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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完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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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人间戏园里,台上戏子油彩勾面,咿咿声声,唱腔婉转。戏园老板说,今日有人包下了场子,茶点全免费。
偷得浮生半日闲,倾君本是来看戏,既然遇上冤大头买单,那便是乐的自在。她旋即坐了下来,喝着茶,磕着瓜子,看起戏来。
偏有个扰人的公子,凑到跟前,紫衫玉带好不风流:“仙友,咱俩又巧遇了。”泷易微弯的桃花眼隐着万顷碧波,荡漾非常。
倾君“呵呵”一声,翻了个白眼,继续看戏。
泷易偏不识趣,眼睛眨巴着望着倾君,又凑得近了些,楚楚可怜道:“今儿看戏的人真多,劳烦仙友挪挪位,咱俩挤挤呗?”
男子温热的气息喷在倾君的脖颈间,掀起一阵暧昧的酥麻。倾君皱着眉偏过头欲避开,泷易却没皮没脸地贴上来,眨巴着眼好似那可怜的小白兔:“仙友,小生走了一天的路,累的慌,劳烦给口茶喝呗。”
一旁边坐着的妇人终是呆不住了,眼见这俩人光天化日之下如此伤风败俗,妇人翻个白眼,忍不住撇着嘴“啐”了一口
倾君有些尴尬,语气稍冷:“泷易。”
公子却恍若未觉,眼睛一亮兴奋道:“没事,我自己倒茶,自己倒。”
倾君哑然,对方脸皮赛城砖,唇枪舌剑不侵,倾君只得默默将到了嘴边的斥责咽了下去,撇过头不再理他,继续嗑瓜子看戏。
戏正演到高潮,倾君一时看得入了迷,连身边的泷易什么时候离开了都不知道。这也奇了,平日里只要泷易一遇见倾君,定会“仙友”长,“仙友”短的纠缠上来。今日能见好就收,也着实难得。
倾君初识泷易,便是在这戏园不远处的馄饨馆。那日倾君来的比往日早些,戏台子还未开场,她便在一旁的馄饨馆打发时间,正巧遇上丢了钱的泷易,便稀里糊涂帮他付了馄饨钱。从此无论倾君走到哪,总能“巧遇”泷易。油腔滑调的搭讪,再配上浮夸的表情,每次倾君都觉得自己的心脏受到了深深的伤害。
锣鼓敲了三声,戏台上又开唱了一曲新戏,铁马冰河、恒舞酣歌,正是周幽王“烽火戏诸侯”那段。那“周幽王”甩着袖子,身板着实纤瘦了些,面目也太过温和,不像个耽于酒色的国主,反倒像个世家的翩翩公子哥。
戏演得实在太烂,倾君被扰乱的心情变得更糟,她起身便想离开,却听台上“周幽王”突然开口,声音不复方才粗犷,低沉勾人好听的紧,却莫名有些耳熟。
“姑娘请留步。”台上的“周幽王”温声道。戏园里听戏的女客不多,再经由他的目光指引,众人很快将目光聚集在倾君身上。
“周幽王”直视人群中的倾君,眼波流转好若璀璨星河,声音如玉罄:“今日泷易包下场子,为博姑娘一笑,不知这一曲姑娘是否喜欢?”
霎时,四周起了一阵哗然,众人交头接耳探头探脑,神色间不掩暧昧。原本是来听戏看热闹的,却被人当热闹看了,倾君暗暗恼火。转过身蹙眉道:“我不认识你!”
