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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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湄南打电话来的时候,正是中午。过山号吹得响,什么都听不清。又走不开--此时的她正笑得春花一般迎接着八方宾朋。
节日的盛装花团锦簇,是她自己一针一线缝的。这种衣服原本是本族小姑娘做了结婚穿的,基本上她们十四五岁就开始此项浩大的工程了--毕竟那满绣的山茶花杜鹃花太多也太艳丽,重重叠叠要把衬的布料全盖住。她的这一身是全村最豪华的一件,不同于其他女伴绣花用毛线,她的全是丝线绣的。没有爹妈的她的吃穿用度一向是全村最好的。
就像此刻,家福大爹提着一只羽毛五彩斑斓的锦鸡,就站在大太阳下笑咪咪地看着她。
仍然还是忙得嘴不停手不定,她解下拴在手腕上的钥匙塞给有福大爹,“先去我那儿坐坐,我怕还有一下呢。”
大爹乐呵呵地接过钥匙,把她往树荫下推推。她哑然失笑,那树也不过腕口粗细,济得什么事来!
太阳明晃晃的在头顶上烤,高帽下的头皮痒得让人难耐,紧扣的衣领,沉重的银饰,阔大的长裙,这一切让时间越发漫长。
还好有酒。捧在手里的弯牛角中飘出氲氤的香,趁人不注意她偷抿一口,愉悦的幸福感加深了。
随之而来的是尴尬。
便宜唇彩沾在了牛角上,当她注意到的时候,喝到酒的那人也察觉了。
县发行办公室年轻的主任脸色不变,眼神里有几分促狭;她却刷地脸红了,伸出去接牛角的手触电样缩回,局促地藏在裙褶里屈伸。
幸好这尴尬很快就随着客人的离开而减轻了,虽然那主任盯着她的胸牌看了好一会。
琐碎而恼人的工作终于结束了,过山号停下来,高粱酒倒回坛子,归拢请柬收拾餐券整理现金,她和同事虽忙好歹心静了下来。
刚刚摘下帽子,远处又驶来一股烟尘。
海棠乡海拔两千多米,本来就是高寒山区贫困乡镇,一直没钱正经修条路。八月初的高原又多雨,泥泞了好几天,今天大太阳一晒,无数车子压过,顿时坑坑洼洼尘土飞扬。一边替那辆看上去蛮高档的车子默哀,她一边走上去笑吟吟伸出手来指挥。没办法,谁让交警都饿不住溜光了呢。
落佐是典型的高原地貌,地无三尺平。今天的摊子铺得太大,人和车都来了不少,领导一声令下,干脆利落地把非领导用车堵在了离乡政府五公里开外的半山上。但为了不得罪肯花钱能花钱的客人,聪明的领导用漂亮小姑娘列成长队站在了半山到政府的路上,美其名曰迎接。
看着娇滴滴的省城州府县城人扭着皮鞋走五公里山路,实在也算无聊中的乐趣。
银灰的车染上黄尘,有些凄遑又有些让人暗爽。她一向仇富,于是脸上的笑容就更灿烂了。
车窗摇下,她愣了,脸上的笑容就那么僵住。
“小昭,好久不见。”
那脸仍然妆容精致,她有些恍惚。虽然她很想忘记那张脸,但显然,她做不到。后车门打开了,出来的人更是她一辈子都不想看到的。
她企图在韩书琪脸上找到一星半点的内疚或者嘲讽,可惜她还是失望了。
那个人扯住她的胳膊想把她硬拽到怀里,她觉得骨头似乎断了,两个同事的眼睛向她睃来,她只好继续微笑,在他臂弯里。
“放开我求你。”无声地叹息着,她第一次说出这个求字。
和他在一起的那些日子,他是强势的,然而她更加没有弱不禁风过。听到她绝无半点示弱的求恳,他似乎还是有些满意地松开了手。
这么多年来,她总算长进了些,跳开两步挂上职业的笑脸,她唱出今天唱了几千遍的歌:“九十九碗美酒,等待你来品尝;九十九圈跌脚舞,等待你来狂欢……”
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只有她的两个同事围上来和她一起唱,三人都无精打采,她欺他们听不懂,唱了几句就停下,捧过牛角。
韩书琪皱了皱眉,随即又笑,娇嗔着说:“小昭你呀你呀,咱们老同学多年不见,你就不能热情点儿吗?”
