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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迭墨番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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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的雨多有寒意,在沾染了多余的惆怅、太息、悲花伤月、寂寥无度等极易滋生于这个季节的情绪之后,连根断线的流离人间,三分入骨一度透心。
楼榭之上雨脚细密,楼外却是个醉生梦死的世界。丽纱繁饰环佩玲珑,胭酒交缠的笑闹自风雨间偏安这一隅之地,不属凡人的神识将那纤丝微毫的声音尽收入耳,因着太过嘈杂,反而不大清楚了。
迭墨喜欢这种地方,甚至下界后十有六七都是栖身于此,声名颇盛。在这人界红尘三千度、凡烟俗火之气最深浓的所谓烟花之地,俗世沉浮虚情假意,皆明明清清的剖白眼前。
天界的不少神仙都对的他的爱好有些难以理解,其中包括半数爱逛花楼与半数不爱逛花楼的。但毕竟与他相交频繁的大多年岁不小,在奇闻异事上都有些见识,他这爱好除了略有影响自个儿名声外并未伤及他仙利益,实在没有多管闲事的必要。
于他而言,正如那段史可卿与玉重楼间闹得天界路人皆知、你追我赶的断袖情深,正如楼下那片旖旎欢场,皆是热闹的喧嚣的,生机勃勃。
不论是欢笑或者悲伤,迷醉或者熙攘。
他曾经被禁锢在一个地方太久太久,纵然在这世间看过太多东西,却从未亲自尝试,终究不是自己的。有时他觉得自己已经老成的开始厌倦尘世,可更多的时候却是觉得,自己只是孩童心性。
就如五十年相伴后那被他取名久枉的淬蝶微带迟疑却毫不动摇的告诉他,她会过劫忘却前世,不知会花费多少时光的时候,心里那猝生的烦躁与不满。
就像一个圈养了一只幼鸟的孩童,本以为这只鸟是只属于自己的。却在某一天被幼鸟告知,它已经拥有了飞翔的能力,可以离开笼子回归蓝天一般。
那一瞬间心底压抑升腾的想要毁灭禁锢的欲|望,只是面对自以为的独有物。无关什么其他情愫,仅仅因为这只淬蝶是第一个与他产生牵绊和相处习惯的生物,世间大多生物对于所有的第一次,总是抱有特殊的感觉。
只是那些特殊里,未有半点心动。
时光一逝三百年,他轻易坐上魔界那个最高的位置、直接的改变着魔界沉积的弊病,或许是为了达成自己作为一个男人而天生流淌在血液中的野心,可能只是想借这半壁黑暗来证明自己的存在。无论如何,天界最终警惕,箜篌石的秘密不胫而走,在三界数百万年的相对平静之后,曾昔的混乱仿佛一触即发。
无论那时局势变得怎样紧张,那时的魔君夜箜却开始感到无所事事的空虚。魔界久处散乱之境,之前的种种改变一时难以显出成果,天界又是隔岸观火暂不出头,他顿时没了事做,想了想,便去了人界。
此后,长留烟花之地。
……
……
铃铛水一般的音色自转角处的小梯扶级而上,雪腕上绕着银丝铃铛的丫头将手中漆盘置于桌上,“公子,酒来了。”
那玉色小盅酒水清透,眼前的少女眸色水亮两颊染脂,眼底是并未掩饰的钦慕。
这少女艺名银铃,曾是这夷光阁的花魁。然而自从他三年前出现此地,这花魁便只是曾经。
“西湖烟水茫茫,百顷风潭,十里荷香。
宜雨宜晴,宜西施淡抹浓妆。
尾尾相衔画舫,尽欢声无日不笙簧。
春暖花香,岁稔时康;真乃上有天堂,下有苏杭。”
楼下的戏子依依呀呀的唱,竟将清淡缱绻唱作入骨。他分神去听,辨得出每一句唱词每一段音律每一分起伏。这戏词似曾相识,就如曾经与她再见,那个过劫失忆后被人从山中懵懵懂懂拐入江南尘世的少女在黄昏下的郊外怔怔的看着他,林木依稀之后有湖光涟漪下的画舫传来歌姬的清唱,便是一模一样的句,一模一样的调。
“公……公子……”
银铃的声音穿透遥远的回忆召回他的思绪,瞳孔映出看惯欢场的女子难得嫣红的面容。他微微一笑,望着她柔声道:“麻烦你了,多谢。”
“公子客气了,应该的。”银铃到底是曾经的花魁,失神不过一瞬,很快便收起之前的失态,礼节性的敛了一衽便转身离开。
盅内酒液涟漪已退,平缓的就如一面水镜,映出曾经过往无数年的岁月。
“你认识我?”