第二章
仙界上下皆知清河上仙喜好听戏,三五天必会下凡听上一曲。可接下来的一月,清河上仙不仅闭门不出,还下令谢客。众仙惊讶万分,纷纷猜想清河上仙是否于家中藏了奇珍异宝。
这事引得清河上仙的密友东阳君也醉翁之意不在酒的频频下帖来访。这天东阳君又前来邀倾君下棋,一局未了,清河殿的围墙却塌了半墙。
等到众人赶去时,泷易正趴在一堆墙砖之中,一脸一鼻子灰。东阳君老眼一弯笑得暧昧,道:“莫非清河上仙于家中养了面首不成,好事、好事!”倾君自是不乐意,刚要解释,却瞟见泷易一脸娇羞,生生的给塞住了喉咙。
东阳君几日来访,终于探得一仙界秘闻,急着要去与众仙友分享,自是不愿多作停留,转身告辞后便乘着祥云离开了。剩倾君和泷易在那里大眼瞪小眼。
倾君深觉东阳君实在不够义气,把这么个烫手山芋丢给自己。回过头,便见泷易漾开一抹微笑,眉眼弯弯藏了些许促狭。倾君略感不自在,蹙眉道:“你来做什么?”
泷易从地上爬起来,一脸谄媚道:“我来找心上人你啊。”抬头却见倾君面色不善,想到对方似乎不喜欢太直白,目光一扫黑白棋局,瞬间福至心灵道:“我来找仙友下棋。”
这话假的泷易自己都为自己掬了一把泪,倾君更是不耐烦听他瞎扯,却也不争论,抬手敲了敲古木棋盘:“那便下棋吧。”
泷易受宠若惊:“仙友盛情相邀,在下岂有不从之理?”言辞恭敬,语气轻佻。
倾君:“自恋是病,得治。”
茶换三盏,棋过三局,泷易深深扶额。虽然早有预料,他却怎么也想不到堂堂清河上仙的棋艺竟是这么的——“出神入化”。
倾君尴尬非常,抬手摩挲着胸前的火红珠子连声感叹:“青出于蓝,咳,青出于蓝。”
“哎呀哎呀,仙友谬赞,泷易愧不敢当愧不敢当。”一改方才怨妇模样,泷易瞬间又没皮没脸起来。
面前这人紫衫玉带,白扇轻摇,桃花眼一勾,如万顷碧波,薄唇一挑,那微微勾起的弧度,竟说不出的好看。
第三章
泷易再来的时候,清河殿门卫换了人。银甲红袍,钢枪铁盾,只是面无表情好似棺材板,见了泷易倒是态度恭敬的请他进去。泷易惊奇,瞅瞅这个再瞅瞅那个,直瞪得他眼睛疼都未从二位棺材脸上瞪出什么来,只得作罢。
竹亭里,倾君正襟危坐,对着一副空荡荡的棋盘,不知在想什么。
听见脚步声,倾君回头,见是泷易也毫不惊讶,单手撑着头,唇角似是勾了细微弧度,“又来下棋?”
泷易不见丝毫尴尬,白扇掩唇缓缓凑近,扇上勾勒的红梅栩栩如生,似要伸到她跟前去,“有仙友如此天姿国色,还下什么棋?”
倾君闻言只是扯了扯唇角,“这么多日来,我一直在想一件事。我与你素不相识,你为何如此纠缠?”
泷易沉默一瞬,面上挂着常见的嬉笑:“因为小生心悦于上仙呐!”
“那一日月宫宴上,是我第一次见你。”他悠悠吟唱:“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倾君垂下眼帘,沉默不语。
“得卿如此,夫复何求。若得仙友芳心,负了天下又何妨?”泷易靠近一步,缓缓道。
负了天下又何妨。
很久之前,也有人对她这样说过。
倾君随意端起桌上的茶盏,怎料唇才碰到杯沿便被泷易劈手夺了去。
泷易把玩着手中的茶盏良久,最终一饮而尽道:“仙友喝过的茶果真是分外香甜,不过天帝赐的茗茶,仙友还是少喝为妙。”
倾君微微一笑,道:“本上仙百毒不侵,自是不怕这慢性毒药。”
一腔舍己为人的热血被一盆冷水浇熄,泷易顿时如暴晒的黄花,蔫了。
“世人只知青鲤内丹能解百毒,却不知道青鲤本身也是百毒不侵的。”清河上仙的原身便是青鲤。
泷易怔愣。
“只因我于天界有功,天帝既想除掉我,又想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于是便想了这等阴私法子。”倾君冷笑一声。却在抬眼间看见泷易脸上难得的呆傻,心中莫名升腾起丝丝暖意。
这世间能为她以身试险的人能有几个?恐怕除了那人,便只有面前这人了吧。
第四章
瑶池上碧水连天,红莲初绽。杨柳岸旁,一人玄衣雪袍,一人紫衫玉带。
“你对清河上仙......可是真心?”东阳君问泷易。
泷易笑笑,没有回避东阳君的视线,唰的打开扇子,扇上红梅开的娇艳,“皎洁可攀明月。”
“那就好。”东阳君松了一口气,“上仙她一直待人冷淡,独对你......莫要负了她。”东阳君抬头看天,湛蓝无云。
“清河上仙这辈子,过得很是伤情......”
