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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4、一求复一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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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站在床边,俯视叶雨初睡颜,掏出青翠色玉坠子,重新系回那人颈间。突然低声问:“昆仑,她腰疼是怎么回事?”
玉坠泛起黯光一闪而灭,照亮叶雨初一截柔白颈子。
“劳累么……我知道了。”姬云都吩咐极轻,“劳烦你照看她。”
她回到厨房,萝卜丝也泡软了,只好先收冰箱,望着冷冻室堆满的冻肉,沉吟。手机来了邮件提示,姬云都转回客厅:东方发的邮件。
大意是要她尽快回去。
眼下已经年末,又该进行常规的“隔离检查”了。
九年前她醒来时,科工局的委员会当即通过了一项决议:每年年末,将她强制隔离在高研所附属医院的监护室,由专属研究员负责体检。
全身从头发到指甲,上上下下都要被采样、化验和分析。甚至还要配合完成一些药物实验。每年的数据都存留用做对比分析,监测变化情况。
她最近与叶雨初终日相处,一时忽略此事。丁远已经第三次催她回去,口吻正式严肃,不容回旋。
之前天子山任务草草收场、拒绝向研究所回馈,后来又“失联”,连续三次推掉关于薄壹的任务。
年轻有为的丁远局长,只怕对她的恣意行径极度不满,处在爆发的边缘。
姬云都思忖片刻,苏皓月手机关机,只好给她留言。看了眼时间还充裕,估计叶雨初一时半会醒不了,先撰写回复邮件。
嚓。嚓嚓……
安静的空间里,一点细微的杂音都会被无限放大。
更何况她耳力极好,这已算动静不小。时断时续,窸窸窣窣地,半夜三更幽幽响着。
嚓嚓嚓。
姬云都坐在客厅,打字的间隙里,听得无比清晰。怪声来自公寓外。
嚓嚓。嚓嚓。
门早就关死,叶雨初一个人住,刚搬来这边就换了新的不锈钢防盗门,每晚都会反锁两道。
这边是新小区,邻居陆续搬来,都是早出晚归的年轻人,彼此不熟,深夜敲门拜访不合情理。何况,怎么会有不敲门、反倒“刮门”的不速访客。
她停下打字,怪声也忽然消失。
再次敲键盘,它又幽灵一样出现。仔细听,活脱脱像谁拿指甲,在轻悄悄刮擦门边儿。
还像被盯住了,一工作就捯饬捣乱。
深更半夜,格外诡异。
墙上挂钟指向十一点。
姬云都关紧卧室门,确保不会吵醒叶雨初,这才施施然走到防盗门前。面容平静淡定,径自旋开反锁,拽住手柄向里一拉。
开门的刹那,她陡然往门后利落一让。
一团白色毛绒物好似小炮弹,划过流畅漂亮的抛物线,“吧唧”砸到冰凉地板上,“呜呜”哼哼着。
姬云都面色不变:“白泽。”
门外闪出个男人背影,偷溜没得逞,背山地包头上罩着个兜帽,冲锋衣上尚有雪粒未消,一副登山驴友打扮,大墨镜都挡不住心虚。
他呵笑:“……哟,巧,真巧!我带小邪遛弯儿呢,这小家伙睡醒了就不安分,鼻子贼灵到处瞎跑。前两天就非得在这附近街头转悠。今天晚上出酒店它就一路往这居民区里头蹿,把我吓得不行。哪想着原来是个活雷达,奔去找你——”
“雨初在休息,轻声。有话进来说。”她打断他跑火车,阖上门,边递拖鞋边淡然嘱咐。
辟邪则早已不甘心地趴上沙发,缩在软垫子里抖毛打滚。白泽顺利跟过去,跷二郎腿坐了。
姬云都二话不说,将小东西拎进浴室。
白泽眼看不见,耳力还是很灵敏的,听见浴室嗷呜闷叫,不想洗澡又逃不掉,可怜身板儿太弱,只有乖乖被搓洗的份。高低呜咽全是“哥哥”、“白泽哥哥”“哥哥救救团子”的,还伴着哭声,好不凄惨。
他摸摸鼻子咳了咳,决定这次不为兄弟两肋插刀,装作没听见:乖小邪,你白泽哥哥我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头呀。
等姬云都把辟邪裹在备用浴巾里,抱出浴室,小东西嚎累了,居然泡得挺惬意。一身毛湿漉漉的,索性缩在浴巾里,只露出乌黑的大眼睛和粉红小鼻头,可爱得紧。
姬云都松松揉着,擦干它一身白毛后,毛团子突然蹿出浴巾,扑到白泽大腿上,缩成炸毛的小肉球。尾巴冲着姬云都,一副“再不理你”模样。
白泽揉了揉毛球,立刻摸到它指甲都被细心修短。
他心虚得很:刚才小东西刮门,他故意没去拦。坏笑想着万一能吓住里头的小姑娘,哆哆嗦嗦对姬云都投怀送抱,姬云都少不得感激他成人之美。
不过现在她把辟邪指甲给利落剪了,可察觉不出一丝“感激”。
姬云都继续写邮件,白泽突然假咳一声,往她这边靠近了些。
“你来干什么。”
“呵,也没啥。上次你不是说在帮人家办案子吗?怎么样了?”