那个时已黄昏云霞金红的树林里,她睁着一双朦胧的眼瞳望着他,眼底一片陌生与初感失去的伤痛。他想起她在这人界数十年的种种经历,不觉有些烦躁——三百年,她应下了三百年后让他去找她,说那时她应已过劫完毕。然而如今她果然忘记前事,还因着比预料中早上十几年而流落凡间,心系一个凡人——还是天界凤箫的历劫魂魄。虽然她尚且懵懂种情不深,真正的凤箫更是不可能动情,却也足够让他有些不悦。
心上生了情愫的女子,无论情根孰轻孰重,终究易惹麻烦与变数。
无论如何,他还是将她带回魔界,成功的哄着她成了他的人。
她是淬蝶,这大千世界难得心智成熟的灵物。他始终记得百万年前初遇时她身上有些不自然的续命之力,隐约残留着的气息,熟悉的与他同体双生却注定水火不容。那一瞬间他便知晓,这只淬蝶是被那个人亲手所救,而那个人不会无缘无故救命杀生。
既然如此,他救下这只淬蝶,是因为什么缘由?
每一场谋算的策划对峙,都是一局未知结果的赌。势均力敌的对手、无法探明的底牌,甚至纵然翻开牌面也无法确定真假。
只是既然是赌,那么无论怎样难测都终须下注。
后来,她看过忆寒与木子的那段情劫,终于像是明了了什么。
木子是他亲手培养数百年的两个得力手下之一,另一个便是毒魔史可卿。木子虽身为女体,却是天生的阴煞杀魂,能引出最阴厉的鬼魂为其诡兵。她本名叫做安然,与那天界忆寒有弑族之恨,却因这情绪太过深重,反而引出后来一系列的纠缠不清,以致最终竟成就一场情劫。
又在未来的那场战局里,同归于尽、黄泉不复。
所谓天意,难以道清。就如这共历情劫的二人,又如那刚刚明白世事便已飞升、后又恋上天界凤箫的淬蝶。
九千年时光仿佛平静宁和的流逝,如一汪深水。只是水下礁石暗涌深渊千丈,只等待一个合适的契机,便携万顷波涛龙卷逆涌而上,翻江倒海。
当她告知三劫将至、自此再不相见时,他知道机会已至眼前。
心上仿佛有条纹路繁丽的蛇,满缠盘卷着。艳红的信子舔上唇角,透过他妖娆的眼睛温柔的诱惑她:“既然如此,再来魔界一次罢。”
他亲自为她扮下一折囚情的戏,只为麻痹她身后那个立于天界遥遥相对的男人。他要让所有的知情人都以为他心上有她,就如魔界所有肆意妄为毫不顾忌的魔,心中所求,便绝不放手。
然后掉以轻心,排布算计,将半数筹码压在她的身上。他便可作壁上观,趁虚而入。
自数百万年前初遇、察觉那只淬蝶身上残留气息的那一刻,他便已定算计。
百万年时光写完这折戏,布下这局棋。她是这局棋中即将落下的一颗子,是这场戏里最重要的一张彩面妆。
妆下容态如何,无人知晓。
然而他没有想到,百万年时光流逝无痕,当戏幕开场,她饮下【迭墨】,仙力被缚无所依凭的醒来,那双总是蒙着烟雨重重的眼,却是琉璃拭尘般的幽明清透。
那些算计、那些伪装、那些从最初的最初便另有图谋的朝夕相伴,统统在那双眼中映出真实的轮廓,让一切未及上演的戏幕,统统成了裂镜花、破水月。
她已猜到花月后的真实。
可她仍然选择喝下那剂毒药,顺着他的戏,随着天魔二界交锋前的算计,陪同演了下去。
这场以三界为局的赌注,万物众生皆作棋子。不辨前路的重重迷雾,没有结果的终途,她却在所有人执棋应对之前,已干脆利落的做出选择。
若是注定沦为棋子,她也要自己走下一步。修仙逆天万劫为砺,外物变幻得失难计,只有行进的脚步永不将息,便为本心。
这个相识百万年的灵物,仿佛忽然成了陌生人。那份百万年不曾真正看清的决绝,因为漫长时光的沉滞对比显出从未感受过的鲜明深刻,让他一瞬惊心。