那时,她还是个小小青鲤仙,只因百年青鲤内丹可去百病,解百毒,而被一群凡人追杀。却被偶然路过的容敛救了下来,跟着容敛,拜了师傅。
纵是时至今日,倾君也仍记得,在那些年里,容敛曾在桃花树下认真地教她术法,绯红花瓣落了满肩;那眸里隐藏了万倾碧波,让人挪不开眼。容敛爱下棋,倾君喜听戏。他们焚香煮茶手谈棋局,曾相携闲听梨园咿呀声声,亦曾共赏那一夜月明千里、星汉灿烂。
长此以往,便生了情,动了心。
直到成亲那日,倾君才知道,她的师傅,她的夫君容敛——是魔界太子。
身为魔界太子的容敛很忙,却总能抽出闲暇来陪她下棋听戏,赏赏殿前他亲手为她种下的连绵成海的白海棠。
容敛很宠她,无论什么事都顺着她依着她,以至于把她宠上了天,变得愈发娇纵。
“上仙为情所困,却从未想过,这是容敛的捧杀之策。”东阳君唏嘘一声,“只可惜,上仙放弃了这么多,却所托非人。”
倾君怎么也想不到,容敛对她的好,竟只是为了她的内丹!百年青鲤内丹可治百病,千年内丹可使修为大增。
那一年天界来袭,烽烟四起。容敛却不急着上战场,一身金甲红袍直直冲到寝殿。寒芒自眼前闪过,透胸而入。倾君无力地站着,鲜血自胸前涌出,落在地上洇开一片。大战在即,容敛要取她的内丹增长修为。
泷易沉默一阵,声音嘶哑艰涩问道:“后来呢?”
“上仙心死如灰,便引爆内丹想与容敛同归于尽,因是仙籍,天兵攻入后终是将上仙救了回来,容敛却已经灰飞烟灭了。”阴差阳错,倾君便成了除魔功臣,得封清河上仙。
“这些,是谁说与你的?”泷易问。
东阳君嘿嘿一笑,“这事在天界也不算隐秘,自是出自记史仙官的记载。”
辞别东阳君,泷易走在瑶池湖畔,忽的冷笑一声,眼里尽是讥诮。
“呵,为他伤情?”泷易冷笑。
指间用力,白扇齐腰而折,落入池中。
杨柳巡岸,清风依旧,芙蕖满塘。
第五章
再到清河殿时,倾君正对着铜镜,素手执簪,拢着乌黑长发。泷易抬手将那凝白玉簪,缓缓插入发间。
“唔,真好看。”望着镜中的人,泷易不禁莞尔一笑,再回神看到铜镜时,却忽的凝住视线,侧身躲了开来。
“你躲什么?”倾君瞥他一眼:“敢上这九重天冒充仙人,却不敢在这轮回鉴前照一照?”
泷易笑容不变:“仙友在说什么?”
