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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孰幻孰为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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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雨初莫名怔住:我何时要人保护了?
在有记忆的十七到二十四岁里,她不曾委屈自己,伏低做小去求谁庇佑。人总是要靠自己的——温室的花朵从不长久。
但为何会觉得这话熟悉?
好似小孩子无心一语,唤回了某些被遗忘的画面。虽影影绰绰看不清楚,却声线嘈杂,或低沉或温柔,在她耳边反复喃喃念过:我会护住你。
若在平时不过一笑置之,可眼前小孩子固执的神情,却教她的心不可控地开始柔软。
分明是步履踉跄的孩子,身形单薄,格外孱弱。偏偏睁着无神的大眼睛,一脸坚毅地说起“保护”,惹人心疼。
她对这孩子没有丝毫印象,却直觉是很重要的人……暌违许久,突然仓促重逢。
欣喜涌上心头,只想抱起他、捏捏他的小鼻子。
“阿姊,我好想去看你。父侯不教我去,他说北民千万,独阿衡不可为质。我听不懂。我好想阿姊,想同你一起射箭,猎熊,养茕茕。”他神情柔软而哀伤,喃喃念叨,“你和父侯都在沬邑,何时我也能去?去瞧阿姊的夫君何种模样,是不是比你还厉害,比父侯还要高大,也会给阿姊你买小兔子?”
远远地,又有个白色光点模糊出现在视野里。
叶雨初立刻惊觉,目光更是戒备。
小男孩却扬唇:“茕茕,过来。”
她看到肥嘟嘟的白兔跳到男孩子身边。他虽看不见,却精准地把兔子抄手抱起,稚气地推到雨初面前:“姊姊,你看茕茕都肥得跳不动了……怎么办呀。”
叶雨初向后撤了一小步,拉开距离。
心却控制不住地轻声应着,傻孩子,少喂些草不就好了?
她好像更难掌控思绪了,几要忍不住开口。好在千钧之际,姬云都的警告又回荡耳边。
看着小男孩大而无神的眸子,抽疼和怜惜不住涌上心头,都被她狠命压了下去。
他到底是谁?
她冷静思考:自己并不认识叫阿衡的孩子。他是谁?
虽然衣裳打扮古老得不合时宜,却不觉怪异,似乎本就应当这样。
男孩有双漂亮迷濛的褐色眸子,却偏偏映不出绝色的琉璃光泽。可他却这么爱笑,笑起来让人忘了烦忧,只想陪他一起嬉闹下去。
“姊姊,能抱抱我么?”
叶雨初没有动。
他等了片刻,突然自顾自点头,一副少年老成模样:“我忘了,现下……你不能抱我的。阿姊,我知你定在心里抱过了。你最喜欢阿衡了。”
小孩虽然说话奇怪,却一点不招人讨厌。
反而叶雨初还在心底轻轻附和:是啊。我真想抱一抱你。
可说着轻松的话,他眼泪却突然吧嗒落下来,眼圈红红的。
“姊姊,你最喜欢阿衡了,对不对?”
