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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桑落雨城 ...

  •   【一】

      我叫毓棠,是个公主。
      我的父王是唐国的君主,我却不是在他的身边长大的。我的母亲是商贾之女,养在深闺十五载,在及笄那年遇上还是二公子的父王,一夜之后珠胎暗结。
      在很多话本子里,小姐之所以看上才子,必是因那才子有某些让她着迷的风质才情。我曾经很难理解这样的说法,觉得一个正常人都不过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个嘴巴,穿着一身布料制成的衣衫而已,又能看出什么气质?
      母亲生下我后便去世了,因为这事发生的太过突然,竟未能留下丝毫关于这段情谊的讯息,以至于全府上下无一人知道我的生父是谁。我在市井间长到十岁,第一次随父亲去王都时,听说唐国二公子数天前刚刚灭了他哥哥成功上位,这几天正在处理家事。
      说书的人摇着扇子晃着穗子感叹:“唐国的世子之位已争了十年,此番终于落定。据说唐王正派人在民间寻一人,却不知究竟是谁。”
      旁侧有人笑道:“该不会是曾经的风流债罢?之前自家性命的顾不全的时候,哪有心情管这些?兴许是终于安定下来了,打算此番寻美而归再续前缘了?”
      十岁的我固然没怎么听懂,却也明白他们是在说要找人。于是作为一个有好奇心的孩子,我暗暗的想着离京之前要再来这里一次,问一问那个人找到没有?
      只是我再没等到离京的那天。被宫女们簇拥着送至殿前时,我其实并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照着姥姥姥爷他们吩咐的,俯下身行了个礼,对着上面的人唤出一声‘父王’。原来,我不该叫做尹棠。尹,只是我母亲的姓,而东陆的众多规矩中,首要一条便是子女皆同父姓,不知父姓可与母同姓,若父母姓氏都不清楚便与赡养人同姓。一般到这里后大多的东陆婴儿都已有了自己的姓,可偏偏数千年前有个孤儿被狼母捡回养到十余岁,天资聪颖非常,后来在江边上捞鱼时被外出寻贤的君王慧眼识英才,带回后封了相国,却在办理身份证的一关上卡住了:他的姓氏规则尚在东陆律法之外。为了防止类似现象再度发生,君主御笔亲在姓氏规则后面加了一行字:有特殊情况的,则特殊对待。
      据说那位相国因为在江边上与君王相遇,便因此起名江上,后成为一代良相。
      我一直知道唐国的国姓便为唐,却不知道有一天我会改名做唐棠。即使所有认识的人都对这个名字表示了高度的包容,父王却一直试图给我改名又过不了母亲旧情的那一关,最后只好给我取了个封号叫毓棠,并以身作则用它代替我的本名。众人纷纷效仿,才避免了普遍笑神经坏死的悲剧。我十一岁回宫成为公主,自此知晓原来身份可以带来许多好处,那便是我想要什么,都比世上大多人容易许多。
      身为唐国最小的公主,我有两个哥哥和五个姐姐。父王怀念着与母亲的那段情谊,因此很宠爱我,大概仅次于我的王姐琼嬅。
      王姐便是父王的第五个女儿,亦是我最小的姐姐。在我回到唐宫的时候,她已十三岁,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而她也确实喜欢着一个人——陈国陈王的长子,陈世子苏誉。
      那时的苏誉已然十九岁,却未有妻室,或者说他的心思并不在此。东陆的传闻中有许多是关于这个人的,王姐时不时在我耳边反复念叨。比较出名的是她十四岁那年,为得一副苏誉早年所着的琴谱与楼国公主互拼高价,两年后叫价已达一座城池,被百姓津津乐道了好一阵子。
      我当时还很不以为然,觉得她的思慕可笑,纵然苏誉是当今天下于乐理上造诣最高的人,可向来足智多谋的王姐什么时候会这般失却了理智,只顾与人相争?
      我回宫四年后,将到及笄之时,便听说陈卫交战,由陈世子苏誉挂帅亲征,直杀到卫国王城,一举大败卫国。
      而那个名字——文昌公主,叶蓁,就此成为日后回忆这段战争时永难消没的话题。
      在陈卫之战还未开始前,我便听说过这个公主的名字,因为父王在文昌十六岁那年派人去卫国向卫公求婚,希望能让她嫁给我的二哥。我还记得那天二哥极为欢喜的来寻我:“六妹六妹!你看这个……你看她,好不好看?”
      我接过他手里的画轴,同时随口问了一句:“谁啊?”
      他无比喜悦的搓着手,“啊,是卫公最小的女儿文昌,很有才华的,而且长的特别好看!真的!我从未见过这么好的姑娘,一定要让她嫁给我!”
      我点着头应付着展开画卷:“嗯嗯,好看好……”
      我说不下去了。
      从那天起,我才知道我的二哥居然是个恋嚳童嚳癖。
      能对着一个姑娘五岁的画像口水滴答,我相信这绝不是因为他能够透过事物的表象看到其本质。父王说,文昌公主的身世和我,还是有接近之处的,比如我们都并非长在王宫,比如我们都是最小的公主。而她的才情,又可与王姐琼嬅相比。
      然而在卫国灭亡之后,这世上再不会有哪位公主,可以与文昌公主相比了。
      琼嬅姐姐在一天夜里寻我说话,面上的表情复杂难辨:“小妹,今天我见到誉哥哥,听他说,文昌公主是他此生唯一敬重的女子。”
      我知道此时不能接话:“是吗?”
      她没有表情勾了勾唇角,目光望向深宫红墙飞斜的屋瓦:“誉哥哥称叶蓁绝代,说大胤分分合合这么多年,只出了这么一位因社稷而死的公主,若不是个女儿身,年纪又不是这样小,该是要做一番大事的。”她说着看向我:“那一刻我忽然开始庆幸,幸好叶蓁已经死了。我知道,若是这样的事情发生在我身上,我是做不到她那样的……无论如何,死了的人都不能再决定什么了,是不是?”
      我看着她眼中含着了泪光,这几年的倾听忽然在此刻生出好奇,“姐姐,世子苏誉……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她愣了愣,沉默了片刻后,低下头去:“晋国在这几日攻入我们国边境,父王派人向陈国求援,苏誉力谏陈侯出兵相助,我们兴许可去陈国观望。到时候,你自己看吧。” 临丘那战,唐陈联军以十万之寡破敌三十万之众,捷报传回昊城时,苏誉正当庭煮茶。
      那一天那一刻,我小心翼翼的走进茶室,便听到一个声音:“小声些罢,莫将这荼给闹醇了。”
      我见到那个男子,有着浓黑的眉,挺拔的鼻梁,凉薄的唇,好看的一张脸。而他站在那间茶香和着梅香的小小屋室中,说这话时,面对的是报捷的兵士难以自持的激动,却只淡淡一笑。
      近几月的感激与随之愈深的好奇在这一刻得到解答,我忽然便相信,这世上果如话本一般,有那么一些人,真的有他独特的风华内质,难以遮掩。
      从那天起,我同王姐一般,叫他“誉哥哥”,而他云淡风清,一如初见的从容漠漠。