心已惊动,遑论其他。
那些凡人话本神魔传闻里的男女□□,他并非一无所知。然而却在那一刻才意识到,情字易变,在最初看过了太多、麻木了太久之后,他早在无知无觉间失去一切朦胧的向往与萌发的好奇。
又在意识到的瞬间,情愫方生。
许久许久之后,当一切分分合合尘埃落定,她回忆起过往,偶尔托着下巴问他:“师兄,如果当时没有制出【未央】,没有得以两全的方法,你会不会如最初所想,把我当做弃子?”问题一出便摇了摇头:“算了,问你这个问题做什么,究起‘如果’两字,本就没什么意思。”
他看着她一人自言自语,从未插话。
究其“如果”,是没有答案的推测,他也不想囫囵个答案,自寻不乐。
原本的谋算因为这意外的心动而出现断层,他少有的迟疑难决,随后眼见她第一次药性发作。她昏睡了一年,三百多个日子里,他终于心定。
他本就不曾想过永远坐在那个位子上,将自己拘于一方天地,那和混沌初生时的箜篌石有何区别?如今这般,不过是将时间提前一些罢了。
天界与魔界、凤箫与夜箜、久枉与凤箫、夜箜与久枉。无法彻底明了对方的目的,难以确认对方的底牌,便只能小心的试探着、触碰着、抉择着。
最终,十七年纠缠如他所愿,寻得【未央】藏起她腹中的骨肉,因为身无箜篌石可封而迷惑凤箫,躲过他费心布下的封印。用万年的时间等待她的复原,静候分裂许久的魔界在他早已埋下的后招间渐渐聚合,直到合适的日子。
失去箜篌石的强大力量,又无法寻到可以承受他魂魄的身体以此夺舍,他不得不以炼狱千年痛楚以塑假身,如凡人般步步修行直到入得天界。那样巨大的落差几如云泥之间,其间千般困苦不必多说,更极易在修行过程中滋生心魔以致万劫不复。
但他终于闯过那片刀山火海,压抑、忍耐、反复。直到魂魄复原创伤不再,直到凤箫如他吩咐木子的计划那般陷入昏迷,直到与她再次相见,三度相识。
“七淬,这是你大师兄,迭墨。”
“对了,听说师妹你有个乳名唤作久枉,可是没错?”
凡界有个说法,在对的时候遇上错的人,是有份无缘;在错的时候遇上对的人,是有缘无分。
那都会错过。
他没有错过后重来的机会,四千五百年,她的仙力体质天赋甚至大半感情都被过于霸道的封印所梏,又因凤箫刻意的教导而固守自抑。
他如百万年的相知相识般与她相待,渐渐引出她被抑制的本性,看着她日复一日对他愈发亲近依赖。一次听她放柔声线唤他‘师兄’,依稀回想起那十七年开始的时候,水镜苑林千万重影间,她软倒在他怀里,那双眼睛闭合之际,满溢着的了然与深痛。
即使猜到隐约的真相,却还是抱着一丝一毫的侥幸心理。然后在猜想证实之后,感受到深入魂魄的伤痛与自嘲。
他忽然发觉自己忽略了很多东西,百万年时光漫漫长,他们之间的牵绊早在不知不觉间已深深相缠。就算那时的她两度对凤箫动心,就算那时的他满心尽是算计,可那样长久的相守相伴,他们早该成为彼此最重要的人。
这是场无人知道结局的赌局,横过上万年、甚至可以算是百万年的光阴。而在赌局之后,他终于拿回想要的赌注。
——魔界终究再度与天界分庭抗礼,史可卿成为继任魔王。他是个睚眦必报的人,既然成王败寇,便要凤箫以失去一魄的代价偿还他之前万年间的九死一生。
而那个被他放在心尖尖上的女子,终究如他所愿,离开那曾经舍弃一切也要去往的天界,瞒下一切已知未知的揣测,回到他们最初相见的地方,静静的等待。
归根究底,其实说不上究竟谁输谁赢。不过是各得其所,求其所得。
戏罢终场,而情已根生,戏里戏外。
……
……
“你要去找她了?”