叶雨初垂眸不语。她听到自己心里轻轻应了。
“姊姊,我等了你好久……”
她心口钝痛,感觉身体快要不受控制靠近他,只好咬牙,试图保持警觉。五指掐入掌心,留下深深的红印。
“我去不了沬邑,到处都找不到你。茕茕陪着我,后来它也死了。”
叶雨初一愣:“沬邑”听起来有点耳熟,只是一时想不起。
她突然眼前一黑,等再见到光时,小男孩已站得远远的。
面前有座小小坟茔,孤零零伫立。
“茕茕饿死了,被他们剥了皮。父侯也没再回来,大哥跑了。外面来了好多人,他们拿木头撞开了门,拿刀一直在砍,大家都被砍死了。我好怕,大梁掉了下来,砸到腿上,好疼好疼!他们追了上来,拿刀子乱砍……”
他转过头看她,眼里蓄满了泪,却高高仰起细瘦脖颈,不让它们坠下。
暗红的血迹从他帛裳下渗出,白衣被染上血红,宛如绽开凄厉梅花。空气也冰冷起来。细白脖颈下端出现一道斫痕,清晰得惨厉,血流渐渐渗出。
“姊姊,我寻了好久。那天我身上好痛好痛,突然就瞧得见了。我瞧见了好多人,他们身上都是血,身子也透明,发光,慢慢像雾一样不见了。我好怕什么时候我也不见了,寻不到你怎么办……父侯以前常说沬邑在南方,我往南去,行了好远,怎么也寻不到你。后来遇见耆童和小巴,耆童待我很好,我好喜欢他,便留在这里陪他。姊姊,耆童的胡子比茕茕还软呢!他喜欢我的眼睛,问我要……可我还想等姊姊。没了眼睛,我就看不到你了。”
他说着话,那些血渗得更多、更汹涌。
很快完全染红了素白衣裳。
他眨了眨眼,雾蒙蒙的眸子里却泛起欣喜:“你终于来了。就知道姊姊最喜欢我了,舍不得不见我的。”
“耆童说你早就消失了,可姊姊你说过,要回来教我射箭,要等我长得像父侯一样高大,要看我娶妻生子,要做好多好多事。我才不信你会消失呢!”
“你进来的时候,耆童说要吃掉你……他说你身上味道好香。”阿衡皱了皱眉,“我不许。我才不许他这样!”
叶雨初警惕地没有言语。
哪怕男孩子肩背上开始渗出更多的血,好似永远也流不完的血,湮透了白衣还不满足,更多地流到他脚下,铺开大滩的血渍。
好像身上的血就要这样生生流尽。
叶雨初心疼到不能呼吸,但还是谨记姬云都的话——不看。不言,不动。
你是谁?
到底是谁?!
内心的困惑在不断喧嚣、膨胀,快要再忍不住。
“阿姊,我说了会护住你的!”他瞪大眼睛,稚嫩脸孔上浮出温柔的笑,连溅血都变得不那么可怖,“耆童答应我啦,他不吃你,小巴也不吃,我把眼睛给他,他带我回家……”
他踮起脚,伸出白嫩的小胳膊,似要拼命够到叶雨初的脸:“姊姊,我要走啦,以后见不到你,很想很想也见不到。你再抱抱我……好不好?”
他脸上浮着笑,欣喜而讨好,带了一点点哀求。
“抱抱阿衡,像以前一样。好不好?”
叶雨初定定看着单薄的孩子,双目酸涩,几要落下泪来。
脑中一片空白,身形也僵住。
小男孩手臂一直高高举着,始终没有哭泣或者气恼,只安静地乞求一个拥抱,乖巧到让人心疼。可叶雨初犹豫的档儿,他胸口却突然被洞穿,刀光如同霹雳,从遥遥天际劈来,穿透了他的心脏——原本就黯淡的身影,突然糊成一片。
脑中传来虚弱的恳求声:“阿姊,那是你的夫君么?好厉害啊……你叫她放过耆童好不好,耆童不会害你们。你叫她别打好不好。”
“云都!”
叶雨初心疼到无以复加,猛地睁开了眼。
她脚底虚软,踉跄欲倒。
五官好似获得新生一般,腥臭味逼得她无法呼吸。叶雨初才发现她们被一条粗比百年古树的黑蛇围住!
她惊得不敢吸气,黑蛇却一动不动。
姬云都恰退到她身侧,收刀揽过她:“不是叫你别睁眼么?”