      【二】

      十五岁转眼过去大半,七月,孤竹山上的佛桑花尽数盛开,我路过孤竹山下,意外的见到了誉哥哥。
      他说是去赵国办事,绕道来柸中一趟找公仪家家主公仪斐商议要事。我只觉得是意外之喜,便借口想来山上看佛桑花,跟着他一同上了山,想要跟在他身边。
      别院里有人在组队玩蹴鞠,叫好声和吵闹声远远的便传了过来。誉哥哥却在距离那里十余步的地方停下来,望着那里抢成一团的人群,未再有任何动作。
      我不明白他此时停下来做什么,看着他的视线在片刻后从鞠场转移到一旁的小亭里,便下意识跟着看了过去。
      亭子里有三个人,从这里看去只能勉强看到男女,要分辨容貌细节却不太容易。两个男子聊天聊的兴致很高,旁边有个姑娘慢悠悠的喝茶,恹恹欲睡的样子。我转头去看誉哥哥,见他的视线依然停在那里,唇边却染上一抹笑,是我从未见过的样子。
      心里预示般的“咯噔”了一下,我正要转头仔细的去看那三人,却听到那两个男子中长的更像男子的那人大叫一声:“咦,你们看,那个黄衣小姑娘长得好可爱!”
      黄衣服?小姑娘?
      我?!
      那本快睡着的女子猛地抬头望向我们这边,然后像是揉了揉眼睛,半柱香后已缩进那个自这里模糊看去好像长的很像她的姐妹的男子身后。
      誉哥哥忽然便朝那里走了过去,我追着他的步子,那几人的对话声渐渐清晰起来:
      “……真是好看,其实黄裙子很挑人的,穿黄色也能好看到这个地步,真是天姿国色……”
      “再天姿国色我对她也是没有一点想法的,一看就知道她和身边的蓝衣公子是一对啊,我就算有什么想法也没用……”
      “你有没有长眼睛啊!”
      “啊?”
      “他们哪里有很配了,明明一点都不配。”
      “……”
      “快点说他们一点都不配,你当着我的面说慕言和另外一个姑娘相配是想挨揍哦!”
      “慕言?谁啊?”
      “你刚才说的蓝衣公子啊,他是我……是我的未婚夫婿。”
      “是你的未婚夫婿?那怎么不上去打个招呼?”
      “……会被揍的。”
      一字一句入耳,我一时难以反应,而誉哥哥已经走到她身后,听到她最后一句语气急迫:“他要是晓得我不听话跑步来玩蹴鞠还被撞翻一次压在地上两次被球砸到三次一定会揍我的……”
      誉哥哥在此刻慢悠悠开口:“哦?那是挺该揍的。”
      我从未见过他这般的耐心温文,也从未见他用这样的口气与旁人玩笑。眼底甚至可以看到暖暖的笑意,让我的心渐渐纠起。
      而那姑娘居然还能面不改色的继续说:“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觉得太阳好大头有点晕唉……”说完很自然地就要往地上倒,被誉哥哥稳稳接住,低笑着看她:“你再演啊。”
      她偷偷瞄了一眼,笑了一下,然后像是忽然反应过来似的,站起来耷拉着头:“我错了。”
      “哦?认错认得倒快,跟我说说,错在哪里了?”
      她把头垂得更低:“演技没有你好……”
      誉哥哥沉默半晌:“……认识得还挺深刻。”
      她干笑两声磨蹭过去,小心翼翼看他一眼,试探着握住他袖子,那样熟悉亲昵的动作仿佛理所当然一般,而誉哥哥一把握住她手。我只觉得心底有种难言的酸涩,一时冲动的开口:“不管怎么说,女孩子怎么能和男人一起蹴鞠,这在我们国家,这样的女孩子以后是没有男人肯娶的。”
      说完才自觉失言,却还是忍不住补充,带着自己明明白白的私心:“反正女孩子不要随便和男人一起,虽然我从小在市井长大,也从来不会和男孩子扎堆玩游戏。”
      说这话时,我才看清了她的模样。
      其实比起刚才远远开到的,也未有更大的收获。
      因为她的半张脸都被厚厚的银箔挡了个严实,那副打扮乍一看也没什么不妥,只是一个正常的姑娘会这样打扮吗?
      更何况她那样子果然是刚刚玩过蹴鞠,一副灰头土脸的样子,真是姑娘少有的狼狈。我想着她果然不是正常的姑娘,难道誉哥哥真的……真的看上她了?怎么可能?
      她却紧张的看我:“你和慕言是一个国家的吗?”
      慕言?哦,对了,誉哥哥的化名是慕言。我有点搞不懂她怎么突然问这个:“不是啊,我是唐国人。”
      她便地拍拍胸口,那种如释重负般的神情释到一半又负了上去,抬头看向誉哥哥:“你们国家不会也有这样的风俗吧?那我经常和君玮他们能一起玩,是不是很不好啊?可君玮是我的哥哥呀……”
      话没说完已被誉哥哥轻笑着打断:“慕仪也喜欢蹴鞠,看不起其他女孩子那种玩法,常常找我的护卫陪她玩你玩的这个。我们陈国没有唐国那样的风俗。”
      她顿时全然放松下来:“既然这样的话,那我没错啊!为什么要认错!”
      此时场上传来一声喝彩,我转头望向发生的地方,发现蹴鞠的下半场已经开始。我确实很少玩蹴鞠,觉得这比赛很新鲜。片刻后便见那一队人中有人斜挑一下十分神奇的将球蹭了进去,忙偏过头去兴高采烈道:“慕哥哥……”
      然后愣在了原地。
      那女子正和誉哥哥亲密的倚在一起,誉哥哥低下头不知与她说些什么,面上笑意真实,全然没有那熟悉的云淡风轻。
      心口处有块东西噎在那里,哽的我几乎无法呼吸。我怔怔的看着他们半晌,忽然有种细细的痛钻了上来。那姑娘看着我比了个鬼脸,我咬了咬嘴唇,努力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哼了一声别过头去。
      没事的,阿棠,我告诉自己。誉哥哥不一定真的喜欢她,你看,她连誉哥哥叫什么都不知道,怎么可能是誉哥哥真正喜欢的人?而且,我从未听说过‘君拂’这个名字,必然不是什么大家名门,是配不上誉哥哥的……
      心里乱七八糟的想着,后面誉哥哥揉了揉那姑娘的头发,又笑着说了什么。我努力让自己忽视掉身后他们的对话,将注意力放在蹴鞠场上,却一次一次走神。
      我想起初次见到的誉哥哥,他浓黑的眉,挺拔的鼻梁,凉薄的唇,好看的一张脸。站在茶香混着梅香的小茶室中,面对报捷的兵士难以自持的激动,却只淡淡一笑。
      从容漠漠,云淡风清。