倾君抬眼直直的看着泷易,陌生的眼神让人心寒,“你一介小妖,仗着有敛息符冒充仙人接近我,可是来为他报仇?”这莫名其妙的一句话,倾君说得坦荡,她笃定面前这人一定能听懂。
历史多谎言,当年尘封往事再度被两人看似轻描淡写的揭开,却沉重如背负了千百年的愧疚。
那时天界来犯,天地混沌,血染冥冥苍穹,冤魂煞气覆盖疆场经久不散。
倾君手执长剑站在主殿上,天兵来犯,她送出去的地图终于要瓦解这座污秽的魔都。这一切,俱是由她这个天界派来的奸细造成。她虽然喜欢魔界太子容敛,却没有因此忘记她的使命。
殿外侍卫一个接一个无声倒下,透过窗棂,可以看到密密麻麻的黑影形成一个包围圈快速接近。倾君站在寑殿里,纵然手中拿着一把清风剑还是止不住全身颤抖。她想不到天帝竟会行那兔死狗烹之举,派人来杀她。
此时本该在战场上杀敌的容敛,却突然出现在这里。他说:“君儿,别怕,有我在。”
容敛一身金甲红袍,执一柄银杆长枪,挥手施了结界将殿门封死。他放着千万将士不管,只为救她一个。
那一日,倾君在殿里哭的肝肠寸断,全然忘记曾学过的剑法,只知在门上毫无章法地乱砍,门却丝毫未动。门外容敛持枪大杀四方,银枪尽染锋芒。
后来,门外静了。倾君站起身,颤着手抚上纹路繁复的朱漆木门,容敛就在门外,他们之间只隔了一道门。
“君儿”容敛虚弱的声音自门的另一侧传来,“你出去后,就说我是你亲手杀的。”
殿外横七竖八尽是尸体,成片雪白的海棠尽染鲜红。容敛浑身鲜血地靠在门上,银枪支地撑着身体,双瞳涣散,“只有如此,你为天界立了大功的事才会人尽皆知。这样,天帝便没有理由再杀你了。”容敛勉力抬头看天,殷红一片。“君儿,我说的,你可明白?”
倾君如遭雷击,嘴巴开开合合数次,却说不出一句话。
一一原来,他早就知道了。
早就知道,她是天界派来的探子。
早就知道,作战计划是她偷的。
他知道一切,却依然毫不犹豫地跳进她布的陷阱里,只为赌她一颗真心。可他输了。输得那么狼狈而又可笑。
眼前渐渐成了一片灰暗,容敛张了张灰白的唇还欲再说什么,却已经发不出声来,最终无力地垂下了头。海棠迎风摇曳,一片惨红。
后来,倾君按容敛的吩咐,编造出一个负心人贪图青鲤内丹的故事,兼有除魔功绩在身,天帝只好顺水推舟论功行赏,封她为清河上仙。这个杜撰的故事覆盖了沉重的真相,却被记史仙官记载,在仙界广为流传。
她用此生最爱的人,换来一个上仙之位。
清河上仙不爱下棋,逢局必输,只因容敛喜欢,偏那个纵容她悔十步的棋了人不在了;清河上仙喜听戏,偏那个陪她闲听戏曲又忍受她聒噪评戏的人不在了。
幽王宠褒姒终致国灭,容敛信倾君枉得魂飞。国破家亡之时,周幽王一定恨极褒姒,那容敛,有没有恨过她?
“你是来为容敛报仇?还是说……你也想要青鲤内丹?”一声声质问,如同一道道枷锁,将他桎梏。
心死如灰不过如此。泷易垂眸掩住眼底的苦涩,再抬眼时依旧风采卓然,“仙友就从未想过在下是真心倾慕于你?”面上不再是轻佻的笑容,似是换了一个人般,“我是容敛。”
倾君呆愣,只听他继续道:“刚成亲那年你嫌无聊,便找了侍女学绣花,结果在我那乌金袍的背上绣了乱七八糟一大团,当时我没发现,还穿着出去逛了一大圈,丢了好大一个人。”
倾君呆傻,愣了久久才喃喃道:“容敛……”抬手摩挲颈前坠着的那枚火红珠子。
泷易见状笑道:“这锁魂珠还是我送你的呢,万物魂魄只要装进这枚珠子里,便可经久不散。”似是想到什么,忙抬眼去看倾君。
那厢倾君低声道:“叫锁魂珠么,我不知道。”
第六章
某日,清河上仙得面首一名,两人整天形影不离,妇唱夫随。后来,泷易出了本《钓仙论》,声名大噪,无数小仙争相购买,一时间天界纸贵。当然,这是后话,不提。
当年容敛身死,魂魄投入凡间,不知怎的保留了前世记忆,苦苦修炼千年化形成妖。好不容易从某位仙君洞府里偷来敛息符后,就迫不及待的假扮成小仙来找倾君。
泷易徐徐摇着扇子,“没想到这敛息符这么不管用,被轮回鉴一照就照出来了,跟照妖镜似的。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我心急火燎的去找你,却被误会别有图谋……啧!”
