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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5、番外·灵之来兮何远为(下) ...

  •   ------ 第四日 ------

      龙兔这日醒来,未在榻边摸着师父,坐起身时不免有些气闷。仔细想了想,莫不又是昨夜蹬被子蹬的太厉害?梦中确实和师父一起练身法,吃奶的劲儿都蹬出来了。她有些胆寒,这下也全然醒了。有些颓然的叠好了被子,坐在榻上发起呆来。

      “清晨便也如此萎靡不振。”长宜推门进来,自是有些不解。昨夜半宿未眠的是她,怎的这个徒弟一副蔫儿了气的模样?

      “弟子昨夜梦里练身法,劲儿使得大……大了些。师父你莫要嫌弃弟子。”这一番话说的很是恳切,倒让长宜无言以对。若是平日里也肯如此卖力,倒也省了不少心思。虽然她也确实想不明白为何自己要嫌弃弟子梦里练身法。昨夜驭鬼术反噬,她不愿留在轩子里,出了门去。未曾惊醒龙兔,倒是感到了别的气息。已知此人必不会干涉,长宜一心只想熬过这一轮。也好在此次时辰不久,今早便也回了。她有些疲倦,临窗跪坐,闭目养神。

      龙兔瞧得此番景象,识趣的摸出门去。她想去看看雨久花,家里短缺了什么,也想去山下置办。巫山十二峰连绵,连风都是绿色的。雨季刚过,味道清爽的很,让龙兔平添了好心情。只可惜,良辰美景终不久,刚踱出门去,便瞧见那凶神盘膝坐在池边的石台上,捧着块老木头,不知是在雕什么东西。本该是很专注的神态,却透着一股子百无聊赖的气息。这便也无碍,龙兔早就下定决心,与此人合该井水不犯河水。但,那坛酒是怎么回事?为何直愣愣的立在石台中央?那不是给师父准备的酒吗?大胆妖孽!

      “你哪里寻来的!”龙兔跳起脚来往前冲。

      “后院。”

      不对,我为何问她哪里寻来的,本就是我自个儿在后院埋下的!

      “你凭什么喝!”师父还未来得及尝呢!

      “我还未有……”

      “咦?”兔子刚闪身到石台边,听了这话,止了步子。因为太急,又差点跌进池子里。她稳住身,这才瞅见封泥还没拍开呢,气焰顿时小了大半。“哦……哦。”

      不对。她即不打算饮酒,翻出酒坛子作甚?莫不是未来得及,被当场捉住?

      “那你为何……”

      似是已经知晓龙兔的询问,那厢不紧不慢的应着,“还未来得及。”

      “你休想!”龙兔舍身挡在对方和酒坛子之间,俨然一副护崽子的老母亲 (兔)形象。

      “是了,这是好东西。你且收好。”

      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虽是狐疑,但酒终究是保住了。龙兔小心翼翼的把酒坛子搬进轩子。最安全的地方莫过于此处,有师父镇守。

      了了心事,她静悄悄的退出来,回了石台。这回,正中间摆了只手掌大小的木雕小猫,安安静静的坐着,尾巴勾着前爪,耳朵灵巧的竖起来。不知何处的木料,是银灰色的。似是刚雕完,细碎的木屑还留在身上。龙兔终究是孩子心性,这下也忘了 “ 前仇”,欣喜地打量起来。雕工算不得精细,只是神态拿捏地恰到好处,活灵活现。

      “怎得雕起猫儿来?”龙兔实在是忍不住好奇。这里要是摆着只木雕伥鬼,倒更合乎凶神的身份。

      “谁知道呢。”凶神一副子不语的架势,“天机。长宜该与你讲过,常道不道。”

      ……龙兔实在是想不明白,一只木雕小猫和天道有什么干系,难道这就是天机吗……不过,这个 “谁” 字倒是提醒了龙兔, “那你是谁呢?”

      “谁知道呢。长宜也该与你讲过,常名不名。”

      为何事情到了这人身上就会变得如此困难。

      “我还未有名姓,师父未曾给我取,要再等一等。但是,师父的名字好听的紧。”兔子抱着膝,在木雕小猫的旁边坐下来。这姑娘带着一种愣愣的执着的呆气,赤色的眼眸里有着满足的味道,像是花里含的蜜。

      这一点小小的幸福却让她感到悲哀。它太卑微渺小,抵不过命数生死与光阴。新竹半池花,青轩一坛酒。天阙之下,哪里是蜜?只能待出一盏苦酿,是苦昼短,苦昼短罢了啊。她拾起那只小猫,静静的团在掌心里,“混沌。混沌是我,我却不是混沌。”

