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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苏氏青铜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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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雨初拖着行囊到家的时候,已经十二月初。
南方的冬季大多湿冷,江南也不例外。虽然没有雨雪,但天色偏阴,风呼呼直吹。她在火车站外面直接叫了辆的士,拎着行李直奔寒山寺。司机大叔以为她是外地游客,直笑道:“这个时候来枫树还有看头,但得抓紧呐。”
叶雨初笑笑,也没解释。
等走到她熟悉的桃树旁边,她才明白叶瑾瑜“新年礼物”的真相:那是石板街一头、十几米开外的一间门面。卷帘门锁着,相比周围招揽游客的店面,它略显冷清景象。
叶雨初拖行李箱走到门口,弯腰费力的开门。待借天光看清里面布置时,暗自惊得吸了口气:松木地板,珠帘作门,古色古香的桌椅摆设,精美的装饰器物——货真价实花了很大心思装修好的古董铺子。
这个认知让她有点恍惚,然而赶火车着实风尘仆仆,她也顾不得欢喜,只先进屋关门,上楼果不其然看到两个小卧室。挑间看的顺眼的进去,果然一切都安排妥当,连衣柜里都放着她以前留在老家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
她冲了个热水澡,驱散旅途疲惫,边擦着湿漉漉的长发,边拨通叶瑾瑜的手机,难得揶揄她:
“姐,你这是要提前养老了?”
电话那头叶瑾瑜声音含笑:“瞎说什么,你姐姐我还年轻着呢。看来你到家了?怎么样,还喜欢吗?”
叶雨初心头满是感动,嘴上却留了几分:“你把我诓回来,自己不见人影,还好意思问满不满意?”
叶瑾瑜知道她在假抱怨,正想温声说些好话,办公室外有人敲门,“叶顾问,夏总让您过去。”
叶雨初听到电话那头有人说话,忙压低声音:“你还在忙?那我先挂了,晚点打给你。”叶瑾瑜还来不及解释,已经切成了嘟嘟的忙音。
不由无奈摇头,抬眼看向秘书:“知道了。”
她所供职的拍卖公司是她大学导师的家族资产之一。因为夏老师本人不喜欢在商海打拼,家族事务也很少问。叶瑾瑜是他得意门生,当年她家中变故,需要份工作,夏老师便把她推荐给了自家企业。
叶瑾瑜虽然年纪轻,但眼光老到,人也精明,为所里相中了不少低进高出的宝贝,因此也颇得夏家器重。
“夏总,您叫我?”她叩了叩门,看向摩挲龙头拐杖的老人。
老人从资料中抬头,虽然满头白发,但眼神清明无比,丝毫没有浑浊。他拿掉老花镜,笑呵呵向叶瑾瑜招手:“瑾瑜啊,来来,看看这个。”
那张照片里是两个青铜器。弯成U型,游丝描的饕餮花纹,两端被削薄。这个造型的器物圈里不多见,但也不甚稀奇,她脱口道:“鼎耳?”
鼎耳,顾名思义,就是青铜鼎上的一个物件。类似现在煮大锅饭用的铁锅两柄,具备提拉的实用功能。最有名的是现在还躺在国家博物馆里的后母戊大方鼎,它的鼎耳当年在发掘时已经被盗走,后来在当地农民家里收到。
叶瑾瑜哪里不晓得老人意思,当即笑道:“夏总看中了?在和卖主交涉?”夏总夏之武,自己资产颇丰,也搞收藏。从照片来看,鼎本身应该非常巨大,不会小于那件特级国宝,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拿到市场拍卖去。
夏之武颔首:“临近年关,我想搞个私人拍卖会。正缺个压轴的。你觉得这个怎么样?”
叶瑾瑜审视一番,开口却相对保守:“看形制像周代的,洗过锈成色不错,就怕高级做旧,要有铭文能考证更保险。”
她也不断言真假,早在收藏的道上混出了精明老练。说白了,这张照片里的鼎耳毫无土锈,成色太好,不像地下翻的。要是没铭文、没前人代代收藏流转的记录,难说不是伪器。
一旦大意出错,她这个首席顾问,担责首当其冲,还不够麻烦闹心的。
老人呵呵:“确实不是土里翻的。也没名家记录。”
她礼貌地笑而不语。
“不过八成保险。来路清白干净,货到手直接交易。”
叶瑾瑜不易觉察地蹙眉,听出来是熟人私下转手。那恐怕不能用平常的路子推断。眼前这个老人,可是有能给《尊彝考》作注本事,眼力拔群。
“夏总考量得是。瑾瑜那点功夫小打小闹还成,到您这边就露拙了。”她圆滑打哈哈,老人可不打算放过她:“这有什么,该鉴定还是得鉴定。不看器形铭文哪能定论。瑾瑜啊,还得麻烦你去一趟把把关。现在拿着它的人遇到点麻烦,说短时间交不上货。这都十二月了,拖下去出岔子就不好了。”
叶瑾瑜暗觉不妙,却也只能强笑:“夏总的意思?”
