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宫非善类》慵人

71、相劝

　　我从来没有想过，父亲会亲自到昭阳宫来见我。自我入宫到现在，多年光景，他从不肯踏入一步，现在他来了，我反倒紧张不以，又惊又惧。
　　不过几日光景，他老得让人心疼，而最让人心疼的是，他竟然放任这种苍老。
　　寒日萧萧上琐窗，梧桐应恨夜来霜。
　　穆氏与太子一事，让父亲明白了，这么多年他眼中那个软弱可欺的傀儡皇帝，也有着独断狠绝的一面。不得不清醒得明白，今时不同往日，他已经大不如前，无力回天。
　　在他最孤立无援的时候，我默默站在了他的身后，想和他一起守护每一位家人，守护这个家族。
　　可是他来却是为了劝我放手：“门楣兴荣与皇后无关，望皇后从心所愿，保重自己。”
　　到了此时此刻，他仍旧等不及要与我撇清关系，不肯让我尽一尽作为姜氏子女的义务。“父亲，”我开了口，一腔无奈委屈，不知该如何倾吐。一刻间，从每一处痉挛皆腾升起无尽的疲惫，太累了，我费尽心力，要讨得他的欢心与认可，可是实在太累了。
　　“臣老了。”这个时候，他才第一次承认了自己的苍老。一如既往的淡漠，不肯给我更多。
　　他总是这样，在每一个我需要他的时刻，都选择刻意逃离躲避。
　　无论多么强硬的人，一旦老去，总会变得软弱。我万万没有想到，他穷尽半生付诸所有心血追逐的东西，竟然真的说放下就放下了。
　　曾经有人说过，人一旦老去，就会看开许多事情，会不再纠结于曾经心心念念不肯放开的业障，会停止毫无意义的揣度纠缠、耿耿于怀。可是年轻人却没办法轻易释怀，会偏激固执不撞南墙不回头，逼着自己往那条又挤又累的死路里钻。
　　我满带一腔热血，莫名其妙的将守护姜氏当做使命。这一次，我想站在姜氏的最前面，替姑母，替父亲，替姜氏家族百之族人遮风避雨。
　　这种一蹴而就的勇气与决心并非时刻都有，我好不容易才说服自己勇敢一次，却偏偏众人皆来泼我的冷水。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所有的人都跑来叫我放弃。
　　姑母的话还犹言在耳，“四十几年，我自从进来这里，就得断绝一切情感，不停谋算着，一日一日熬下去。念玥，你轻易得到了我们乞盼终生的东西，姑母希望你懂得珍惜。”
　　她向来重视家族兴荣，权位富贵，如今口口声声劝我弃家族于不顾，我不知该感激她，还是该怨她对我的不信任。
　　不见昱辰朔，这个秋天就变得莫名萧索起来，偌大的昭阳宫死气沉沉，宫人们皆提心吊胆，锦时终日烦忧，连一向爱哭爱闹的心儿也极少闹脾气，仿佛所有的人都心照不宣地为我的烦恼而烦恼。
　　哥哥冒雨入宫来见我。
　　他从南陵日夜兼程赶回，却还是没有赶上夫人的丧礼。我知道他心里一定不好受，必定万分懊悔，百般内疚。可他却还是心心念念记挂着我，还来不及修整就入宫来。
　　我为了姜氏与昱辰朔闹僵这件事在六宫之中传的沸沸扬扬，全宫上下，几乎所有人都知道，我恃宠而骄，触犯龙颜，惨至失去圣宠。他显然为我担心。
　　淅淅沥沥的雨滴敲打在我心扉，我瞧着这多时未见的亲人，竟哑口无言。
　　我犹能记得那日在御花园他毅然对抗父亲时的表情，那种为了我的安危随时准备殊死一搏的坚决，记得他说“这是作兄长的义务，我并不求她的感激”。
　　我如何能不感激，他是我在这个世上至亲的人，他是我对姐姐最后的依托，而这个人，他真心对我好。
　　我尽力笑得自然开怀，不想叫他瞧出我的失意。
　　他似知晓我一切心事，并不拆穿。就像儿时我每每撒谎诓骗姐姐，她总是知晓，却从不责怪。
　　心头雾气朦胧，我扯了笑，转了话题：“哥哥为何不带嫂嫂进宫来，也好让我见上一见。”
　　他游历途中结识了一位姓宋的姑娘，二人结伴同游的轶闻早就传遍京畿。
　　“我原本要带她来见你，可子卿说今日是你我兄妹相聚，倾诉衷肠，她不愿打扰 。”自进昭阳宫，他一直神色忧郁，一为夫人之事伤怀，一为我的处境担忧。此刻谈及那位宋姑娘，他一张满带忧心疼惜的脸上才稍稍露出一丝喜色，并不是惊天动地的，而是平静悠然，波澜不惊，却莫名叫人艳羡。我不知那是怎样的女子，但能在他不开心时给予他稍稍的安慰，我都感激万分。
　　“念玥，是哥哥无能，当初不能护佑慕玥，如今也不能护佑你。”我知他一定为我的失意自责，可我与昱辰朔之间的种种，于他何干？
　　他平日里最是逞强好面子，如今却在我面前默然落泪。
　　我伸手为他擦拭淋湿的头发，却有眼泪涌出。
　　他握着我的手，手心传来阵阵温暖，像是那个我假醉的夜晚，他背上的温度。那时虽是姐姐耍赖央着他，可我不会忘记他背了我一路，还亲手喂我喝糖粥。
　　往事侵袭，他轻轻道：“念玥，你鲜少得到族人的眷顾，可是你为家族做的已经远比我甚至慕玥都要多得多。慕玥说得对，你比任何人都要明白什么东西最珍贵，希望这一次你也能分辨清楚。”
　　我静静听着，再次朦胧了双眼。时隔多年，世界上最了解我的人，亦唯有姐姐而已。
　　我比任何人都要明白什么东西最珍贵，生存下去的方法，让我翻身的机会，我渴盼多年的亲情，还有……
　　昱辰朔。
　　从小到大，我都懂得分辨，从来不曾错失珍爱。他是在告诉我，这一次，我亦应该抓住机会。
　　这些日子来，几乎所有的人都在劝我放手，劝我从心所愿。可是只有这句话，真正打动了我的心。
　　他知道我不能失去昱辰朔，他知道，我珍惜的是什么。
　　谢谢你，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