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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十六章,情到死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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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情到死处。
(一)。
恶魔岭不是一座山,而是一片山。
成都平原以外,多丘陵和山地。山峦连绵,草木杂生。
恶魔岭重山峻岭之间,共设有七十二哨,三十六岗,重重杀机,固若金汤。无论是谁想闯进去,还是想从里面冲出来,都比登天还难。
常万春和薛涛已经进去了。
他们是被邀请来的,是原无裘派人从成都府里请上山寨的。
他们并不知道原无裘有什么原因要请他们,而且还要在恶魔岭之上,但是他们不能不来。
无论从哪一种身份看,他们好象都比原无裘矮了一截。原无裘纵然对他们十分无礼,他们也只有忍气吞声。
原无裘并没有对他们无礼,而是把他们当成客人,请进了恶魔岭地势最高最险的飞来亭上。
亭翼然临于高崖上,俨然飞来,可见其亭之险秀。
他们走进来的时候,原无裘正坐在桌子后面看一封信。
仍然是一身宽大高贵的白袍,一尘不染;苍白清秀的脸,白得毫无血色,仿佛大病初愈,十分质弱。
“请坐。”看见他们进来,原无裘伸手示意。
两人坐下。桌上已经摆好了美酒,却只有两杯酒。
一杯已经是原无裘的,另一杯是谁的?是谁失去了在这里喝酒的资格?
薛涛当然不会争,这杯酒是常万春的。
常万春察觉到今天的气氛有点不同寻常,原无裘似乎也有些奇怪。
他平常就已是个外表冷漠消瘦的人,现在看起来却更消瘦,眼神几乎看不出有一丝情绪了。他变得几乎就是一簇冰雪。
常万春在心里提醒自己要步步戒备,他甚至怀疑面前这杯酒能不能喝。
不过他又认为原无裘不会对付他,至少原无裘没有对付他的理由。他是青龙会的人。
赵如飞已经神秘地失踪了,就好象凭空消失一般,连他的手下步高升和盖超也消失得彻彻底底。但是他并不是赵如飞的人,这件事应该不会牵扯到他的身上来。
“小王爷专程请我上山,请问为了什么事?”
原无裘回答了两个字:“杀你。”
常万春霍然而起:“你说什么?”
“有一个人说他很想看见你的人头。”原无裘淡淡地说着。“所以你非死不可。”
“谁?那个人是谁?”常万春惶然地问。
“你看看这封信。”原无裘将手中的信抛过来,常万春伸手接了。
信上的字并不多,笔迹也很陌生,话却说得很明白。
“原兄启下:现有本会逆徒常万春,私吞十八宝之深海珊瑚。劳兄代仆处决。敬谢。”
下面的署名是一颗龙头。
青色的龙头!
常万春的手一抖,信纸脱手,便被山风刮起,从亭台上飞出去,如一只堕落的蝴蝶。
常万春的脸色惨白,全身都起了颤抖。青龙会的规矩大如天,执法严如钢,有功必有赏,而触犯刑规者,无一能网开一面。
原无裘冷冷地看着他,冷冷道:“你曾经说深海珊瑚不知去向,可能已经被张峥夺去。为什么我的人又会在你的卧室里找到它?”
“你,你派人搜过我的家?”常万春惶骇地道,“是你...是你向青龙会龙头老大报告的?”
“我一向不知道你干的事。”原无裘严冷地道,“是你的龙头老大要我这么做的。你认为你们做的每一件事,青龙会的龙头会有不知道的吗?”
“你,你和他认识?”
“不。认识他的不是我,是它。”他抬头,望向苍穹。
一只深邃颜色的鹰在他们的头顶上盘桓,发出嘶哑空寂的鸣叫。
这是一只训练有素的信鹰,它的名字叫做“风神”。原无裘和青龙会的龙头彼此从不见面,但是他们之间的通信已经持续了数年。
这是件极秘密的事,知道的除了他们自己,就只有这只传信的鹰。
“你并不是青龙会的人,何必要为青龙会做事?”常万春道,“我死,对你并没有好处。”
“是的。”原无裘毫无表情地看着他,“但是你还是得死。”
“为什么?”
“因为我厌恶你。”他说,“我想杀了你。”
常万春的脸色立即变得苍白,冷笑道:“原无裘,你以为你杀得了我们两个人?我和薛涛联手,死的恐怕是你!”