      【三】

      第二天一大早,我收拾打理清楚,便去找誉哥哥,却看到他与那叫君拂的姑娘一同出了院门。
      下意识加快脚步,跑到他们跟前时累的扶着腰喘了两口气,有些期待有些紧张:“慕哥哥,今天你陪小棠赏会儿花可好?孤竹山山路崎岖,小棠一个人出去,找不着回来的路可怎么办呢。”
      誉哥哥还未开口,君拂已是一脸惊奇:“怎么可能找不着回来的路,为赏佛桑花公仪斐特地修了条青石小径,你沿着那条路走到尽头再返回来就可以了。”
      你,你狠!我咬了咬嘴唇,被她堵的噎在那里,一口气上不来下不去。
      她特别自然的推着誉哥哥让他离开,然后笑眯眯的看着我:“你慕哥哥他早上有正事的,你君姐姐我正好没事,要是尹姑娘不嫌弃,就由君姐姐来带你赏花吧~”
      慕哥哥?君姐姐?
      我快要内伤了。
      眼看着誉哥哥点个头就要离开,望着君拂一副什么都随你的模样,我终是忍不住瞪了她一眼:“那我嫌弃你行不行,那我不想走那条路行不行?”
      然而誉哥哥已经走了。
      君拂便在此时转过身来认真地看我,点头道:“可以啊,反正我就是随便说。”
      “……”
      我咬着唇默默纠结,还是、还是和她走一趟吧,一定要把该说的说了……只得望着她作势离开的背影狠狠跺脚:“你,你回来!”
      她脚步没停,只挥了挥手:“你跟上来。”
      我们一前一后穿行在花木间,却都没有赏花的心境。长久的沉默后我决定直入主题,伸手摘下一朵重瓣佛桑问她:“你听说过佛桑花的事没有?”
      她抬头道:“嗯?”
      我微垂了眼眸,盯着指间花朵,不知为何有些不敢看她:“说的是一个世家少爷与奉墨的丫鬟相爱,却被他父亲发现了,少爷被支出家门办事,少爷走的晚上,小丫鬟被投进后院一口枯井里,他们骗少爷小丫鬟病死了,没几年,少爷娶了交情深厚的世家小姐为妻,新婚的那夜,后院被填平的古井却长出巨大花树,开出妖异的花朵来,这花就是佛桑。你有没有听过风拂花树的声音,就像是女孩子在哭。”
      她终于停下脚步:“你想说什么?”
      我看了她一眼,别过头去,嗓音竭力镇定:“你一定会觉得我很讨厌,但不管你讨不讨厌我都要说,就像佛桑花的故事一样,门不当户不对的爱情是不能见容于世的,一定会有各种各样的悲剧发生,”
      说到这里终于觉得可以顺畅的接下去,于是抬眼对上她的视线,“自古以来都是如此,你和慕哥哥也是不会例外的。你配不上慕哥哥。”
      石径旁有溪流淙淙,盘旋的虬枝将头顶一方天幕遮起来,晨光零散而入。
      从十岁那年开始,我就晓得作为一个公主,我可以享受寻常百姓所不能享受的优待,这是我的身份决定的,从我踏入宫门的一瞬间,只需心安理得的感受作为公主的一切就好。而我的父王亦曾无数次对我说,阿棠,我的女儿,你是父王喜爱的公主,以后一定会有一位优秀的驸马来配你。
      于是我一直认为,门当户对的相配是理所当然的事,而从古至今的无数例子同样证明了这一点。但是这个叫做君拂的姑娘,她这样平凡,只是个普通的平民姑娘,就像故事里的丫鬟一样,凭什么誉哥哥会喜欢她?凭什么她能和那样优秀的誉哥哥在一起?
      在心底最深的地方,我知道这样的想法不过是因为我喜欢誉哥哥。我想要和他在一起,想要让他看着我,就像……就像他看着现在的君拂那样。然而我也知道,这几乎只是奢望。但若是说誉哥哥一定会喜欢上其他的女子,会娶一个女子为妻,那么她一定不能是个平凡的姑娘,一定要能配得上誉哥哥。如果誉哥哥喜欢的是王姐琼嬅,我都是可以接受的。却不能是眼前的君姑娘,因为她太平凡了,她配不上誉哥哥。
      出乎我意料的,她镇定依旧,看着我淡淡道:“他说他喜欢我,只要他喜欢我,我们就是相配的。”
      我好不容易聚起勇气说出刚才的一番话,却得到这么个答复,便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那是因为你不知道他有多么出色。那样出色的慕哥哥,一定要有一位同样出色的公主才能配得上他。那样的公主全天下只有一位,该是我的姐姐琼嬅。”