倾君闻言倒了杯茶,“对不住。”仰起脸将茶敬给他,“喏,赔礼。”
泷易受宠若惊,乐滋滋的接了,乐滋滋喝下去,乐滋滋......喷了!食指抖啊抖的指着倾君,一脸哀怨:“怎么是辣椒水!”
倾君面无表情道:“新品种。”泷易默默望天,倾君又道:“我们下棋吧。”泷易一头栽倒。
“不如,东阳君陪仙友来下一局吧。”泷易忽然道。
倾君一愣,抬眼便见竹亭假山后现出一抹玄色衣角。东阳君缓缓从假山后走出,眼神沉的如古井深潭,倾君立时了然,“你都听到了?”
“你是魔界太子。”东阳君看着泷易,一字一顿道。
倾君面色一变,她很早以前就知道东阳君其实是天帝安插在自己身边的探子,那所谓仙界同僚的友情做不得真。毕竟自己曾经是魔界太子妃,即使是作为奸细的身份安插进去,天帝也始终对自己放心不下。
若是平时,这探子在也就罢了,左右她行事低调,从未做什么出格的事,只是如今......倾君不敢想象如果天帝知道了魔界太子复生的事会作何反应。
大脑一片混沌,突然听得一声响,倾君便看见东阳君已经砸在了地上,露出身后拎着条凳的泷易,对方笑得灿烂:“这种事还想什么,直接砸晕过去就好了。”
倾君忍俊不禁。泷易对着晕过去的东阳君施了术法,待东阳君再次醒来后,便会忘记今日所发生的一切。
感谢之情尚未表达出口,却见泷易这货走上前来,一脸委屈的伸出手:“哎呀,刚刚砸人的时候用力过猛,手麻了,仙友你给我揉揉呗。”作势便要搂搂抱抱。
倾君怒道:“滚!”
第七章
泷易怎么也想不到,他不过是去帮倾君买了个绿豆糕而已,怎么就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清河殿里起了火。大火烈烈,冲了十几丈高。听说是广虚道尊的火麒麟飞过时不小心喷的火星子引起的。上古神兽火麒麟喷的火自然非同凡响,就连成仙的道者都得惧它三分。
然而倾君却不顾众人拉扯,拼命的想要往火里冲。
“我有东西落在里面了!”倾君朝泷易吼道,泷易不动,一手执扇伸臂挡住倾君的去路。
“没了就没了,明儿我给你买个。”泷易笑嘻嘻道:“要是把我家仙友烧破了相可就不好了。难道仙友忍心让我一辈子对着个丑八怪么?”
“我把私印落在里面了。”倾君皱眉道:“天帝御赐的你给我买个?”