原无裘淡淡道:“试试吧。”
常万春一翻手,手中便捏紧了一柄铁扇,大声道:“薛涛,还不动手?”
“是!”是字出口,薛涛的剑也出手。
常万春正待要扑向原无裘,动作却突然停顿。
一截剑尖从他的胸前透了出来,血正一滴一滴从剑尖滑落,也是他自己的血。
他惊骇住。
想转回身,却办不到。
他还没有倒下去,还能勉强地问:“为什么?薛涛,你,你为什么......”
“因为你该死。”薛涛面无表情地回答。
“我该死?你,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禽兽!”
薛涛冷笑道:“你没有忘记我为什么会跟着你吧?”
常万春没有忘,只是他已无法再说话了。
“是因为你救了我的命。”他说,“我最好的朋友跟我的娘子背叛我,合谋要杀我。是你出的手,也是你替我报的仇。从那以后,我的命就是你的,我就是你的影子。”
他的脸上忽然露出种轻蔑而且愤恨的神色,道:“我最恨的就是勾引义嫂,出卖朋友的人。这样的人,我见一个杀一个,杀光杀绝,永不收剑!”
常万春似乎想说话,却已说不出,只能残喘。
薛涛恨恨看着他,道:“你不该出卖张峥,所以你必须死!”
他突然抽剑,鲜血喷涌而出,常万春惨呼一声,倒在地上,便再也不能动了。
“好,很好。”原无裘一直静静地看着他们,现在忽然拍着手,道:“我佩服你。”
薛涛冷冷地回身面对他:“龙头还有什么指示?”
“有。”原无裘从桌后站了起来,“他说,从现在开始,你就是青龙会四月十七分舵的堂主,接替赵如飞做的事。”
薛涛屈膝拜倒在原无裘足下:“属下领命。”
原无裘端起桌上的酒杯,向他道:“我祝贺你,薛堂主。干杯。”
(二)。
张峥来到恶魔岭,是在这之后不到一个时辰的事。
还是这座飞来亭,等待他的人还是原无裘。
一路上来,七十二哨,三十六岗,岗哨巍峨可崔巍,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地利。
其中多身怀绝技之人,坐卧如钟,行处生风。这样的人,一个已经难找,这里却一下子就有上百个,分守在不同的岗哨。
张峥来到岗前,山门大开。进入山门,从这些人的面前走过,他们也并不阻拦。竟然好象完全看不见一般,还是各干各事,连看也无人回头来看一眼。
张峥也没有说话。
他的手里握紧了一柄细长漆黑的古剑,如枯枝一般;脚下踏着山寨仿若云梯般可通天的石阶,一步一步走上恶魔岭的最高峰。
他注定还是会来这里。没有人能阻止他,丁灵也不能。
只是,他现在心中挂念的已不全然是仇恨,更重的是丁灵,丁灵这个人。
山雨欲来风满楼,天水倾盆天边亮。
大雨还没有来,先来的是风。天的边缘亮得晃眼,亭台上风声猎猎。
原无裘独坐高楼,宽大的白袍被山风刮起,仿佛就要乘风飞去。
血腥气已经被吹尽。居高临下观望,看不尽千里之外,满目的苍凉萧瑟。
张峥走上来的时候,原无裘便起身相迎。
看见他的第一眼,张峥也惊骇得很,几乎要忍不住脱口而出:“是你?!”
“请坐。”
张峥就坐下来,坐在刚才常万春坐过的位置上,将剑轻放在桌上。
他的面前也摆着一杯酒。原无裘没有请他喝,他自己就端起来一干而尽,一点也没有去想万一酒里有毒怎么办?
“你好象真的不怕死。”原无裘看着他道。
“我只怕一件事。”他说,“我只怕我死的时候,你还活着。”
“你很坦白。你真的不怕我的酒里放了毒?”
“你不会。”张峥冷冷道,“因为你根本看不起我,你看不起任何人。你不需要这样做。”
原无裘看着他,目光中竟也露出种相知和尊敬之意。
他叹息道:“你是个值得尊重的对手,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但是我还是看不起你。你说得没有错,我太骄傲,我从来就没有把任何人看在眼里。”
张峥看着他,面色不动。
“但是,世上的事从来就没有绝对。我的心里也有一个人。”说到这个人,他从表情到声音到忽然流露出一种无限的疲惫和伤痛。
“哦?”