      她吃惊地望着我:“你的姐姐是……唐国的琼嬅公主?那你是……”
      我才反应过来竟然不小心暴露了身份,咬着嘴唇半晌,索性把头一扬:“想必你也猜出来了,我是唐国最小的公主毓棠。”
      想了想,又补上一句,“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并不想用身份压着你。王姐从小就喜欢慕哥哥,我是市井长大的公主,从前并不知慕哥哥如何,还很不以为然,觉得她的思慕可笑,但月前唐国有难时慕哥哥他……”
      她的目光却在此时变得若有所思,让我无端生出一种被看穿的感觉,颇觉火大,“同你说这些干什么。你只要知道,为了慕哥哥好,他是应该选择同谁成亲,你和我们不同,不知道身处高位,所谓婚姻代表着什么,你什么都帮不到他,他们家也不会答应他娶你的,你这样的姑娘全天下有多少呢,可唐国的琼嬅公主,天下只有一位。无论如何都是要分开的结局,为什么还要继续下去?你也想要得到佛桑花的下场吗?”
      她却始终沉默,只是那种若有所思的目光渐渐有如实质,我立刻便失了耐心:“为什么不回答,你在想什么?”
      她终于笑了笑:“我在想,我这样的姑娘着实很多,没什么特别,唐国的琼嬅公主着实也只有一位。可东陆,却不是只有一位公主。”
      强词夺理!她根本就是无视我的问题!我终于明白过来,咬牙半晌才抑制住对她发火的冲动。从十岁至今,又有几个人敢这么对我?!心中压抑的怒意化作冷笑,绞尽脑汁只想抹掉她脸上那种镇定自若的表情,“除了年前殉国的文昌公主叶蓁,东陆这许多公主,还有谁比得上王姐的足智多谋?你若是听说过琼嬅公主的名号,就该知道整个唐国都将王姐视为明珠,若是因你而令王姐受到屈辱,便是令唐国的国体受辱,唐国绝不会善罢甘休,届时唐陈两国交恶,一场恶战避无可避。而你不但不能帮到慕哥哥,反而使他陷入此等窘境,就不会心怀愧疚么?”
      一番话尽了我全部的努力,她的眼中却是闪过些微的难以置信,神情间那种纯粹的灵动忽然淡去,正下的面色有种说不出的慑人风质:“你姐姐贵为公主,可知道什么才是公主,生我者父母宗亲,养我者天下万民。以天下万民性命为代价的战争,岂是可以说发动就发动的?子民为之献出生命也要保护的应是脚下的寸寸国土,而不是一个愚蠢公主的爱情。我还从未见过这样幼稚的战争,也从未见过这样令母国蒙羞的公主。”
      心底似是一道惊雷轰然炸响,她说出的是我从小到大从未想过的理论,却偏偏让人无话可说,甚至觉得很有道理。那一瞬间,我忽然产生了一种自惭形秽的错觉,仿佛她才是个真正成熟聪慧的公主,而我不过是她用那样的眼神所看着的,一个天真无知的小姑娘罢了。
      可明明,她比我大不了多少,也只是个十几岁的、平平常常的小姑娘。可那些话却让我无言,惶然的心底不知究竟想表达什么,却终于口不择言:“你有什么资格这样说我,我要去找慕哥哥,看看他是不是真的愿意为了你和我们唐国交恶,他其实怎么可能喜欢你,他连自己真正的身份都没有告诉过你吧,我都知道!”
      “住口!”随着她的喊声,却有鲜红液体随之涌了出来。然后又是一大滩血,瞬间泅红了她胸前的衣料。我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她却抹了抹嘴唇,以之前未有的语气狠狠道:“没见过吐血啊。不准告诉慕言。”话刚说完,就昏了过去。
      我们本就站的极近,她这一倒便是朝后摔去。我下意识伸手扯了她的胳膊一把,触到的肌肤苍白,冰冷的竟没有丝毫属于生命的温度。
      我还未反应过来,眼前忽然笼上一个暗沉影子,风雅到极致的蓝,在绚金的佛桑花海里,将倒下的君拂抱入怀中。
      我呐呐抬头,叫了一声:“誉哥哥……”便没了下文。
      因为我看到他冰冷的仿佛快要崩裂的神情,苍白的面色,望着怀里的女子动了动唇,似乎是唤了声“阿拂”。在没有得到回应后,已径自抱起她向着山下别院奔去。
      我站在原地,心底一片冰凉。
      这个人,不是陈国的世子,苏誉苏子恪。
      他叫慕言,思慕的慕,无言以对的言。