她皮笑肉不笑打个哈哈,满怀歉意地说:“哎呀韩书琪对不起你们哪,我还在上班呢,真不好意思。要不你们给我个号码我待会儿招呼你们?”
“阿昭你同学来那你先走吧我们收拾就行。”善解人意的同事让她哭笑不得,她还能说什么呢?
山路还算好走,当然是对于她脚下的黑绒面布鞋来说。韩书琪就走得摇摇晃晃以致于整个挂在别人上。他也走得不容易,好像是鞋子不合脚的样子。
名符其实地需要跋山涉水,提着裙角她是轻轻松松,他们却艰难不已。来时开车的那位小声说着什么,她不关心,最后却见他趴在那人背上过了河。见到她,他的脸微红了一下,立时挣下来还是自己走。
终归还是不能装作看不见。他踩在浮石上,身子一晃。
她伸手拉住他,皱眉。“小心点!”
他回头对她笑,竟然有一点点的讨好在里面。这时候她才发现,他的额角全是汗。
“歇会儿?”把他扶到路边坐下,她有些不耐烦地问。他含笑点头,竟是柔顺异常。
后面那两人也就势坐下了,她暗暗好笑,从来都讲究到极点的韩书琪竟然也坐在了‘腌脏’的石头上。
手机又响了,仍然是湄南,她看他一眼,走开几步接。
“小昭你快点溜啊,许博文找到你了……”
后面的她没有在听,无力地握着手机,她笑着对湄南说:“来不及了,他已经在这里。”
是的,她在笑。其实从那一年那一次痛哭之后,她就一直一直笑。
湄南怔忡着,既不挂机也不说话,时间静静地过,她终于长出一口气对着手机说:“湄南谢谢你,总要面对的。你不用担心,现在是我地头我说了算。”
果断地按下另一个号码,她很小声很小声地讲话,然后很有些怜悯地看许博文。
他英俊一如往昔,眉宇间的嚣张跋扈却无影无踪,一年不见,他真的沉稳内敛很多。他温柔地看着她笑,是从来没有过的样子。他唇边那一粒小小的黑痣仍在,以前她让他去做掉的。
四个人默默地走路,连韩书琪都不开口,不远不近地跟在她和他后面。
陡然他问:“吃过午饭没有?”很奇怪,是他问她。本来她才是地主不是吗。
“没有,你呢?”
他有几分生气。“为什么这时候还没吃?你胃不好你忘了?老是说不听。”
有极淡极淡的感动和温暖,她突然柔和起来。“没办法,今天比较特殊。不过我有吃早饭的。”
“我也没吃。”他闷闷地说,然后拉住了她的手。“能慢点吗?我……”
是什么让他变得这样,软弱?或者不是软弱,但没法用其他语言形容。他从来不会这样有商有量地跟人说话,也从来不会服输。
累和饿果然能击倒人,那怕有‘钢铁般意志’的他。她笑了,突然想起韩书琪给他的评语。
本来她跟他八杆子都打不着,要不是有韩书琪的话。
骊歌之后第一次遇到韩书琪时,她正愁白了无数头发。
山洪暴发,冲走了半村的牲畜;有福大爹上山捕猎误伤金钱豹被拘留;利叔家的阿果考上自费大专;村长二叔家的媳妇生孩子难产……
都是阿果告诉她的,阿果一向最崇拜她。毕竟她是全乡唯一一个上了重点大学又在大城市工作的女孩子啊。
她的工资根本不敢乱用,除掉基本开支都存着,一年下来虽然也有好几万,可要用起来真是不够的。
加班一个多星期,家务事烦心不已,经期不稳鼻血泗流,偏偏这时候还要依约拜访客户。
她压根没多余的力气去注意客户的模样,职业化地笑着请客户填写大堆表格问卷;就在他填写的时候,俯身指导的她血溅五步。