“改明儿跟他说把印丢了,让他再给你一个。”泷易毫不在意。
“天帝御赐,凡是上仙人手一枚。印在人在,印亡人亡。”倾君冷声。
泷易息声,眨巴眨巴眼瞅她,“真这么重要?”倾君不耐点头,径自往前走。
泷易无奈的叹口气,“我去取,印在哪?”倾君停下脚步看他,沉默久久,道:“正殿,进去就能看见。”
“那我去了啊。”泷易眨巴着眼。
“嗯。”
“真的去啦。”泷易向前一步,又回头看她。
“嗯。”
泷易深深凝视着她,桃花眼上挑笑得勾魂摄魄,他轻轻道:“你费尽心机把我骗到这火里,是想做什么?”他转身背向倾君,再也撑不起那美好到令天地失色的笑,只是勾着唇角,眸中黯淡尽是绝望,“我好歹也在仙界混这么久,怎么不知道天帝给你发过什么私印。”
倾君浑身一颤,僵硬的撇过头不再看他。
紫衫公子执扇,不紧不慢徐徐前行,风采飒然。然而他去的却不是武陵桃源,而是汪洋火海。
“那一年,容敛与你在园中舞剑,他失神误伤你,而我却因为得了你的血液而初启灵智。我隔着那一丛白海棠看你,晚霞落下洒在你身上,那个样子美极了。我当时就在想,这么好看的姑娘应该当我娘子才对。”踏着迎接烈火的步子他道。
“容敛很忙,你常常坐在殿门外等他回来。他不来,你便坐在台阶上等他一夜,我多想到你身边去陪陪你,正是那时,我才发现我竟然是一株逢生草,生根在土里,想挪一步都挪不动,只能那么傻傻的看着。”
倾君只怔怔望着渐渐远去的那人,面上依旧冷淡,掩在袖里的手却暴露了她此刻的心境,尖利的指甲深入皮肉,掌心一片狰狞的鲜红。
“那日容敛死了,你抱着他哭的肝肠寸断,你不知道、不知道在那一丛海棠里也有人为你肝肠寸断。你不知道,那时候我多想去抱抱你,告诉你还有我陪着你。只可惜,”那笑声苍凉,寒了心脾,“只可惜我只是一株草,生在海棠花丛深处。在魔界近千年,你一直未发现我。”
指尖的血顺着袖口滴下,如落雨般下坠,在地上洇开一片血红。然而手的主人却依旧假装淡漠的不肯出声。
“你想救容敛?”
“是。”
“所以要杀我?”
“......因为你是逢生草,可以起死回生。”伪装的漠然终是抵不住喉间的颤抖,任是这一句说的如何缓慢,还是有一行清泪悄无声息的滑了下来。
若是不在乎,这泪又为谁而流?
若是在乎,又为何步步设陷将泷易逼入死局?
每次午夜梦回时容敛那一声声的“君儿”如同诅咒般响在耳畔,沉重如背负了千年的愧疚让人难以抒怀。千年的时间可以冲淡一切感情,譬如对容敛的满腔爱意,独独除了愧疚。
若是,若是容敛复活,那一切便可挽回。她不用再日日夜夜的活在自责中,容敛也依旧是魔界太子。从此尘归尘土归土,再无瓜葛。
多好的结局。
至于泷易,谁让他是逢生草,谁让他,几十万个日日夜夜的陪伴,在倾君心里终抵不过容敛那日血染城楼的慷慨赴死。
或许,倾君喜欢过泷易。可这一丝微不足道的喜欢又怎能掩埋对容敛千年的愧疚?所以那丝喜欢被自欺欺人所掩埋,看着对方步入杀阵时刀锥般的心疼被风轻云淡所覆盖。
走在前方的泷易顿了顿,倾君忽听他笑问:“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世间难得的逢生草会在魔界太子的花园里默默生长了近千年竟无人知晓?”
倾君浑身一震,突然反应过来;容敛见多识广、法力高强,怎么可能不知道有一株灵草长在自家花园里?
“你只知容敛为你血染城楼,却不知他为了等今日,助我修炼千年,他曾日夜对我说起你们的故事,便是让我他日寻你。你忘了他对你说过身为魔界太子要历经千年‘涅槃’之劫,我却记得。只有千年逢生草才能助人复生,你我终究还是没能逃过容敛的算计。”
倾君如遭雷击,呆住愣住傻住,直挺挺的僵在原地。
“涅槃”之劫耗时千年,先死后生。千年之后复活便是凤凰浴火重生,举世无敌、一统三界!