      【四】

      赶回公仪家的别居佛桑苑时,已是半个多时辰以后。之前在别院中来来往往的下人仿佛忽然便少了半数。我随手揪住一个行色匆匆的丫鬟询问缘故,那丫鬟低着头很是焦急的样子:“都被家主与那位慕公子唤去客居小院了。”
      我心中骤然升起不祥预感,想到之前君拂喷出的那口血,语气不觉急迫起来:“怎么了?!”
      她支支吾吾:“听说,听说……”
      我没什么耐性,声音变得强硬起来:“说!”
      她一脸快哭了的样子:“听说那位君姑娘死了,慕公子不信,要奴婢去请那位百里公子呢!尹小姐,求您松手让奴婢过去吧!”
      心底有个地方怵然一沉,无意识间已放开了抓着她衣服的手。那丫鬟立刻逃也似的离去,我怔在原地,脑中不停重复着刚才听到的话。
      君拂……死了?!
      直到我问着下人一路寻至客居小院,依然觉得刚刚听到的一切虚幻的不可思议。
      君拂怎么就死了呢?虽然她看上去气色确实一直不好,虽然她吐了血而且我摸到她的皮肤冰凉,虽然我很不喜欢她……可她为什么突然就死了呢?
      宫中偶尔会出现宫女太监无故暴毙然后被拖出乱世岗扔了的事,虽然究竟是否真是无故大家都心知肚明,可下人终究只是下人,死便死了。记忆里,除却刚入宫那年随我一同的、从小悉心看护我的奶娘的亡故以外,我从未有过任何因为他人的死而感到不适。
      可这一次,不知为何想到她说话时的样子,还有誉哥哥……
      他既然喜欢她的话,知道她死去,会是怎样的表情?他会难过吗?会伤心吗?还是依旧和往日无二,就像当初被那赵国乐师秦紫烟行刺后,一如既往的谋定计断?
      我忽然很想知道。
      院子里站着一群下人,黑压压的将整个院子占得找不到落脚之地,只留下一条可供一人出入的路径。我穿过人群垒起的高墙进了正门,抬头便看到立在廊子里望着窗子方向却一动不动的女子。
      她像是注意到我,抬起头来淡淡的望了我一眼。瀑一样漆黑的发,寒潭深泉般的一双眼,额间一只压着发髻的黑玉额环,一身白衣如雪,冰也似的美人。
      我认得她,公仪家主公仪斐本不该存活下来的孪生姊姊,公仪薰。
      只是看她的样子,却不知在这里站了多久。我有些奇怪她怎么不进去,却见她的唇边忽然弯起一个微微的弧度,便转身与我擦肩而过,沿着来时的那条小路径自离去。
      我茫然的看她消失在人墙之后,皱了皱眉不再多想,上前两步迈进门槛。
      屋内的光线正好,可以清楚的看到里面站着五人。靠近门的男子手中转着什么,面上的神情五分凝重,另有三分漫不经心,有些走神的样子,正是公仪斐。
      看来,这姐弟二人不和的传言竟是真的?公仪薰莫不是因为公仪斐在这里,才迟迟没有进来?
      视线转向屋子内侧,除却靠在门边的公仪斐,剩下四人都在床的周围。
      一张不大的单人床边坐了三人,誉哥哥的神色怔忪,那个叫君玮的少年像是老僧入定一般,而百里瑨单手搭脉,声音在须臾之后想起:“没救了,准备后事吧。”
      床上的女子安安静静的躺着,仿佛沉睡。然而屋里沉滞的气氛却因着这一句话而瞬间打破。君玮在瞬间跳起来直扑百里瑨:“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百里瑨吓得一闪,却失了平衡瞬间自然而然的朝着的君拂方向摔去。可下一个瞬间,他已“嗷”了一声反方向扑倒在君玮身上,两人一起撞倒后落地,一上一下。
      我看到立在墙边的公仪斐嘴角微微一抽搐。
      誉哥哥却像是没看到的样子,君拂正被他抱在怀里,仍是无声无息,只对着君玮开口说话,我竟听到了一丝微微的颤音:“阿拂她……有过什么愿望?”
      君玮原本正在剧烈挣扎,听了这话动作一顿,然后一个用力将百里瑨掀了下去。百里瑨再度发出一声嚎叫,同时混杂着君玮的回答:“阿蓁……拂想嫁给你,她从小……就想嫁给你。”
      “好。”誉哥哥忽然笑了一笑,转向依旧靠在墙边从头到尾都没挪一下地方的公仪斐:“准备婚仪,至少要多久?”
      “……”
      公仪斐的声音在三炷香时间后才晃荡着响起,像是被口水呛到了:“……两、咳,两天后。”
      誉哥哥复又低头,望着怀里的君拂,像是她还活着一般喃喃低语:“阿拂,两天之后,嫁给我吧。”
      两天之后,嫁给我吧。
      我站在门口,感到正午的阳光几乎刺的人落泪。而双脚如生根一般,再也无法前进半步。