      这一句不啻于一声惊雷,小姑娘吓得跳起来,“青天白日的,你说什么浑话,混……混沌……怎……”

      “既是浑话,何以惊惧。”

      “我……我这是怕你遭雷殛。”

      “为何?混沌本无处不在,便也是任何一人。”她立起身,环视着绿意盎然的周遭一切,”青竹畏折,雨久恐谢。”

      “才不会呢!”跟这人说话,就是让人生气。这些词句让人心生恐惧,凉飕飕的,怎能如此轻巧的就说出口。明明是六月呢,风都是暖的,何以如此不安?是太安静了吗?一切似乎朦胧起来,是了,我的恐惧怕要成真了。许是终于一觉醒来,那些留恋具已不在了。

      “你若折了青竹,莫不若运数折损了你?何以知晓那支细竹也曾抗争过?”没有任何征兆,不过几步远的一林翠意忽地被压弯了腰。是噼啪的一阵乱响,如一曲悲歌呻|吟的尾调。转眼间,面前只是一方残枝,依旧绿的通透,却再没了生气,像是青苔附在排排墓冢上。

      突如其来的变故,小姑娘已给呆住了。她脆生生的嗓子里带上了哭腔,“你做什么,快停下!”

      “为何慌乱呢。”【混沌】笑着,“你知那丛雨久也曾为自己惋惜?”

      那是龙兔第一次见过水面上燃起的火。池面烧的像是赤色的镜子,亮的让人想泪流满面。疯狂摇曳的红里是雨久花静谧的群青色。那些花苞还未有机会迎接一季的夏天,便在火舌中安静的卷曲起来。空气中似有浓烈而沉重的香气。龙兔从未想过,一种味道能好闻的如此绝望。她们在努力做最后的绽放,绝然的偏生让人移不开目光。

      “住手……” 命数它怎能如此肆意呢,它看着沧海人事苦昼夜长,便如同我看着这池雨久吗?龙兔一向怯懦,蔓生的怒意和眼里的泪水却让她什么都瞧不清了。周遭又朦胧起来,“你住手啊!”她化出了长斧,一步抢了上去。斧柄冰冷,让她不顾一切。

      “为何而愤怒呢。你知自己也曾挣扎过吗。”很轻的一句话,却震聋发聩般让人难受。

      这一斧子劈的结结实实,从左肩斜下,顺势掠过大半个身子,几乎把人切成两半。血和火光,满眼的红色。那只木雕小猫掉在青石板上,发出一声闷响,提溜的滚下来。龙兔的斧子脱了手。她以为对方会把她挡开,或至少避一避。她慌了神,因为那人依旧笑着。脸上是溅出来的血,让这满不在乎的笑容使人害怕。

      她要死了。是我做了她对竹林雨久所做一般的蠢事。容易的很。是了,蠢事总是更容易些。

      “何以恐惧。”【混沌】拂着胸口,又抬起手来,看着满掌的血,“你们一直都知道的不是吗。混沌无处不在,一切终已无可挽回。”

      她还是这么轻易的,满不在乎的说了出来。那竹林在许多年岁之前便在巫山的地脉里扎了根。那丛雨久,虽花开花谢,终不曾辜负过谁的心意。一件蠢事,总是更容易些。缘起落定,这才惊觉。一切,终已无可挽回。

      龙兔不争气的哭起来,她的心里像是压着一座山。那坛酒还藏得好好的吗?师父也还临窗跽坐吧。她跌跌撞撞的跑回轩子,推开门的时候,长宜正起身。“师父,我……”龙兔牵起长宜的手,哭着把她往外拉,“雨久花,血,我不知道……”她语无伦次,还抽抽搭搭哭的厉害,看不太清什么。长宜任由她拉着来到池边,叹了口气,蹲下身来,给她擦了擦眼睛。

      是以龙兔看清周围的时候,连哭都忘记了。一切与昨日并没有什么不同,新竹半池花,青石一溪云。谁人都不在了,没有那绝望的红色,连那只木雕小猫都不知去了哪儿。

      师父,到底哪处才是真实,谁人是我的梦境呢?

