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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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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一次见到他,是在后山的桃林。
我自山上打了要用的泉水回寺,经过那一片桃林时,蓦地被眼前如雪的桃云吸引。
明明还没有到开花的时节,此处的花竟然早早吐露枝头,繁花坠枝,风拂则散。远看如同万千白蝶停驻,羽翼翕动。
隐隐有弦音,从桃云的深处传来。
我放下了挑担,向林中走去,说不出是因为这一林繁花还是那泠泠弦音使然。只是我愈往深处走,就愈能感觉到琴音之中深深隐藏的萧瑟肃杀,仿佛眼前的热闹馥郁只是一张单薄的假面,只待一尾振翅起飞的蝶便可撕破之后的惨烈激战。
桃林的中心,同时也是琴声的起始。我看见一袭青衣端坐地上,裂琴悠悠拂来。他的四周是数个蒙面亮剑的黑衣客,几个家仆样的白衣少年横戈以待,摆出护主的架势。
杀阵中被团团包围的人云淡风轻地抚着琴,似乎毫不在意迫在眉睫的危机。他眼尾一粒丹痣,倦似地半阖着眼,笑意难辨。正是那日的白鹿琴客。
我又往前走了几步,已经到了可见的视野,然而没有人在意我的出现,仿佛我根本不属于这个场景。
不知是谁先挑起的战端,黑衣客,白衣仆,亦或者枝上蝶,以及谁人指尖下漾开的孤音。静止的杀影在瞬间交织,平静的桃林内掀起了一阵狂风,直将满缀在花枝上的繁重桃影击碎。
刀光剑影间落红纷纷。那人依旧笑意难辨,不动声色地抚琴,遑顾护卫在他身边接二连三倒下。白衣仆人在这些训练精良配合无双的刺客面前柔弱的吹可叹破,一如不堪一击的蝉蜕。鲜血在来不及尖叫的转眼间喷溅,少年如同被凌厉断喉的羊羔,只发出一声仓促的呜咽,便倒地再无声息。
他只是看着,仿佛周遭的杀伐屠戮浑然与他无关,溅血的花瓣落在他琴上,也只是被漫不经心地拂去,如同拂去尘埃。
不知道他从何而来的淡定自若,这群刺客分明是朝着他来的。
最后一个白衣仆人倒下,再无人为他应战。刀刃上的残血毫无眷恋地被甩出,带着某种隐藏的危险意味,停在他不明的笑意边。
“我等奉厉帝之命,特来取你的手。”
他笑意无改,似是没有听见,抚琴的手依旧在锦瑟之上来回。面前的杀手在回转刀刃的片刻间就可斫下他的手,他并不是不知道。
黑衣客对视了一眼,举起了手中的刀——就在同时,数百竹箭呼啸着从窸窣的林间穿出,朝着地上的刺客准确无误扎来,速度之快令人猝不及防,但听竹声咻咻,尸首横陈的地面上又添几具人形。
寂静的空隙里,他独自抚琴,不知从何处又钻出几个白衣少年,将地上同伴的尸体悄无声息地拖了下去。
桃林又恢复了片刻前的馥郁静好,除却喷溅其上的淋漓鲜血。
我一步步从暗处走出,向他走去。
察觉到我的存在的男子亦不回应,嘴角残着依稀笑意,直到我上前到一个距离,蓦然开口:
“你也是厉帝派来的?”
我看了看自己,黑衣暗底,铁具掩面,腰间的刀与暗镖提示着我,自己的身份。
我原是与黑衣客一样的人,我是他们的同伴。那个暴戾的君王派我们来,刺杀一个琴师。
“吾王想要你的手,也不想你再弹那曲子。”我说。
“鹘歌行是亡国的不祥古曲,你这是在诅咒他的天下。”
对面的琴师开始笑,生涩的笑音从喉咙里个个滚出来,像是被捏住嗓子尖叫的枭。他笑的伏倒在琴上,愈发狂乱,颤抖不已地从衣襟间掏出一方丝帛捂住嘴角,殷红的鲜血立即渗出。
吾王命我们刺杀的,原是一个将死之人。
“青鴍离巢,黄鷔(!)既出,国之将亡,天下大乱,”他止不住咳且笑着,“古神尚容不得他一人将这天下涂炭,杀我一人,阻挡不得什么。”
他清冷的眼眸笔直无错地望进我的眼中,手起刀落,血溅桃花。
我在他不曾错眸的注视下掏出哨子,一声清利的呼啸划破长空,不多久后,就传来了拍打羽翼的声音。
我将从尸身上斫下的双手以布裹好,让传信的黑鹰带回千里外的宫城。
“不要再弹琴了,”我拭去刀上的死人血,“你的手已经断了。”
“……”他没有回答我,激咳后的眼眸中泛着水汽,更显得女气。
我将为首刺客身上令牌取下,执行任务中顶头死了,我便可以升职。这是惯例。
“你这样会害死你自己。”他终于缓过劲来,擦着嘴角的血说。
没有说话,身后却传来一声呼唤。
“檀庭!你在这里发什么呆啊?”
我如梦方醒地大颤,转过身,小和尚正挑着水,一脸奇怪地看着我。
再回过头,先前繁花一片的桃林不知何时又变成了原先死寂的模样,枝头上干干净净,连个花苞也没有。
我知道自己又看见了幻象。
“没什么,”我说,挑起了地上的水,“看花罢了。”
“你傻啦!”小和尚笑着,“还没到开花的时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