      【五】

      第三日清晨,公仪家的别院里同时落成礼堂与灵奠,办起盛大的红白双事。
      三天之中,君玮每夜守在君拂屋内,枯坐至天明。我在次日午时第二次去别院,正巧见到几个丫鬟劝他去休息。他却有些茫然的笑了笑,说自己算是身为君拂兄长,于礼便该替妹子守至夫君迎娶,要他们不必多言。
      我看着他眼底的死寂,忽然便想起两天前誉哥哥听见百里瑨说君拂已死的那一刻,眼底瞬间显出的荒芜,只觉恍然间明白了什么。
      其实对于这个叫君玮的少年,我最初并不是很在意——就如一开始没有把君拂放在眼里一样。后来留意上他,也是因为他和小神医百里瑨之间总会出现的一些莫名诡异的话语。正巧我有一个曾和前卫国三公子成为生死之交的大哥——他们之所以成为生死之交,是因为曾经共拜天地相约生死契阔将子拖走,并试图一起私奔。可惜计划尚未实施卫国便已灭国,我也是在卫国灭国后前去安慰夜夜借酒浇愁的大哥后,才无意中证实了酒后吐真言这句话果真是一句真言。
      总之因为我这个大哥带来的启发,才让我不小心加入了一个教派——它的教众统称府女,在九州大地东陆之上已绵延了很多年,据说如今已成员数量之多已成为东陆大陆上最大的教派之一。因为派名玻璃菠萝派,经常被人误以为是个甜品杂货店,因而躲过了统治者的无数次围剿活动。教主据说是位姓唐行七的公子,言道无论男女老少出生如何,只要有虔诚的信仰便可入教,另附教传真经一十四字:一入府门深似海,从此纯洁是路人。
      我一直以为自己会是个虔诚的信徒,然而在看到君玮眼底的那片荒芜后,却忽然感到,我真的想太多了。其实,冥婚并不是多么少见的婚仪,甚至在我还不是一个公主时,便参加过我远房婶婶的冥婚之礼。
      那时的一切早已没了印象,却在此刻亲眼看着一身喜服的誉哥哥抱着君拂出来时,恍然间将幼时那朦胧的记忆与眼前重叠。心底却是清楚的知道,这是全然不同的两件事。
      眼前的誉哥哥,是陈国年轻的世子,是陈国未来的君王。此时却如这世间所有耽于情爱的男女一般,抱着怀中同样一身喜服的女子,往日沉静从容的眼底是望不见边际的执着与深溺。
      而与其他男子不同的是,他所迎娶的姑娘,这个该是陈国世子妃的君拂,却是已经死了。
      然而他却还那样固执的,仿佛听不到不远处灵堂的哀音,仿佛看不到那飞扬在风中的白绫,就像是怀里抱着天下最重要的人那般,走过礼孝忠恕的牌坊,拜了天地、行过大礼。
      执着的,就像是一种……自欺。
      我想着,到了如今,我终于承认,誉哥哥是真的喜欢她。
      阿棠,该放弃了。
      放弃那些执着了几百个日夜的妄念,放弃这个从未拥有过的人。
      心中盘桓着消散不了的痛与冲动,然而这些强烈的情感,终归只能由我独自体味。若是有那么一天它们终会被时间消没淡化,也许那时我才能真正放下,重新开始新的追寻或者接受。
      而现在,无论心底有多少不甘,我也必须放下。
      我想着,等婚仪结束,我便下山回唐国去。
      ……
      ……
      唢呐锣鼓伴着礼炮声渐渐远去,残留一地红纸金粉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婚事随着渐颓的夕日进入尾声,礼成前的酒席上,我终于第一次看清了君拂的容貌。红纱金纹凤冠披霞浓浓喜意的衬托下,她的面色一如初见的苍白,却是意料之外的艳丽倾城。绾起的髻鬟间却能看到一道疤痕自眉间绕过额头,不算影响她的美貌,却也无法让人装作看不到。
      我忽然觉得她有些面熟,却一时想不起来。
      难道,这就是她戴着面具的原因?因为这道疤痕?
      可是这个不过比我大了两岁的姑娘,是因何将自己弄出这样一道疤痕?
      我看着她,因为如此的容貌,仿佛一切忽然超出了我的意料。誉哥哥喜欢她,喜欢到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地步,究竟是为什么?而她,又到底是什么人?
      之前未曾或是不愿深思的疑窦,骤然而生。