姬云都目光一沉:“算解决了。”
算解决了?
看来马马虎虎。能让她没法彻底解决的,难道关系到所谓“神秘”的东西了?是青铜组织还是……
他不是没注意到微妙的用字,权衡之下决定先放过去:“咳,辛苦了……那个,恭喜啊。”
姬云都淡定不变:“恭喜什么?”
“这房子小是小了点,但也温馨不是?”
“嗯。”
他刚才四下小心走动一番,摸到其中一间门被关紧,想必是卧室。
“肯定布置得也漂亮。”他搓搓手。辟邪喜欢新奇漂亮的玩意儿,竟暗搓搓从他腿上一跃,跳到茶几上,爪子碰上了什么质地舒脆的物件,发出清亮音响。
白泽脸色一变,忙把玩闹的小东西抱回来。
这要是碎了什么宝贝,教那卧室里头的小姑娘心疼,姬云都还能容他们好过?
顺着响声方向,摸到冰凉的瓷器。
东西是之前叶雨初盛蜂蜜水用的薄胎瓷茶盅,刚才没来及收回橱柜。
白泽只放手心转了一圈,哪怕眼看不见,立马毫不犹豫啧啧:“真轻。蛋壳瓷的卵幕杯?还是流霞盏?”
无论卵幕杯还是流霞盏,都是瓷中绝品。得任何一物,均价值连城。
这二者烧制手法相差无几,皆由明万历年间浮梁人“壶隐老人”昊十九创制,一杯才四十八分之一旧市两重,被誉为神乎其技。区别之处乃是卵幕杯莹白如雪,流霞盏则瓷身朱红,流光溢彩。
“是卵幕对盅。”
白泽感慨良多:“我以为你会烧个流霞盏讨人家欢心呢。毕竟那个是朱砂色,喜庆。不过都是绝品,也差不离。还一烧一对儿,这等讨好人的心意奇巧,当真难为了。”
姬云都眉目寡淡:“对盅是雨初她姐送的。你到底要说什么,深更半夜究竟所为何事。”
“她姐送的?”白泽愕然,见捧错了人,尴尬扁扁嘴,想到她的质问,忍不住嘿嘿直笑,眯起眼调侃,“我一闲散懒人,能有什么急事。就真是想道句恭喜。知你一向有本事,效率高。案子办得利索,恐怕这人……也办了吧?住都住一起了,哪时候邀我喝喜酒?”
姬云都淡定依旧,全没被戏谑得尴尬,反而不急不缓,口吻微带慵懒:“不如先出份子钱,我好定日子?”
白泽一噎。
他摸摸鼻子,心虚得想:姬云都这淡如神佛八方不动的性子,促狭都落不到她头上。
啊,不对。不是淡如神佛。
她本来就是。
难道对着屋子里头那小姑娘,也这闷样?脚趾头想也明白肯定不是。好歹他年岁稍长,看戏心思重,哪肯就这么放过她。
“好说好说。就是别嫌我烦老劝不中听的。有时候吧……收敛点爱惜着来有好处,能长快活。”白泽直瞄卧室那边紧关的门,含含糊糊地,“这才几点就累得睡了。人家身骨软经不起折腾,上回骑墙时候我就见那腰身多细,瘦到衣服都松垮,袅袅娜娜,是好看得跟海棠花一样,瞧着也心喜。可就怕掉下来折闪着哪儿。你别弄得……”
他搓弄了下怀里的辟邪肉团子:“自个儿一时舒爽了,人家受不了。”
姬云都终于肯正眼凝视他。
“你有经验?”