“你想不想知道丁灵在哪里?”他忽然问张峥。
张峥的脸色改变了:“他在那里?”
“他出了事。”
“出了什么事?”他紧张起来。
“有人侮辱了他。”
“侮辱?”
“是的。”原无裘缓缓地,沉重地说:“就在昨天晚上,那个人□□了他。”
张峥怔住,一时间,全然地手足无措。“你说...什么......你在说笑?”
原无裘只是看着他,不语。
张峥忽然奔近,一把拧起了他的衣袍,将他拖了起来,激动着问:“是谁?是谁把他......”
原无裘回答:“是我。”
“是你?”张峥骇然。
“是的,是我。”
张峥看着他,看着这个外表瘦弱苍白的王子皇孙,这个人的眼睛凝重而充满了痛苦。张峥的眼也同样凝重而充满了痛苦。
他已出离了愤怒,憎恨,苦痛,及一切类似的情感。他的心里只剩下杀机。
他只想杀了他!
“这是他输给我的代价。”原无裘冷冷地隔开张峥的手,看着他。“他和我相约决斗,我若输了我就死,他若输了就随我处置,绝不反悔。”
“你不该这样对他!”张峥怒道。
“那你呢?”原无裘厉声打断他,“你又是怎么对他的?”
他追问张峥:“你为什么不跟他走?为什么要伤他的心?他为你做的事,你知道多少?他来约我决战,其实是为了替你去死。他早就知道赢不了我,可他还是孤注一掷。这都是为了你!”
他心痛着,却痛不出眼泪。他喃喃地说:“他的心都在你的身上,我真的很恨。所以,就算得不到他的心,我也要得到他的人。”
张峥再也不能听下去,他现在心里想的只有一件事:丁灵在哪里?
他的心里肺里现在装着的全是丁灵,他的笑,和他的泪。
“他在哪里?你把他怎么样了?”
原无裘的眼中忽然又改变了一种很奇异的笑。“我不会让你见到他的,永远不会。”
“他死了?”
原无裘没有回答他的话,冷冷道:“你知道为什么你能通过恶魔岭的三十六岗七十二哨,来到这里吗?你现在能站在这里跟我说话,也是因为丁灵,因为他求了我。”
“他求你?”
“他求我,一定要和你再见一次面,给你一个杀我的机会。”
张峥的手又握紧,全身都好象起了无法克制的颤抖。他抑制着自己,自恨自己竟是如此的无力,竟然要最心爱的人用所有的一切来维护他,帮助他。
原无裘黯然神伤着,叹息说:“无论他求我什么,我都会答应他,无论什么......”
张峥没有说话,他已经说不出话。
许久,他终于能抬起头,挺着胸膛,面对着原无裘,说了一句话:“我们动手吧。”
他的心不再去想死亡,他想为了那些想要他活下去的人而去拼命,去争取生存。
原无裘一直在旁边等待着他的这句话。
他也想杀张峥,他对他嫉恨入骨。
他用的就是那柄形如蒲叶,色泽黑绿的短剑。
这柄剑近来饱饮人血,容光焕发,森森然迫人眉睫,有甚于它的主人。
丁灵是个很自信的人,但是在第一次和原无裘交手之后就说,终身不想再与他为敌。除了原无裘,没有第二个人能让丁灵做这样的评价。
原无裘的武功已经进入化境,随心所至,似有似无,似虚似实,已无人能攻破。
他使用徐夫人时,用的也不是武功招式,而是他的思想。他想到哪里,剑就到了哪里,完全没有任何事与物能够约束。
这已经达到了传说中某种可知而不可知的境界,一不是张峥所能招架的。
原无裘发了四刀,张峥只发了一剑。
那四刀都准确无误地割在张峥双臂的双腿的关节上。
原无裘不想让他死得太快。他太嫉恨他。
他已经可以杀死张峥四次,但是他只是割断了他的双手双腿。
同时,张峥的一剑也发出来了。
枯枝般细长的铁剑,就刺进了原无裘的心脏。
他倒下来,倒在张峥的怀里。
张峥抓紧他的双肩用力地摇,急迫地问他:“丁灵呢?丁灵在哪里?”
原无裘便对他嫣然一笑。这一笑,令张峥忽然忆起英绿华的死,因而心中更加惶骇。
“我马上就可以见到他了。”原无裘说,“他就是死了,也是我的......”