      【六】

      没人能想到,君拂会在洞房花烛夜,重新醒来。
      当然,官方的原话是:“天啊,君姑娘诈尸了!”
      听到这个消息时,我正看着别院伺候我的丫鬟收拾物件准备下山。当另一个经常跑腿的小丫鬟从院子外头跑进来,说出上一段的那句官方原话后,收拾物件的丫鬟手一抖将费了一个上午拾缀好的物件统统摔到了地上。
      我看着散了一地的东西,犹豫了一下对着诚惶诚恐的她摇摇头:“算了,你先放起来吧,我再呆几天。”
      我想再见君拂一次。
      尽管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君拂休养了整整三日,我在第二天便按照惯例送去一份贺礼。这是大胤向来的规矩,虽然事件罕见如诈尸并没有什么送礼的前例可循,可人的智慧是无限的,没有前例并不妨碍围观群众创造先例使其成为将来的前例,比如说我以大病初愈好生疗养为由送去的老山参,再比如柸中最好的丧宴厨子以省下丧宴经费为由送去的试吃版丧宴一锅烩,再再比如……
      三日之后,丫鬟告诉我佛桑院前的礼经经费礼物已然收检完毕,百里瑨前脚刚从那里出来,君拂姑娘的兄长后脚便踏入了佛桑居大门。我若此时赶去,大约能轮上第三场。
      佛桑居地如其名,满园尽是起伏连绵的灿金花盏。君拂和我在客房相对而坐,随后唤来丫鬟斟上茶水。
      我酝酿了一下:“我是来辞行的。”
      她说:“哦。”
      ……
      ……
      两人大眼瞪小眼半天,她终于首先清了清嗓子开口,只是那叹息的神情有些说不出的怪异:“孤竹山是处避暑的圣地,公主这么早离开,未免有点可惜。”
      我真心的点了点头:“我也这么觉得……”
      她像是抽了下嘴角,加快语气打断我:“不过也不能沉溺享乐,凡事以大局为重是对的,就不挽留公主了,您一路保重。”
      这番话逻辑清晰思维缜密语吐字飞快,噎的我半天不知该怎么接话,半晌只能瞪她一眼:“我能有什么大事。我只是,”咬了咬嘴唇,终于将那句话说出口:“我放弃了。”
      她端着茶杯没说话。
      回忆在沉默中点滴重现心头,其实仔细想想还不到一年而已,并没有多么漫长,然而此刻想起,却仿佛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然而这些过往的记忆,自此便会被我亲手埋葬。
      因为我是公主,唐国的公主。
      我的身上印着象征唐国王族威严地位的烙印,我有必须把持的骄傲和自尊。既然事已至此,我便不能继续无意义的纠缠和执着。就如当初得知王姐思慕陈世子苏誉时,我曾有些好奇的问她,若是苏誉娶其他女子为妻,她会怎样做?
      我永远记得,王姐当时淡淡的微笑,淡淡的哀伤:“还能如何?努力去追逐后依然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就不必继续纠缠,伤人伤己。更何况,若真能得世子青眼便是万幸,若是不能,一国公主怎会无人可嫁?只有尽力而已。”
      其实我从来没有告诉任何人,我有多么羡慕王姐琼嬅,羡慕她的美貌聪慧,羡慕她为人处世的行为量度。或许潜意识里,我是希望成为她那样的人。
      我忘不了她那时的坚定,也忘不了与坚定同在的哀伤。就如此刻虽然想着就此作罢,却已控制不了自己强忍着喉中哽咽,继续说下去:“我认识的慕哥哥,多从容镇定的一个人,月前陈国助唐抗晋,临丘那战,唐陈联军以十万之寡破敌三十万之众,捷报传回昊城,慕哥哥当庭煮茶,听了只是淡淡一笑,令报捷的兵士小声些,莫将他正煮着的荼给闹醇了。”
      我转头看她,也许眼中有怨愤之类的情绪吧?或许她看到了,会嘲笑吧?可是无所谓,“可这次,明明连有小医圣之称的百里缙都确诊你没救了,他却执意和你拜天地,抱着你过礼孝忠恕的牌坊,你晓得吧,在他们陈国,只有明媒正娶的夫人才有资格由夫君抱着过牌坊的。”
      父王常说我是他最单纯的一个女儿,琼嬅姐姐有时会叹息我性子过于张扬,被娇惯的有些刁蛮跋扈。我知道有时候自己的想法很天真,比不得足智多谋的王姐或是那位传闻中的文昌公主,甚至此刻面对眼前这个叫做君拂的女孩子、誉哥哥喜欢的女孩子,却忍不住眼泪,真的没用透了。然而我真的不甘心,也无法理解,为什么誉哥哥喜欢的人,会是她?
      “本来我上来孤竹山,也不是来看什么佛桑花的,只是好不容易碰到他,想要跟在他身边罢了。可亲眼看到他抱着死掉的你过牌坊。”
      我还记得那一刻听到侧院丧仪的唢呐声,被喜宴中锣鼓喧天礼炮齐鸣的乐声遮盖无踪。而我站在观礼的人群里,心底是一片空荡荡的回声。那一刻都强自忍住没有流出的泪水,却在对着自己的情敌时绝了堤——不,或许我根本算不上她的情敌,从头到尾她都是旁观的一方,而我不过是一厢情愿,自做跳梁小丑。
      随着涌出的泪水,之前近乎发泄的情绪渐渐平静,心底的懊恼便难以抑制的升腾。我怎么对着她哭?装作满不在乎地样子去擦眼泪,却依然克制不住:“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本来可以得到更好的……可我晓得,我是该放弃了,王姐不行,我也不行。我只是不甘心,你真的喜欢慕哥哥吗?为了他好,你不应该和他在一起的。”
      就算是输了,我也不想输的太过狼狈,可刚才已经失态。我控制不了的抽着鼻子,等着她说出嘲笑的话。可她却只是静静看我,那种感觉像极了几天前她说出那些我从未听过的道理的时候,半晌,她低头去看手里的茶杯:“你先时给我讲了个佛桑花的故事,我也给你讲一个故事。”
      我不置可否,之前我说了那么个故事,她想说的,大约便是个门第悬殊却终成眷属的故事罢?
      若是如此,我一定有可以反驳的话。