酒面上映出另一个人影,光影在其上明暗一迭,对方已端起酒盅一饮而尽。
“对,用了十年,箜篌石算是彻底与魂魄融合……呵,我倒是高估自己了。”他轻轻一笑,习惯性的似真似假。
“魔界诸事应该料理的不错吧?”他抬头望向对方,“我听阿英说,不过百年间,你已办了好几件大事。”
“他倒是也不说的客气些。”史可卿对那人冰一般冷且直的性子始终难以习惯,“他都说了,我还有什么可说的?”
“是么……”他若有所思。
史可卿注意到他的神色,面上终于现出些苦涩之意:“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他的表情很郑重,“百年前我既已作出抉择,便不会再优柔寡断纠缠不清。”
百年前的那个夜晚,天魔二界相契休战之后,是史可卿与玉重楼见过的最后一面。
“我想,我终究是喜欢上你了,但也仅此而已。”史可卿第一次那样认真的直视着眼前执着了数千年的男子,“当初放弃了染儿的是我,应允她遗愿的也是我,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那么我必然要为此付出代价。重楼,其实在那天晚上我们一起在人界看星星时,我是真的想就这么抛下一切歉疚犹豫和你走在一起的。可我生来为魔,有自己的野心与责任。所以我要走下去,回到魔界,坐上那个位置——就像你必须留在天界,继续做你的天将一样。”
玉重楼看着他,说不出一句话。
“那么再见了。”史可卿还想如从前一般轻松的道别,然而话音至尾却终究难言。他转身毫不迟疑的离开,玉重楼看着那个背影渐行渐远,张了张口,却什么也说不出来。。addfa9b7e2
有个声音在心底嘶吼着,上去追他啊!既然他要走,你便跟着走不久可以了吗?!反正只要有他在,三界众生,何地何处,又有什么关系?!!!
脚下轻轻的挪了半步,然而再也动不了半分。
玉重楼闭上眼,溃败的自嘲叹息。
看来从某种程度上来讲,这个被他追求了数千年的心上人,比自己更加清醒。
……他迈不出这一步。
他也有着自己的目标,自己的理想,从小在心里扎下深深根土的执着信念:成为天界最出色的上将!
然后,守护这个被自己所爱着的、无比美好的家园。
他们都有自己的坚持,自己的选择,自己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所以……
我们,自此陌路相诀。
回忆不过一瞬而逝,史可卿淡淡的微笑,“所以,你大可以放心离开——我的师父。”
……
……
迭荼山四季难分,永远的繁花碧树,苍穹云影,夜里可见满天繁星。
她和女儿早已入睡,他站在门口静静看着,只觉心底被从未经历过的暖意丝丝围拢。
“夜箜,你……”
她半睡半醒间察觉到异样,立刻就想翻身而起,却因顾及女儿而略一迟疑,他已趁机将她拥入怀中。
温软的熟悉的,令人安心的身体。
“嘘……久枉,我有些累,睡会儿再说。”
他听到自己低低的声音,这话半真半假。毕竟是万年封印后的塑体重生,对魂魄精神的损伤当然不小,只是比这严重的多的情况他也不是没有遇到过。
然而此时此刻,他只想好好的抱住这个万年未曾拥抱过的人,将所有的顾虑与未来的不定都搁置一边,安然入梦。
等到梦醒之后,他会告诉她想要知道的真实。
世事如此微妙,他在百万年岁月的算计后爱上一个早已熟悉的人,此刻回想,仿佛经过一个漫长的轮回。
那些过往的累累伤痕,种种因果,他会用另一个轮回来弥合。
“娘……是爹么?”女儿迷迷糊糊的开口。
“……嗯。”
“娘……睡。”
浅眠半宿,如历半生。
天晓,才刚刚微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