“我听说,你请了个长假?瑾瑜,不是我不放,只是现在大家都忙。”夏之武也不转弯,直接开了条件,“等这个青铜鼎敲定,运到咱公司保险库里,你再休假吧。”
叶瑾瑜:“……”
天色渐晚,叶雨初买了排骨和一些蔬菜,开火做晚饭,心情始终很好。
不得不说,叶瑾瑜很清楚自己妹妹的喜好。她第一次来寒山寺玩的时候,沿着上塘河走了很久,远方夜半钟声悠悠,至今记忆犹新。所以这次“天降”的古董铺子,的确让叶雨初心情极好。
只是想到叶瑾瑜这一番动作背后的“居心”,她又很想扶额。
冬瓜排骨汤,香菇油菜,番茄鸡蛋。家常菜一一上桌后,外面也传来开门的声音。叶雨初踩着拖鞋出来,果然看到一身职业装的精英姐姐。
叶瑾瑜正在玄关换鞋,上下扫了她两眼:“又瘦了。”
叶雨初解开围裙,接过她递来的外套挂好,推她近餐厅:“睁眼说瞎话,来之前我可称了的,重了一斤呢。快洗手吃饭。”
叶瑾瑜笑而不语,揉揉她头发。
她佯作懊恼:“不要摸头,长不高的。”
叶瑾瑜挑眉:“还想长高?现在一米七了吧,比我还要高三厘米呢。想不想找男朋友了?”
叶雨初脑中闪过姬云都的身影,扑棱笑出声来:“想长高啊,我有女同事比我高小半头,精瘦还英气,看着羡慕。”
叶瑾瑜无奈皱眉:“你啊。好的不学。”
姐妹久别重逢,也不顾食不言的规矩,饭桌上你来我往地交流着。叶瑾瑜舀了一勺汤,突然想到今天被老板坑了的事,无奈道:“初初,恐怕我的假期得延后了。”
“咦?公司出问题了?”叶雨初愕然。
叶瑾瑜摇头,哭笑不得:“夏总看上了一件货,要的紧。但卖家那边含糊不清,老拖时间。只好压榨苦力去催了。”
叶雨初叹气:“很不幸选中了你?”看到姐姐点头,叶雨初皱皱眉:她这次回来,本意倒真不是为了看这个新年礼物,而是被那通电话说动了心。
从她去外地工作之后,姐妹之间各忙各的,见上一面都难。除了叶瑾瑜有时候出差地方近了去看看她,也就只剩阳历年末、阴历春节能聚聚。这次请假回来,不曾想姐姐又临时有事。
“你们老板看上了什么?卖家在哪儿?”
“一尊鼎。”两人吃得差不多,起身收拾碗筷,“卖家姓苏,人倒不远,就住在省内,北边靠近山东,一个叫苏家镇的小城。”
叶雨初擦干最后一个盘子,放进橱柜里。打定主意道:“那我陪你一起吧,顺道散散心。”
叶瑾瑜讶然回首,笑道:“那倒不用。你留这儿看铺子吧。”
不提这古玩店还好,一提叶雨初眉头微扬,“姐,你这是先拿古玩店讨好我,再打感情牌,最后一举攻下,诱我听话辞职,从小警察变身老板娘?”
叶瑾瑜见心头算盘被妹妹猜得十成十,也不遮掩,只叹道:“初初,你一人在外地,还做刑警,我不放心。”
叶雨初知她好意,也不好反驳,看着姐姐爱怜目光,心里歉疚,却还是坚定摇头:“我现在工作挺好。你别担心。只是你自己不要太拼,累了一定同我说,到时候我保证分分钟辞职陪你看店养老。”
叶瑾瑜抿唇一笑:“我现在就挺累的,初初听话,辞职好不好?”
叶雨初睨她一眼,啐道:“刚刚为了件青铜器抛下妹妹的人是谁?工作狂,哄谁呢。”
叶瑾瑜被她揶揄,朗声笑起来。倒真没再提辞职的事。
与湿冷阴寒的南方不同,北国是真正的雪飘千里,西风送冰。
苏家镇位于山东、河南、江苏三省交界,虽说是枢纽,但其实是个不起眼的北方小城。刚进入十二月,鹅毛大雪就赶早拜访这里,小镇路边、居民楼上积满厚厚的雪,行人裹在笨重的羽绒服里,匆匆走过,呵出的白气儿清晰可见。
小镇最热闹的主街尽头咖啡馆里,一对男女对坐角落。
与亲昵的小情侣不同,他们端坐如钟,各自喝着茶。男的扶了下黑框眼镜,开口低沉醇厚:“老师,您真不了解昆仑?”
