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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四章 自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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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读到这个开头的你,支撑我活下去的是回忆。每一分每一秒我能感到生命和精力在消耗和流逝,思想也在现实里麻木和死去。这是我唯一的记载方式,以上是我对你的致意和不能称之为开头的开头。”
若狭将第一段来回看了两遍,然后继续读了下去。她的直觉告诉她这出自一个女人的手笔,而且相当肯定。
“我对国家、政府和司法机构曾抱有过不切实际的幻想,我以为只需要承担良心上的追责和来自他人的隐性歧视,没想到他们竟然真的动用权力机构强迫定罪。恐惧使公众丧失了理智,使原本就不安的局面更加动荡的根本是无序的‘民意’。活下来的人很少,能让自己从恐慌里保持清醒头脑的人更少,放弃了思考、浑浑噩噩度日将变成常态,包括我曾经的同僚,也许你也正在成为其中一员。
我不知道还剩下多少人能看清真相,相对死去的人而言,审神者也是被迫害的一方,加害我们——我和你,我们和其他人的——的集团是被我保护过的对象。忘恩负义的人不配再取得我的信赖,可这不代表我针对历史修正主义者的努力和战斗就此毫无意义。我不可能针对某一个人去宣泄我所有的愤怒,正如他们无法对一个审神者宣判死刑然后无罪释放其他人。然而现实是审神者承担了一切后果,研究溯时技术的科研机构、曾经保障时之政府有序运作的执行机构和立法机构在解散后,它们的成员并没有受到如此残酷的区别对待。
死亡蒙蔽了人们的认知,在族群伤痕累累的时候,将罪过归结于一个独立群体将成为他们眼里的‘正义’。从古至今,大部分的争斗都是人们自行划出一部分同类,贴上统一的标签,再对他们进行排斥和迫害。而让我觉得更加悲观的是我的想象力,倘若不是所有审神者被一视同仁地关押和审判乃至于受刑,而是按照官方记载的战绩数自高至低给予分阶段的惩罚,我们自相残杀、检举揭发以求取自保的概率将会成倍增长——那将是比现在更可怕的地狱,人性的丑恶和欺凌的痛苦将淹没一切。”
汗水将贴身衣服浸得湿滑,经过面罩循环的空气里带着一股热烘烘的难闻气味。她将那些东西扫入手里的麻袋,地上的血痕依然,踩在上面的时候会让人感到脚底发烫。
眼前忙碌的身影渐渐模糊,若狭深呼吸了几下,手上的动作并不见慢。看管他们的人也在辛勤地工作,食物永远是短缺的。沉默笼罩着全场,这次没人脱下防护服。她找不到询问昨天的那个女孩子的情况的机会,只好默默做完自己的事情。
纸片上的话翻腾着在她的脑海里显现,她在提起几乎装满的袋子的时候向全场扫了一眼。会如那个女人描述的那样吗?如果不是缺乏耐心和理性,转而将他们一个个隔离开来,他们这群人里面会不会出现为了逃避罪责而用尽手段、甚至不惜陷害作假的家伙?
我会为了逃罪而冒充别人吗?我会为了证明自己的罪过比别人小而列举出比我尽职的审神者吗?我会利用人心和人情给自己洗刷责任吗?坐在车里的若狭睁大了眼睛,在黑暗里辨认着身边人的轮廓。
“好在,据我所知,战绩记录已经毁掉了。如果是从前,这一定会引起怒火和不满,可现在这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情啊,挽救了无数人的心,避免了可能的堕落。但也正是因为如此,审判变成了集体的狂欢,成为了平均的压迫。
生而为人,我们的情感是多么脆弱,稍加控制和引导就会转化为坚定的信念和意志,成为坚不可摧、战无不胜的武器。”
回到牢房里以后她干的第一件事就是趴在地上,将新传来的纸卷拨弄出来,然后对着小洞轻轻说话。若狭满怀希冀地等着对方的回答,预计里的十分钟过去了,似乎有半小时过去了,对面却没有任何响动或回应。她爬到门边将小纸展开,照例趴在门缝边开始阅读。
“不幸永远是相似的,甚至因为我曾经过于幸福,期望过高,以至于现在的痛苦或许比读到这里的你还要深刻。摆在我眼前的道路是:被否定人生价值,感到愤怒和不安,四处倾诉和交涉无果,陷入绝望和坦然接受。
我只想安安稳稳地工作,并没有对成为被赞誉的‘英雄’拥有过多的执念。我的恋爱是平顺的,我爱的刀怀着忠诚和尊严给予我平等的深情和眷恋。我想过我们的离别,那会是笑中带泪的、不留遗憾地走开和挥手。但是,为什么要这样残酷地对待我呢?我甚至没来得及与他正式道别。