白泽怔愣。片刻后,掏了下耳朵。好不容易才绷住面皮维持正经,没笑抽缩到沙发底下:真是活得长乐子多啊。
天道饶过谁?
当初昆仑云都里,谁能让这位姬大人动心忍性、低声求教?就连对着她老师肩吾,也终日一副老成寡淡坐忘天地的口吻。谁能想有一天,姬云都得巴巴儿来求教自己“经验”。
“自然是有的。”他想笑到绷都快绷不住了,只能勉强老神在在,“这自己舒爽,旁人也受得住的好事是门学问,讲求温存火候,精深得很。”
失明这段日子,头一回打心底里后悔。
看不见她求人的表情,亏大发了啊!
姬云都极认真沉吟片刻。忽地锁眉:“为何我不记得,何时让你受不了了?”
“……?”
“同你说话,常常格外畅快。不曾想原来回回都让你受不了。是我的罪过。”
姬云都似笑非笑地,喜怒莫测:“下次受不了,不用婉转影射雨初,她不似你难伺候。你只需径行说出哪里不爽。我自有办法让你舒爽个够。”
她特地放慢了字眼,白泽很想原地消失。怀中辟邪被勒得紧了,开始呜呜不安分地挪腾。听话听音,头皮快要炸了:毛骨悚然的感觉电流般闪过全身。
怎么、怎么回事?
“不不……”他硬着头皮,“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你是想快活的意思。”
他冷汗涔涔:“……”
“雷刑如何?够快活么?”
“……”
辟邪团缩在白泽股间,毛抖了抖,一声也不呜。
“姬大人你,以后还留在那大鸡蛋里头,被他们束着?”白泽扛不住,强行转移话题。
他指那个卵状的地下建筑,国安科工局或者叫科工高研所,所在的地址。
他硬起头皮没话找话,酸爽极了:“那些人虽说没胆子害你,不过老咬住不放,查来查去,就差没整成活标本了。往后你要跟你家小姑娘过日子,他们还不识趣,肯定不方便吧?”
多么严肃而深刻的探讨。
让我们忘了雷刑吧。好不好?
听不见回音,白泽可谓度秒如年。
“其实这小镇也不错。山清水秀易长寿。姬大人若想携她长居,我也寻思在这片儿搞套房子,咱们和和气气做邻居。不论大小事都能有个照应。可中意?”
他吞吞唾沫,顾不得口干:“还是琢磨带她回青海?按他们成亲的规矩,小媳妇得见公婆。要不姬大人你也入乡随俗,讨个好开端,再不似以前闹心。就怕弄不好吓着她,少不了连骗带哄。不过我印象里,大人好像说自己父母早亡?那就没多麻烦,不用费心思上昆仑,随便找个荒僻村子住两天,意思意思。”
姬云都毫无回应。
知道她在打量自己,哪怕瞧不见,白泽背后还是毛骨悚然,恨不能直挺挺立死。
……当年泰逢敢追逑她,还一而再锲而不舍。
当真色胆包天,古之壮士啊!
他心里忐忑,口中微干,愈发琢磨不透这位的心思。
心一横,干脆倒豆子一样,把一直藏在心里憋笑的念头都倒出来凑数:“我还有一主意,纵不中听,但决计是极好、也极省心的。姬大人你不妨纡尊跟了人家,嫁去苏州好了。这一嫁过门,千万谨记莫端架子,在外孝敬她长姐,在内顺从小姑娘。她说一你就别二,她要你服侍你别拒绝,她要责骂你你可别回嘴,她要休了你……”
白泽开始不过脑子地满嘴跑火车。
“休了我?”姬云都幽幽开口。
白泽收声:“咳。就这么一说嘛。”
姬云都声平如古井深水:“你倒是热心。”
白泽一阵干笑。
“我会和皓月商量,不能操之过急。”姬云都淡淡道。白泽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在回应“要不要继续留国安”的问题。
“关于国安还有你以前的事,”白泽难得蹙了下眉头,“她清楚多少?”