      我等着她开口,她却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声音很轻的讲道:“从前有一位公主,她和喜欢的人分开了,找那个人找了很久,但上天对她不太好,直到死,她也没有找到喜欢的那个人。她死的时候,天上下了很大的雨,雨水打在她身上,她想,这可真疼啊,如果死前能再见他一面就好了,哪怕是远远见上一面呢。公主就这样怀着微不足道的心愿寂寞地死去了。”
      我被这个毫无征兆的故事弄得一愣,眼泪彻底止住,一时无法反应,只愣愣地望着她。
      她继续道:“我听过很多那样的话,为了他好你应该如何如何,不然就不是真正喜欢他。可喜欢不是一个人的事,为什么要是为了一个人好而不是为了两个人一起好呢?”她抬头看着我,“你有没有到死都无法释怀的事?不是想象中的临死,是真正濒临死亡时,那些盘旋在你脑海中的,让你无法舍弃无法忘怀的事?”
      我没有说话,然而心底却隐约发觉到一些令我惶然的东西。
      她笑笑:“假如有的话,你就该晓得那些是不管付出什么代价,都要达成的东西。”
      她说她给我讲一个故事,我开始以为只是个故事,就像我告诉她的那个一样。然而她说故事时的神情,却是我曾见过的——
      在父王回忆起他与母亲的曾经时、在王姐说起她与誉哥哥的初遇时、在奶娘讲述我小时候的故事时,他们都是那样的神情。
      那是,回忆过往才会有的神情。
      我犹陷于迷雾难以自拔,看到她抚着自己的胸口,缓缓道:“我很喜欢他,正因如此,才更要和他在一起。”
      “嗒”地一声,耳中听到茶杯倾倒在案几上的声音。我怔了一下,低头发现是原本拿在我手上的那只,连同半杯茶水全部泼在桌案上。茫然中下意识的去收拾,却因为很少动手而手忙脚乱。指尖刚触到翻到的瓷杯,脑中忽然闪过一副模糊的画像,曾经惊鸿一瞥的画像。
      我记起了,为什么当初在见到君拂身着喜服摘去面具后的脸时会感到一种似曾相识的惊艳,因为父王当年派人为二哥向卫公求娶文昌公主叶蓁时,除了二哥手上那副几乎给我留下心理阴影的、沾满口水的五岁幼女画像外,还有一副,据说是文昌公主十六岁回宫那年亲笔所绘的自画像临摹稿——原件,已被当做陈世子苏誉二十二岁生辰的礼物送了出去。
      当时因为幼女画的缘故,那副画稿我并未细看,然而那匆匆一瞥便已觉果真容色倾城。然而那时留下的模糊印象重叠到此刻,虽然眼前的姑娘面上银箔遮掩,虽然那天婚仪所见额头有疤痕过额,甚至轮廓微显苍白而妖艳,却也与那副画像似了九分。
      曾经的卫公主叶萌是王姐琼嬅的闺中密友,我也是见过几次的。据说她与叶蓁长的七成相似,却还没有眼前的君拂那么相像。
      这个世界上,真的会有两个毫无关联却几乎一模一样的人么?
      我不相信。
      我知道自己的想法很荒谬,可却怎么也抑制不住那荒谬的念头越来越清晰。
      除非,除非……除非这个人,就是她本人。
      据说先入为主的观念很容易便根深蒂固,此刻我这么想着,那个故事中的每一句话都清晰的对应曾经听说的每一段传闻。卫国国破时的落雨、殉国而死的文昌公主、传闻中苏誉二十二岁生辰时收到叶蓁画像时说过的话、君拂额上那道长长的疤痕……那些联系一点点的串接起来,然后有更多的疑问冒了出来,最终统统汇聚到坐在我面前等待我接话的叫做君拂的女子身上。
      但我知道我不可能问出口,有很多事情,不是想知道就有权利知道的。
      但盘桓在心底的那些不甘与隐怨,像是忽然找到了个缺口,从心中消逝大半。
      我不知道那究竟是因为什么,或许是她的那句“喜欢不是一个人的事,为什么要是为了一个人好而不是为了两个人一起好”,或许是因为心底那无法证实的荒谬猜测。
      或许是忽然觉得,这个叫君拂的女子,是配得上誉哥哥的喜欢的。
      我想那是我还无法完全明白的东西,就如那个我还无法验证真假的猜测。
      ……
      ……
      临走前,我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她一眼,明白我们从此以后或许再难相见。她坐在那里目送我离开,眼神和表情都有些茫然意外,就如当时初见那般,是个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姑娘。
      公仪斐派了个丫鬟送我下山,两人走在山间石阶上,脚步声轻轻回荡。我想起上山之时,和誉哥哥一同走过这条路。或许,那是最后一次了吧。
      我希望我总有一天能忘却此刻心底那种依旧隐约缠绵的痛,我想我总有一天能让十五岁这年的这场思慕,变成记忆里的一段过往。
      虽然如今的我还不知道,这会花费多少时光。

      【尾声】

      十八年后。
      七十里昊城初夏飞雪,陈宫内一派狂风大作,漫天的异象似一道道催命的符咒,冷冰冰昭告宫中有贵人命数当尽。
      “陈国国君的君夫人,今日子时薨于陈宫。”
      他说这句话时,我正在给我们的小女儿整理辫子。小丫头刚满三岁,正是闹腾的年纪,扭着头不肯乖乖让我弄。
      “糖糖,怎么了?”
      他看我怔住的样子,低下头唤了一声。他喜欢这么叫我,从我们第一次见面起,说是独一无二的称呼。最初我嫌他肉麻,不过渐渐的也就随他高兴。
      我反应过来,抬头望进眸子里一片关切,微微摇了摇头,继续给女儿戴上头饰:“没事。”
      想了想,补上一句:“就是忽然想起了……一个故人。”

      (全文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桑落雨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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