嗓音冷沉如冰,虽不是冲她,却杀意尽现。
“别……”叶雨初嗓子也哑了。
她看向姬云都身后,好像也站着个小孩子,可是他的脸却皱纹遍布,眼皮耷拉,长着白胡子,咧开嘴,目光怨毒。
虽是孩子身体,却生了一双虎爪,在石板上不断刮擦,喉咙里发出不甘嘶吼。
“别看它眼睛!”姬云都要捂住她的眼,却被叶雨初下意识推开,这下再也赶不及遮挡:她瞧见它受了很重的伤,不断有血肉掉落。
望着它,她一时失语,心沉了下去。
姬云都眉宇直皱,再度拔刀。耆童算不上蛮鬼,胆子也小,勉强会施个幻术,在这墓里与巴蛇布了阵法困住她们。虽有几分难对付,到底不算多难的事。
但它双目能够摄魂,叶雨初不得不防。
四目交错,姬云都却微微诧异——耆童的眼睛似乎变了。
怨毒的目光渐渐消失,变得雾气迷濛,温温软软,好似真的不谙世事的孩童。
她保持警惕,不知这是搞得哪出。却听怀中人轻声开口:“阿衡……”
姬云都听清了,阿衡这名字亦是熟悉,好似从前听过,眼下却只能在心头一掠而过,无暇沉静细思。不知方才耆童到底给她施了何种幻术,竟引来这般反应。
耆童盯着她半晌,居然嘴巴弯了下去,眉眼都耷拉下来,扭曲的丑脸五官都绞在一起,分外奇怪。很快嘴角又翘起,眼睛里水汽弥漫。
姬云都眼瞳一缩,震惊至极:这副样子——先是难过。继而又似在宽慰。
它可能从来没做出过人的表情,一点都不熟练,但姬云都自信没有认错:耆童这等幽冥小鬼,为何陡然有了人的情感?
它要宽慰谁?
可小怪物却咧着嘴闭上眼,化成一滩黑水,迅速渗入地底,再也不见了。
雨初踉跄挣开姬云都,追上前五指在地上摸索,却只摸到一片干燥冰冷。
她半跪在地,似不肯信,还在反复摩挲:“别走,等下,我还没答应,阿衡、阿衡……”
姬云都看她失魂落魄的模样,无声走到她背后,也蹲下身。
叶雨初虽然魔怔,但尚未神志不清。姬云都不清楚耆童的幻术给她看了什么,不好直接打断。
“它死了么?”叶雨初突然喃喃问。
“没有。只是重伤跑了。”
“……那就好。”姬云都听出她嗓音沙哑,似在哽咽,“那就好。”
“耆童的眼睛会教你产生幻觉,你现在身上难受么?”
叶雨初默然摇头。
“这里不是甬道,而是耳室。巴蛇围地,耆童致幻,我们以为这是甬道,实则始终围耳室里的陪葬品绕圈。必须等耆童自己也进入耳室,重创它,这阵法才能破。”
雨初听完她的解释,有些恍惚:“幻术?……假的?”
“假的。”
“可我看到他了。”叶雨初喃喃,声音里藏不住疲倦,“……那不是假的。云都,我感觉得到,不是假的。”
她撑肘要起身,可尝试几次都又跌落在地。
姬云都小心拉她一把,才勉强站住:“我不知你看见什么。但耆童最后模样我也未见过。我怀疑那不是它。”姬云都无意瞒她,如实说出。
叶雨初怔怔看向她:“云都,我真的忘了很多事。我可能……可能有个弟弟。但是我没我姐提过。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她揉着额角,说得很慢。
姬云都拍拍她肩头:“再急也不能一时全都记起。先找陈犀。”
雨初暗自深吸口气,咬牙颔首。
阿衡……
想到不过接触了片刻的“孩子”,却带给她无比的熟稔妥帖,好似很久很久之前,就曾亲密无间。
只是忘了。
而现在他真真正正地消失了。
叶雨初心又缓缓抽疼。她屏住呼吸,逼迫自己冷静下来。
环顾四周,半晌才彻底明白姬云都的意思:她们根本就不在甬道里,而是莫名其妙地进了一间墓室。这间宽阔的墓室里,忽略大蛇之尸,中央立了一块石碑,九尺多高,直插攒石砖券顶。
蛇尸粗壮,较之前的黑水积蛇更加恶心。
但此外墓室里空荡荡的,根本没有任何多余影子。她们翻找两遍,也没发现陈犀的身影。叶雨初决定退回去尝试其他甬道,姬云都却拦住她:“等等。”
她居然打起探照灯观察蛇尸创口,而且继续提刀把伤口割得更深。直到伸臂掏进巴蛇的致命伤口里,半晌掏出一片薄薄的东西。叶雨初凑上前,看到上面淅沥沥滴下黏液,本身是片朱红色衣帛,只有巴掌心大小。
她心里咯噔一下,立刻咬牙撑着酸软的腕子,握匕首捅进大蛇腹部,割开蛇肉。不到十分钟,蛇尸腹腔被彻底剖开,沉沉胃袋鼓鼓囊囊,依稀勾出一个一米七左右的人形轮廓。
陈犀!