他的眼睛渐渐迷离了,仿佛在微笑,好象回到了某个难忘的记忆里......
长夜,马车,孤灯。
丁灵曾坐在这马车内的灯光下,慢慢地等待。
车门打开,原无裘披着一片星光和夜色,站在车下凝望着他。他没有回避,他始终无动于衷。
车门关闭,接着便从里面封闭了。
原无裘缓缓地靠近他,伸出手来抚摩他的脸。他闭上眼睛,不看,不想,不说。
“你为什么不拒绝?”原无裘看着他,说:“如果你不愿意,我绝不会勉强你。我从来也不愿意强迫你做什么事。”
“你为什么不干脆杀了我,要这样侮辱我?”丁灵冷冷地问他。
“我说过,我绝不会杀你。”他有一双深沉苦痛着的眼睛。“但是为了你,我可以杀死我自己。”
丁灵冷笑。
“你还是不相信我。”他渭叹道,“我不求你相信我,我知道你早已是恨我入骨。我只希望你记住我对你说的话,你比我所有的一切的都更珍贵。”
“是吗?”丁灵冷笑,“如果我要你解散恶魔岭呢?”
“那我现在就去解散它!”丁灵是随便说的,他不相信这个人,然而他没有想到原无裘立即就说答应。
“如果我要你去死呢?”
原无裘立即抽出袖中的徐夫人,反手刺向自己的胸口,毫不犹豫,甚至快得有些绝情。
就在剑即将刺入的最后一刻,丁灵突然制止了他的手。
“你在干什么?你疯了吗?”丁灵不能相信,他骇然地看着他。
“我的命从三年前遇见你开始,就已经交给你了。如果是为你去死,我心甘情愿。”
他握起了丁灵的手,动情地说:“三年了,你始终和当年一样,像个十七岁的少年。什么都没有变。变的只是我,我衰老得太快,我的心也老得太快。我一直都想握着你的手,一直到我死的时候。”
“你......”丁灵流泪了。“你为什么不早说?为什么要等到现在?”
“对不起。”太多时候,他并不是不想说,并不是不能说,而是他说不出口。
这么多年来,他内心的空虚和自卑与日俱增,几乎已剥蚀了他的魂灵。
他找不到前进的方向,他得不到自己心爱的人,他甚至不能拯救自己的灵魂。
“现在还能重来吗?”他伸手抱住了丁灵,抱得那样紧。“你还在我的身边,在我的怀里。我不想放开你,我不想......”
“太迟了,已经太迟了。”悲伤覆盖了丁灵的双眼,他说:“我已经服毒了。”
原无裘忽然怔住了,全身都如烧着烈火,自己觉得身上每一寸肌肉都仿佛在暗的烛光下瑟瑟颤抖。
“你说什么.....灵儿,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吃的什么毒?我有很多解药,我带你去拿。”他极其惶骇慌乱起来。
“来不及了。”丁灵阻止了他,他的口中已经涌上了血,他把它再咽下去,咽下去。“我输给了你,以为必死。与其死在你的手里,不如我自己杀死我自己。”
“灵儿.....”
“我不知道会这样。我其实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丁灵落泪了。
“灵儿...是我害了你。我应该早点告诉你.....”原无裘几乎已泣不成声。
他拥紧了丁灵,从未有过的悲痛拥紧了他们。
丁灵伸手抹去他脸上的泪痕,他说:“你不应该哭的。我不值得。”
“我是不是一直都做错了?”原无裘握上他的手,流泪道:“我是不是应该放你走,放你跟张峥走?我不该把你逼上绝路。”
丁灵摇摇头。“你不是说你愿意为我死吗?”
“你要我陪你死吗?”
“只有你死了,张峥才可以活下来。”
“你是为了他?”
“答应我好吗?”丁灵虚弱地喘息着,握紧了他的手,“跟我一起死吧。让他活下去,这是我这辈子...唯一一次求你......”
“好。”原无裘轻抚着他的头发,眼泪滴落下来,打在他的脸上。“我陪你死,我绝不离开你。你再等我一天,我答应你,我很快来陪你。”
丁灵轻呼出一口气,仿佛已了却了一生的情缘,再不必留恋,再不必迷惘,再没有悲痛......
“我欠你的,就让我来世再还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