:“有你这么跟老子说话的吗?”
我毫不退让:“他是抢劫犯!还打死人了!他配当我老子吗?!”
“啪”!
脸上火辣辣的疼。赵中华居然扇了我一巴掌。
我捂着脸,眼泪哗啦啦往下掉。视野一片朦胧,耳朵里嗡嗡地响。
“我今天替你老子教训你!你个白眼儿狼!你老子白养你了!抢劫犯?你老子哪根头发是抢劫犯啊!”
我不服气,尖叫:“他自己说的!”
“行了行了。”
詹国英拉开赵中华,“我晚点跟他说。”
赵中华愤愤然,揪住我的头发:“道歉!快跟爸爸道歉!”
我憋着气一把推开他飞跑下楼,沿街一阵狂奔。胸口闷得要喘不过气,但脚下就是停不下来。眼前依然模糊,看不清路,有几次险些被车撞到。有人扯开嗓子怒骂。
不小心狠狠撞在一个人身上。
后衣领被人扯住,整个人都被拎了起来。眼前一片天旋地转,等看清周围,才发现自己被托进了一条小巷里。
“詹国英的儿子。就是他。我们跟他几天了,错不了。”
“呸。”
“法院不枪毙他,要他儿子偿命!”
也不知道他们有几个人。我只记得自己被狠狠摔在地上,拳头和脚一起招呼上来。我抱着后脑勺死死缩成一团。背后一阵剧痛,渐渐地反而没感觉了。迷迷糊糊的,突然听到有人一声惨叫。
“住手。”
詹国英的声音,低低的,气喘吁吁。
殴打停止了。我勉强睁眼,逆着巷口的光看清詹国英的轮廓。
他手里拎着一条木棍。
那些人朝他扑过去,木棍很快就被抢走,又变成他们手里武器。我捂着自己头上的伤口,扶着想墙爬起来。腿上,背上,疼得直钻到心里去。被同学们揍了许多年的经验告诉我,我的小命没事。然而詹国英却似乎完全不知道应该怎么保护自己,居然正对着那些人胡乱地挥起手遮挡。他们的拳头雨点般落下,詹国英脸上身上一片血红。他的嘴依然张着,在惨叫的间隙呼叫我的名字。
我的手胡乱在地上摸索着想找点能用得上的东西,哪怕是一块石头也好,脑海中闪过一个古怪的念头——就詹国英这点出息,他是怎么把人打死的?
全身一片冰冷。
终于还是什么都没找到。我空手扑过去抱住了最近的一个人的腰死命往后拖。他没站稳,我们一起倒在了地上。他的同伴立刻又分了两个人过来一起揍我。詹国英大概看到了,大声嚎叫着要他们住手。那些人哪里肯听他的话,索性把他丢下,全都过来揍我了。我捂着头硬撑了一阵,忽然听到一声大吼,有人重重扑在我身上。
“你们打死我好了!不许碰我儿子!”
詹国英吼。
这时赵中华跑进了小巷,一边跑一边打电话:“民主路!民主路永定巷!还在打,快来啊!”
然后赵中华丢了手机,也扑过来拦在前面,举起手试图帮詹国英挡住那些拳头,大喊:“你们是不是刘先存家里的啊?!你你你们听我说!刘先存不是他打的!他是替人顶罪的!”
几秒钟的停顿,詹国英把我推到墙角,自己挡在我前面。我头一回发觉,他的身躯竟是如此的瘦弱。
“不怕……不怕……”他嘴里是这么说,声音却在发抖。
那些人回过神来,继而大怒。为首的骂:“你哄谁呢?法院判他二十年!法官会冤枉他?!”
“我没骗你们!我就是中间人你们知道吗?”赵中华大吼,急得几乎要哭了,“刘先存是别人打的!那家人有钱!怕儿子坐牢!出十万!要我帮忙找人顶罪!我知道詹国英的儿子有先天心脏病,要动手术,把房子都卖了还缺十万!就找他去自首了!听明白了没有?!”
那些人愣住,我也愣住。
关于詹国英的入狱,我曾经想象过无数种可能,在我的想象中他几乎把一人能犯的重罪都犯了一遍。但我就是没想过,他,其实,无罪。
更没有想过,他无罪而坐牢,是因为……
我伸手捅捅詹国英的后背,“喂——”喉头哽住,再也发不出一个声音。手本能地拽紧他背后的衣服。仿佛再不抓紧些,他就会立刻从眼前消失。
然而詹国英低着头不说话,甚至都没有回头看我一眼。
我靠过去从后面抱住他。他全身都在抽搐。我把脸贴在他背上,不知怎么的就哭了。
“谁,是谁?”忽然有个人朝赵中华扑过去,揪住衣领把他拎起来没命地摇晃:“是谁打的我哥?”
话音未落,一阵警笛声从远处飘了过来。没多久就有一辆警车呼啸着拐进小巷,那些人一看风头不对,四散逃跑。几个警察下车追过去,追了一阵,全都用手铐逮了回来。詹国英和赵中华也被铐上了。一个胖警察拖着詹国英往警车走去,我就死死抱住他的胳膊跟在后面。走到车前,胖警察推开我,“小孩,自己回家,啊。”詹国英的手被铐在车上,头上的血一滴滴地往下淌。他哆哆嗦嗦的地求胖警察,“同,同志,麻烦,送我儿子去,去医院……”
胖警察不耐烦地把他往里一推让开道,“怎么做人的啊?儿子都这么大了还打架?”
我忍不住怒吼:“你胡说!他没有打人!他是冤枉的!他没有打人!”
詹国英回头看我的瞬间,车门“砰”地关上。
居然真的有个年轻的警察留下来陪我。他拎起我的胳膊问:“哪里疼?能自己走么?”
我推开他,追着警车再度飞奔,扯开喉咙大喊:
“爸爸——爸爸——爸爸——”
警车开得很快,一下子就不见了,只有刺耳的警笛声越传越远。
全身都疼,我跑了几步跪倒在地上,气喘吁吁。眼泪吧嗒吧嗒砸在地上。
我曾经以为是他偷走我美好的十年,却没想到,原来是他用十年的自由给了我一个完整的生命。
“爸爸。”
不知道他听到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