被强迫分开后我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思念他,带着怨恨,带着乞求,折磨我的是我自己的妄想。我渴望与他长久地在一起,我离不开他,我认真地思考如何颠覆造成这一结果的一切人,事物,机关,法律,规则和因果,然后发现我无能为力。那样温暖的拥抱,那样轻柔的低语,那样甜美的亲吻,都再也见不到或感受不到了。时至今日我仍记得我们第一次的吻,他的嘴角湿润,他的眸子里隐藏了千言万语——目光就像是纯洁得毫无瑕疵的爱意凝结而成的那样——在那双眼睛里我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爱是多么让人喜悦的事情啊!为何我所拥有的时间如此短暂。拥有过爱情的人会赞同我,没有经历过的人会质疑我。爱是什么?爱是胸腔间一簇永不熄灭的火焰,让胆怯者拥有勇气,让卑微者获得自尊,让那些被遗忘的、被抛弃的、被无情对待的人找回完整的、新的自己。我爱上了自己的刀,我索求的源泉已经被彻底剥夺了。”
心痛得连呼吸都要停止了,若狭小心翼翼地翻了个身,仰面躺在地上,将纸条牢牢紧贴在自己的胸膛前。她想到了烛台切光忠,想到了他们在本丸度过的那段美好的日子,从战场上的初遇直到匆匆没来得及开始的婚礼。不知不觉,聚集在眼角的泪水沿着太阳穴流到耳廓,她没有伸手去抹,而是闭上了眼睛。
如果让他知道了她现在是这样的境遇,会心疼成什么样子啊?一把将她揽到怀里,她会伏在他肩上痛哭失声,然后由他温言安慰一番,紧接着立刻带着她远走高飞——她只能想象出这么多。痛苦的现实侵蚀了她的思想,在她在头脑里描绘出种种美好的图像之前就将她击溃和压垮了。
“我思念他,他的体温,他的微笑,他身体的每一部分。我相信精神和灵魂的共鸣,也知道一味的迷恋并不会让神明产生怜悯的回应。成为他战斗的最坚强的后盾是我身为审神者的责任,也是我身为他的爱人的私心。
他保护的不仅仅是我,还有我深爱的这个世界;而当我不再爱这个世界、被它背弃的时候,他还是会默默站在我身边,只是换了一种方式。我永远记得他遥遥向我伸出手、我跟着他踏过山川和溪流的那个清晨,我们仰望湛蓝的天空,他对我做出了一生一世永不离弃的告白。每当我陷入无可自拔的绝望、乃至有轻生的念头时,我都会幻想他在我身边,这会让我自己重新成为值得他爱的那个人。”
粗劣的饭食放在门口,一口未动。若狭躺在地上,只有小声抽噎带起了身体的微微颤动。她用手指无声地在地板上划字,指甲已经磨平了一小截,连指尖的皮肤都因为摩擦而变得滚烫。这时她听到门外传来的喊叫声,透过底下的活页窗口刺进她的鼓膜——
“不!我不要去——救命,救命!救救我!来人啊,有没有人!”
凄厉的声音久久在走廊里回荡,接着是一声结结实实的钝响。尖叫的女人像是被打晕了过去,不再做声。若狭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她转动脖子,看向门外传来响动的那个方向。就像是听到信号一样,有人在用力地撼动门板,越来越多的嘈杂声响起,她听到了此起彼伏的叫喊。为了那名女审神者受到虐待而站到门边要求惩罚施虐者的人越来越多,看守,不,狱卒的恐吓已经失去了效力。力量微小的他们团结了起来,正在向统治者反抗。
“这个世界永远有值得我们奋斗的东西,公平,正义,梦想和爱。”
全副武装的队伍走了进来,整齐的、训练有素的脚步声让他们稍微迟疑了一些。紧接着,她从活页门里窥视到喊得最响的那几个人的牢门被打开了,紧接着是干脆利落的枪响声。
暴力造就的沉默立竿见影,坐在地上的若狭呆然地看着这一切,她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断掉了。混乱的图像和声音完全搭不上,碎裂的记忆片段融化为更细小的一幕幕静默画面。□□在地上拖曳的声音让她咬紧了牙齿,伸出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拼命缩到最深的角落里。片刻过后她像是想到了什么,摸索到那个小洞的位置,有规则地轻敲墙壁,希望隔壁能给出一丁点回应,哪怕只是均匀的呼吸声,或者是一声虚弱的咳嗽。
“我的爱情将融化在我的血液里,变成支撑我在这里活下去的动力,变成我对一切美好事物的向往。没有任何东西能将我打倒,那些杀不死我的,都会使我变得更强。”
她咬着牙关,泪水不住地落到手臂上。最后一天派往西区的苦役即将结束,在牢门再度开启的时候,她看到了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