她吓得冷汗直冒,姬云都已划拉开那层胃壁,被黏液裹满的人滑了出来。
大滩蛇血漫溢在石板上,很快膝盖和脚底都黏湿一片,五指更是沾满鲜红。
雨初胡乱抹了下那人湿乎乎的脸,果然是陈犀。看来她比她们要不走运得多:掉进耆童的陷阱里,狂跑到精疲力竭后被巴蛇一口吞下!
叶雨初解开她湿透的衣衫,忙做人工呼吸,拼命按压。
陈犀脸色已泛起青灰,嘴唇都是紫的。显然缺氧严重。好在还有微弱心跳,大概还有的救。
她双手交叠按在陈犀胸口,频率极快。眼睛盯着陈犀脸部,观察她是否会有反应。不知怎的,目光停在她额头染红的蛇血上,就挪不开了。
血迹没有遮住她眉心的虎形,反而浸满血红,更加凄厉。
叶雨初却恍惚,头回发现被血染红的花钿,竟然……好看得很。
红得比日光暗沉,比朱砂诡丽。
她脑子有些晕,控制不住思维。在姬云都注意不到的地方,眼底隐隐泛红。力气也莫名变大了,挤压陈犀胸口的力道渐渐粗暴。
陈犀昏迷中感觉到疼痛,闷哼一声。
“咳咳。”
听到陈犀轻咳,叶雨初惊醒,猛地起身退后一大步,又没站稳,眼睛一花,整个人又踉跄向后跌去。
“怎么了?”
“……我没事。”她呆坐地上,手指抠入石缝里,和粗粝石粒狠狠磨了磨,才被缓慢的疼痛惊回神。冲姬云都笑了笑,脸色苍白。
姬云都深深看她一眼,没说什么。从包里掏出外套给陈犀裹上。
叶雨初勉强站起身,转头去看墓室里唯一的陪葬品——石碑。
这一看便难掩吃惊:这块碑竟是白虎负驮,而非寻常的玄龟或龙子赑屃。
猛虎做扑踞之势,齿牙毕露,凶恶狠厉。叶雨初目光挪到石碑顶端,虽然盘旋扭绕似是龙子负屃,但她仔细观察一番,发现此“龙”无脚。也就是说,这块碑不是龟驮龙蟠,而是虎为底座……蛇居上头!
她心思渐渐静了下来,脑中飞速思考:从进村至今,白虎和蛇这两种图腾频繁地扭结一起。而且并非一荣俱荣,倒更似双兽相争。
——虎峒人到底在迷信什么?
她望了眼沉沉闭目的陈犀。既然无人可问,那只能慢慢摸索了罢。
“雨初。”姬云都突然唤她,递过来压缩饼干。
叶雨初没有胃口,刚想摇头,却被那人轻轻堵了回去:“吃一些吧,没胃口也要保持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