她,自然是指一门之隔酣然沉睡的叶雨初。
“所里能讲的讲了,工作会碰到科学没法解释的生物。”她沉沉道,“什么都不说她会生疑。”
“没提那变态组织?别的也都没说?”
“那是我的工作。她知道云络,有些信息应该隐约猜过。说多了,他们会不会盯上她另谈,这边……恐怕会先坐不住。”
“皓月终于能抽身,雨初绝不可再蹚进浑水。”
白泽皱眉,难得严肃。半晌咝了一声,直挠脑袋:“他大爷的,还真头疼……”
姬云都肃然如沉雪孤松,眸光深深:“你曾身怀大能,我多年来的行止,想必皆瞒不过你。眼下她记不得从前,我亦不愿提。她活得自在,我做什么都无妨,得陪同一程足矣。能明白我意思么,白泽?”
“你不想提?”白泽一怔,神色古怪,“你不想她能……”
“不想。”姬云都打断了他。
“要是她自己记起来了呢?”
姬云都没吭声。
“万一她要你帮她恢复记忆呢?怎么办?”他好奇又不乏怔忡。虽然这么问,但他清楚几乎不可能。半晌,他听到姬云都轻轻说:“自然依雨初所求。”
白泽陷入沉默。
“如今唯求她安稳。唯奢得以共她安稳。对错不论,恩怨亦不论。她要想从头计较……我任她处置。”
话说出去,很快消散在冰冷空气里,再无迹可寻。冥冥中自有定数,教谁都不得细知。
“姬云都。”
白泽低念了一遍这名字,逼自己接受某种改变。
他有预感:往后会戒掉“大人”,改指名道姓唤她。诚如姬云都自己所言:她一直都很清醒,离开昆仑要付出的代价。
世易时移,今远非昨。
大概沉浸在往日辉荣里,顽固不化的,只有我自己吧?白泽苦笑着微微自嘲。
“我这人一向怕麻烦,懒得掺和揭人老底。说多了说不准会折寿嘛。我怕死,拒绝触霉头。”
“实在不放心,干脆意思意思,给点儿封口费?”白泽嘿然一笑。
姬云都知他答应了。
“多谢。”
白泽挠挠头,这一声谢听得那叫一个舒心:“要是哪天你家小姑娘偷偷跟我打听,我自当本良心早提点你一遭。万莫真等收到休书五雷轰顶。”
他忍不住神神秘秘挤眼睛,“所以,你得好生取悦人家。要不要我谈些经验?你同她虽非寻常阴阳交合,但我见多识广天下奇事皆有涉猎,自然难不倒。那磨镜私事……”
姬云都手搭在卧室门手柄上,眼风凉凉一瞥:“你热心得很。方才我听见你说,雨初腰细?”
“看来你那时眼神极好。”
白泽一惊。
“且细得袅袅娜娜?”姬云都沉声复述,目光幽深如潭。话音落在白泽耳朵里,不知怎么冻得他一激灵。活脱脱像那天他变成鹿碰叶雨初的时候,姬云都气场全开,四周骤然降温。
“好看得海棠花一样?”
她面无表情,一字一顿重复白泽的无心之言:“还‘瞧着也心喜’。说来听听,是怎么个喜法。”
“雨初曾说你变化的白鹿可爱。你如今竟亦道心喜她。呵,巧啊,当真喜得巧。”
这一个“巧”,听得白泽心肝儿都要颤出来。
“不、不喜。我喜那腰粗的,圆滚滚的!愈圆愈好!”他欲哭无泪。
姬云都望了眼沙发上百无聊赖的白毛团子。辟邪缩成了胖球,滚了个身。肉嘟嘟软绵绵,实在是够圆的。
“是么。”
她挑挑眉,抛下一人一兽,径自进了卧室,关上门。白泽呆在门外,顿觉被抛弃的清冷。
他拎起辟邪毛团子,泄愤般揉了揉。一屁股坐沙发上,恨恨咕哝:“小邪,你瞧她方才那样斤斤计较。我夸她小媳妇,她还噎我。你跟肩吾以前还老夸她,说她就算离了昆仑,仍是守持慎独的君子。我看是会放冷气的大醋坛子还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