客户是个戴眼镜的斯文男人,对衬衫上殷红转深褐的污渍只是苦笑。一连串的抱歉和没关系之后,她理应陪他去买件衣服换。
她向来小气又俭省,所在的新型IT公司对着装没要求,她便只舍得买一两样见客户的好衣裳。顶尖的名牌店子她从来只是趴在橱窗上看看,踏进去就有些局促不安;天价的标牌又让她暗自庆幸:还好没有争到付帐的权力……
就在这时候,她遇到了韩书琪。
韩大美女当初贵为校花,与她并无交集;两人一间宿舍住了四年,说过的话统共没有一百句。不过那也是因为她早出晚归打工的原因。
两个老同学略聊了几句,换衣的客户出来了。
“许总!幸会幸会。”
客户原来与韩大小姐挽着的对象认识,但是许某十分冷淡,连笑容都吝于赐下,客户很有些讪讪。
她都有些恼了,偏偏此时倒霉的鼻血这时候又流出来。
后来过了很久,在她的生辰上吧,许博文取笑她:“看到俊男也不至于激动到流鼻血吧?”
说戏谑话闲适笑着的许博文当真是异常少见的年轻斯文,俊雅。
她叹口气,拨通了手机。“杨子荣来接我一下,实在走不动了。”转头对着许博文她尽量平和地说:“我们在这里等着吧,我让别人来接你。对了你的腿怎么了?我看着有点不对劲儿。”
他霎时站得笔直,道:“能有什么事?不过是累了。”
“哦,那就好。对了,我们这里地方简陋,招呼不周还请你见谅。”她不想深究,他既然说没事她也乐得少费心。
来的是马车,披红挂绿的马车,赶车的小伙子肤色黧黑牙齿雪白。
她是小伙子抱上车的,那长裙实在太宽太长。许博文脸色微微发白,因为小伙子和她的亲昵。
“路旁的花正在开,路边野果等人摘……”
伙子高声唱歌,她跟着哼了两句,突然想起什么似地,拍拍伙子的肩膀,一齐沉默下来。
许博文只闭了眼养神,倒是韩书琪笑着说:“怎么不唱了,怪好听的呢。”
“他唱得不好,等会儿我找好听的给你听。”远来是客,这道理她还是懂的;转头回去对韩书琪笑,她说。
“是吗?还有比他唱得好的?”韩书琪有些兴致了,也笑着说:“我记得你唱得也不错,要不你唱吧?”
她连忙推脱道:“你不知道,今天我在那儿迎宾唱了一整个早上,嗓子都快哑了。晚上,晚上我一定让你听个够。”
她身边的许博文蓦地睁开了眼睛,终于还是没有说话。
在一片青翠的松树搭成的棚子前,马车停住了。扑面而来的氲氤香气中带着些微的膻,在鼎沸的人声中弥漫。
她撇下他们,不客气地绕到其中一个青棚后面,没一会儿提着点东西出来。
“走吧,上我那儿我给你们做饭。”
她的笑容中多了些说不清的东西,和那些穿着简陋新衣的人打着招呼的她明媚大方。她说着他们听不懂的话,并且放声大笑,间或红着脸与少女们打闹。许博文看着看着,浅浅笑起来。
记得初相识,她也是这般开朗明丽的。只是后来怎么就不一样了吗?从她知道他的真正身份开始的吧。
他初见她时她颇狼狈。几乎是猝不及防的喷出的鲜血瞬间就沾染在她轻薄的白衣上,像一朵朵盛开的花。那一刻他奇怪地想起少年时代看过的武侠情节。
莫明其妙他从未有过的热心,他与她的男伴一起送她上医院,然后在医生的诊断书前放声大笑。
不过是倒经。可对于他真是闻所未闻的奇怪事情。她忸怩得粉面通红,韩书琪为了所谓的‘仪态’笑得连肩膀都在抽搐。
他记住了她,毕竟是她让他难得地笑得这样开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