对面女人长发挽髻在脑后,身着白色高领针织毛衣,椅子背后搭着裸色的长风衣外套。她低头啜花茶,鬓发垂在颊侧,刘海欺眉。她面色苍白,年龄应该也不小,眉心有浅浅的皱痕,眼角也有一线鱼尾纹。庄重得体,娴静温柔。
她摇头,抱憾一笑:“我没见过它。仓库都是独立的,设备也老化过时。翁老那时候想清理,可惜……”
可惜年事已高,批文还未下来,就撒手人寰。
男人是丁远,而能被他恭敬叫一句老师的女人,只能是前任局长,苏皓月。她口中的“翁老”,则是她的前任,建局时德高望重的元勋,因为情况特殊,一直没退休,终身在任。
“不知道它是什么,”丁远眉头皱起来,“她就要走了。人也不在秦岭,要是那武器有不寻常的破坏性,她乱用,谁也拦不住。”
“锁起来肯定有原因。”他脸色稍阴,“为什么她会被冰冻放进仓库,我们还搞不清,现在又发现仓库里还锁着别的……”
“丁远,七年前上级就做过选择了。如果她有像你说的危险性,”她表情瞬间严肃,“当时就会强制冰冻,或者直接电击处理。最后只是一般监控,定期实验。甚至让她学习现代生活的技能。”
苏皓月看向窗外行人来去,眸子温柔而沉静,暗藏坚定到不容拒绝的力量:“她不可能真的融入这里。没有科工局,就什么都不是。她能有今天的地位,不过是因为上级愿意给她个季然的身份。一个人能翻得了天么?适当怀疑是成熟的表现,过度猜忌则是大忌!”
“你打算用她对付敌人,也要不吝啬给快刀。”
丁远注视苏皓月良久,终于微微点了点头:“我明白了老师。”
他看了看表,起身结账。苏皓月也随之离开。走在一片素白的路上,丁远突然问:“老师,你知不知道她在哪儿?任务过了快一个月,还没音信。”
“有急事?”
丁远一愣,没应。
“可能回青海了。大山里头信号不好,一时联系不上也正常,不要着急。”
丁远仍有些犹豫,只是不好开口。
苏皓月把他送到火车站,又叮嘱一番才告别。
她拢了拢风衣,加快脚步走回老宅。
苏家镇里大多都是姓苏的人。但真正的苏家本家只有一脉,一直住在祖辈留下的老宅里,始终不曾分家。
老宅并不在镇子中心,而是镇子外面偏远的山坡上。据说当年苏家整整买了半个山坡的地。随着人口愈来愈多,老宅也还在扩建。
当然苏家也不是白占地,宅子也专门开辟了地方,作为当地的民俗博物馆。外地游客也可以来借住,比住酒店要有意思得多。而且大院里大部分屋子都可供游客参观。
苏皓月今年已近四十,家中辈分挺高,一概成家立业的小辈儿都赶着叫“姑姑”。她住在西厢,分得了个独立的小院儿,三个房间。院中早年栽了银杏树,如今金黄的银杏叶子早已掉光,光秃秃的枝桠上披了层薄雪,斜斜伸入天际,倒颇有诗意。树旁边有个天井大小的池子,如今天冷,水面上结了层冰。但冰下面水还是活的,赤红锦鲤悠闲摆尾游来游去,煞是好看。
每天家里都有一波一波小孩,吵着闹着要去“姑奶奶”的院子看红鱼。
她素来不怕吵闹的,只是近几日到暗自叮嘱几个小辈好好管住孩子,不要频繁来西厢吵嚷。理由只说自己近期要开画展赶稿。
实情却是,西厢别院里来了位客人。
那人一向不喜吵闹,如果无事,一月不说上一字也不是难事。
回家的路上,她顺道买了杯热饮,蜂蜜柠檬姜茶——要知道,当苏皓月听到那人郑重要求“酸甜口味”的时候,苏皓月惊愕了很久:她居然也是挑口味的?
苏皓月穿过月亮门,行过落满稀疏薄雪的青石板路,停在镂花门前,屈指叩了叩:“在?”
“进来。”低沉清冽的音色,响在门后。
苏皓月推门而入,这样冷的天,那人只着白衬衫,一件单裤。赤足席地跪坐,面对巨大的画板,背对着来人。她腰背挺拔笔直,黑亮浓密如墨玉的长发缱绻委地,苏皓月生出恍惚错觉,好似女人不是在画画,而是身在画里。
她没有回头,手中画笔勾勒着线条。苏皓月上前,半蹲下身看着画画的女人,微微笑道:
“大人,药汤备好了。”
专注画画的人仿似无意地应了一声,而后垂眸放下笔,静静审视尚未完成的画作。
“这是凤凰?”苏皓月虽然没有去过凤凰,但看过黄永玉老师的名作,依稀能够辨认。
“嗯。”画者起身,接过苏皓月递来的姜茶,喝了一口,好看的眉尖微微颦起。
“味道不一样。”她喃喃道。
一双桃花美目扫过眼前画板,眸光深深凝在线条勾勒出的凤凰城中某个位置。眼底翻涌着太多本已沉淀的情绪。好似要将入目的所有五光十色,尽数吸纳入眼瞳的黑洞之中。
那种眼神是叶雨初熟悉的……独属于姬云都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