      ***

      是夜,性子淡散如长宜也实在是看不下去了。这小姑娘化了原形,卧在榻上已一整日了。头埋在叠好的被子里,只留了浑圆的白色屁股,支楞着一团短尾。今夜恐又难以成眠。那褥子,说不定要湿了一大半去。知晓她心里难过,长宜却无法反驳什么。今日所见所闻,记住了,怕也好。

      但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长宜来到榻边,托着小姑娘的腰把她转了个方向。这只兔子软绵绵的,倒让她想起三十年前,龙兔在竹轩门口撞破了脑袋,也是这般怯生生,魂不守舍的样子。长宜顺手探了探褥子,还是干的。总归是比之前强些,不然真哭坏了眼睛。“好了。”她敲了敲龙兔的前额,一如既往简洁明了的哄着龙兔。

      这只兔子往长宜的腿边拱了拱,打洞似的往前挪。长宜没了办法,只能把她托起来,重新在榻上摆好。这番折腾了三四趟,龙兔才化了人形,她苦着一张小脸,团在一起,像是一颗快要晒干了的梅子。“师父,何以无可挽回?我方才想了想,雨久花弟子总是可以再种的,为何就是那么难受呢?”这个小姑娘安静的看着她。长宜金色的目光中有一种凝重而强势的安全感,比夜色里的烛光还要明亮。龙兔像是确认什么一样又捏了捏长宜放在膝上的手,抽了抽鼻子。

      长宜不知如何作答。难受吗?是应该如此的。她的眼神有些辽远,许多事情,许多人她已记不得了,她任由龙兔捏着她,缓缓开口,“许多年前,有人与我说。这世上,腹中饥饿便该难过哭泣,目览美景便该畅怀笑之。而一盏酒,待长了,便苦了。我以为,说的极好。”

      龙兔有些似懂非懂,不过,这话该说的很在理。

      “但这人却没有说,若不再感到饥饿,若阅尽了天下奇景,该如何?昆仑之上,长生酒怎样待,也苦不了。”

      小姑娘怔住了。自己好哭爱闹,但师父哄一哄马上又能自得其乐起来。这些本该是很简单的事情,简单的过了头,便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她晓得昆仑天阙很高很远,但也仅仅晓得这些。她因此接不上话,鼻子又开始酸的要命。不对的,师父。我晓得三十年前,你那次看到雨久花开,便该是欢喜的。你把我和那池雨久一同留下了,我晓得你该是欢喜的。这次,她下定了决心。

      长宜看着小姑娘一阵风般的跳下榻,从屋子角落不知是那个案板底下抱出一坛酒,又捧出了个盏子,小心翼翼的斟上。“师父。”这小姑娘抽抽噎噎地把一句话说得是支离破碎,湿嗒嗒的,不一会儿又要哭的不成样子,“你尝。不……不苦的。酿了许久,不一样,也不一样的。和那,那长生酒。” 这盏酒,闻起来像是巫山的云雨青翠,绿染芭蕉,硬是搅醒了一室的烛火,废尽了一夜的寒温。

      小姑娘如此看着长宜饮尽,又满心欢喜起来。却不知道为何,要哭的更厉害了。她扒着酒坛子,被熏得云里雾里,辣的很。定是酒太辣了,不是我爱哭。这么想着,便打起噎来。不想却听见长宜轻笑起来,小姑娘看的恍惚,用力揉了揉眼睛。

      “是好酒。不苦,咸的紧。”

      是了,那一盏咸池,唱的是什么呢?是流水自吟,还是乐曲如悦呢?

      “怎的,怎的咸了?定是……是……”小姑娘“是”了半天,也没“是”出所以然来。倒是打了几个噎,跟了一个喷嚏。

      “无妨。”长宜自己斟上了一盏,慢慢的饮了。她的眼眸里有清亮的神色,在酒香里荡开来。烛光漾漾琉璃盏,明眸灼灼融青娥。

      龙兔看的有些痴,呆气更胜。半晌才发现长宜早把酒坛和盏子收了起来。酒香还在,让人踏实。长宜把小姑娘抱到榻上靠里,又拿热绢布给她敷了眼睛,这才躺下身来,把被子掖好。这只兔子还是喜欢把脑袋埋起来,暖融融的,她把长宜往榻里挪了挪。

      师父,这一觉,便不再让我醒来罢。

      ----- 第七日 ----

      “长宜,这酒咸的紧。”它依旧是笑得不怀好意。

      “并非酿与你的。”

      “是了,这是好东西。你且收好。”

      “要走了吗?”

      “本不应来。”这声音顿了顿,“你若战死,我每千年敬你一盏咸池。”

      “长宜谢过。”

      “不若唱支曲子与我。”

      “……”

      “师父,师父你教我唱好不好?你唱的很好听呢。”

      美人兮翩翩,薛荔兮芳芳。

      薄虞泉兮浴日,泽西荒兮极浦。

      飞光兮来归,对酒兮笑离合。

      日兮月兮忽其不淹,盈兮虚兮不可再得。

      歌窈窕兮水代曲,倚吾道兮乐逍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55章 番外·灵之来兮何远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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