容敛算无遗策,他算计了自己的死亡,算计了千年之后会发生的一切。他用自己的命去赌,赌倾君的一颗真心,赌倾君会在千年之后用逢生草的性命去救自己!
面前便是火海,泷易驻步。他不知道这里面有什么,却知道只要他踏了进去便再见不到倾君,那个他曾日夜守护的女子。火焰跳动着疯狂的舞蹈散发光芒,将他眼前照亮。向前一步,便是生离死别。
那一日承认自己是容敛时,泷易内心苦楚,却想着既可以毁了容敛的阴谋,又能与她长相厮守,顶着别人的名字别人的身份,做她心里的容敛又何妨?
只可惜,她连这个机会也不肯给他。
烈火映进他墨如曜石的瞳里,泷易挥手撩袍,毫不迟疑迈步踏进,滔天火海瞬间将他吞没。那一刻,他的眼里没有怨恨,也没有哀伤。
“我活了一千七百二十一岁,我爱了你一千七百二十一年。”
这最后一句,似迈过了世纪星河,穿越了岁月光辉,如刻印在三生石上亘古不变的誓言,重重敲打在倾君心间。
他曾为她生,亦会为她死。
倾君茫然的看着身前的烈火,再往前一步便是火海,便可以......找回泷易。
倾君不自觉的踏出一步。
刹那金光大作,跃动的火焰筑起一道坚实的围墙,将倾君生生阻隔。烈火为炉,逢生草为引,魂魄重聚,容敛便可复生。
然而逢生草,会灰飞烟灭。
轮回鉴观轮回,照得出泷易敛息符,自然也照得出他的真身。容敛的魂魄一直封在锁魂珠里,泷易那魂魄转世的说法自然是假的,倾君从一开始便知道。
只要有了逢生草,容敛复生指日可待。于是便有了后来的曲意逢迎,今日的请君入瓮。
可谁又能说得清,那些日子里的琴瑟和鸣,究竟是曲意逢迎还是假戏真做。
烈火灼热,似要将一切焚烧怡尽。
身后传来一声绝望到透骨入肺亦难以抒怀的哭喊。
泷易缓缓回身,身后是一道阻隔一切的火墙,那声叫喊便穿透壁障传进他耳里。他不过只是一根草,在这熊熊烈火之下几乎要被烧焦。泷易勉力扯扯嘴角,似是想要微笑,他轻轻道:“临死之前还能听见仙友为我痛哭一场,纵是不甘......我也认了。”
这一声,被烈火燃烧的声音所覆盖,连同声音的主人逐渐化为飞灰。
终章
床上躺的男子悠悠醒转,他微微抬首,看向站在自己床边的女子。复生的容敛眼神呆滞,一脸迷茫:“你是谁?我是谁?”
那一刹倾君只感到莫大的讽刺,竟不可控制的仰天狂笑出声,笑自己跟个傻子似的被人利用,更笑容敛机关算尽却得来一场空,“这就是你不惜沉睡千年想要的结果?你算无遗策,那你怎么就没有算到你重生后会变成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傻子呢!你利用了我,利用了所有人,你还害死了......”话说到这里便戛然而止,再也吐不出来一个字。
那一声声油腔滑调的“仙友”,此刻一遍遍回响在她耳边,织成一张紧密的蛛网,千丝万线将她牢牢桎梏。
她想起梨园的那场“烽火戏诸侯”,想起趴在墙砖上灰头土脸的某人,想起清河殿里的那杯茗茶。
心中郁结,连呼吸一口都极为困难。倾君甚至在想,若是容敛死了,泷易会不会就回来了?想到这里,倾君忽而转头去看容敛。
床上的男子一脸迷茫:“你怎么了?”
泷易用命换来他的复生,在这三千世间,唯一能证明泷易存在过的痕迹的,竟只剩一个容敛。
倾君不敢再想,转身走出门,只给房间里的人留下淡淡一句:“我叫倾君,你......叫泷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