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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突如其然的分叉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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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随着C/1975 V1号列车优雅而从容的滑行缓缓流动。
两天,三天,一周,半个月,就这么平静却也充满新鲜地度过,有什么东西也在这步调中渐渐现形、浓厚。
他们每天都各讲一个故事。
布列兹的生活极其有规律,晚上座钟敲过十下,他便会搁下已经空空的酒杯,雍容地微笑着起身:“晚安。”神出鬼没的猫咪雪球也会在这时出现,跟着主人往套间而去。凯特和杰西则会留在餐车里说些无关紧要的闲话,或者各自到图书馆或沙龙阅读休息。
但今天似乎有些不同。
中午的时候,彗星列车如布列兹此前所言,途经欧罗巴轨道站。没有人上车。更早些时候,当这颗蓝白色卫星进入视野后,布列兹就已然不见了踪影。凯特和杰西一致认为他应该是把自己关在了套间里。
二十六年,对于人类而言足够绵长的时间,仍旧不足以平复乍见故乡的恐惧和怀念。杰西单手支着下巴漫无目的地盯着窗外,不由胡乱地想:假如,只是假如因为某些外力的影响,很多年后,这列车的轨道变更,真的再次经过地球,他会怎么做?是会和布列兹先生一样,将房门紧锁,背着手在房中来回踱步,时不时皱着眉头、叹口气,却又忍不住看向窗外的故土;还是会选择下车?
他不知道。
他什么都不知道。
杰西知道布列兹说得对,他的确只是个没有目的的逃亡者而已。他甚至十分享受这种一无所知、一无所求的漂浮感——向往宇宙,原本就是向往面对无限瀚海的渺小和不确定。而凯特……他偷偷瞄了对方一眼,红发女子却敏锐地调转了视线,和他碰了个正着。
杰西就微微有些尴尬。
凯特撩了撩头发:“怎么了?”
“我只是在想……布列兹所说的,你是有目的的……”杰西话还没说完,凯特就噗嗤笑了。她经常出现这种表情也不过是最近几天才发生的改变——很难想象那个头发梳在脑后的刻板售票员小姐,会露出这种有俏皮韵味的表情。
凯特似乎越想越觉得好笑,过了好一会儿才止住笑:“你这么说,倒好像我是什么潜入列车的间谍似的。”她用飞来似笑非笑的一眼,像在揶揄杰西过去的职业。
杰西抓抓头发:“啊啊,是我的错。我大学写作课可是人生最惨痛的经历,助教总是说我用词不当……”
“看得出来。”凯特支颐好整以暇地看着青年窘迫的样子,忽然换了话题:“说起来,你之前说……你原本想到航空局工作?”
杰西动作顿了顿:“那是……”
凯特露出了然的微笑:“我们都知道那些别人的故事是谁的,不是吗?”
闻言,杰西呼了口气,从眉毛下以一种不知是无奈还是自嘲的眼神撩了她一眼,别扭地道:“的确这么想过……但现在想想其实我根本不合适……”
“你看起来的确不合适。”凯特唇边的笑容悄然多了一丝苦涩,“我认识航空事务局未来的高官哦。”
杰西看着她的眼神便凝了凝。他知道凯特说的是她的男友。但他没有说他见到过那个男人,那个西装笔挺、看起来疲惫却执着的男人。
两个人一时都盯着面前的桌布沉默,像要从暗底的草叶纹里看出花来。
“说真的,你知道吗……”凯特倏地抬头,“我也许还是想试试自己能干些什么。”她笑了,不好意思般垂下眼:“所以,我随时可能下车。我知道这很疯狂,可是……”她顿住,宛如词句卡在喉头、却生不出将其吐出的气力。
杰西看着她诚恳地说:“你看,你的确是在寻找什么。”
“那么你,你就不想尝试吗?”
面对抛过来的问题,杰西苦笑:“我不知道。我并不抗拒,但我似乎也没有什么渴望……”他抬起头看着微微摇曳的水晶灯坠:“也许我已经很满足了。”
凯特却不满足于这个答案,微微向着他的方向倾身:“我是说,如果我在某站下车,你会和我一起……”
话语的末端平滑地化作沉默的直线,沿着列车直直延展向莫测的深处。
杰西像被针扎了一般眨眨眼:“我?我……”
“不知道?”
杰西感觉得到凯特很失望。
他艰涩地道:“我不知道。”
凯特竟然不觉得惊讶:她隐隐约约地料到会是这样。但事实却仍然讽刺:原本看上去一心向往冒险的人最后却只是满足于漫无目的的游荡,按部就班的人生偶尔转弯的人却孤注一掷地愿意去寻找自己存在的意义。
她浑不在意般耸耸肩向着二等座车厢的方向走去。
杰西已经从沙发椅上站起,却缓缓地坐回去。
凯特拉开隔门,微微回头:“晚安。”
她堪堪消失在门后,列车猛然震动起来。吊灯的水晶坠子互相碰击叮当乱响,车门和窗框都闪现红光,滚动着WARNING,刺耳的警报声呜呜地灌入耳膜。
杰西跌跌撞撞地冲到门边,用力向一旁推。锁舌却已经精准地卡住拉门,杰西只能透过门上的方形玻璃看过去,凯特在两重隔门的最远侧,微微蹙着眉,向他做了个“发生了什么?”的口型。
杰西摇头,示意她不要惊慌,转身准备去叩布列兹的房门。
“各位乘客请注意,由于不可抗力影响,本次列车正经历颠簸。请各位乘客不要惊慌,就近寻找安全带系紧。各位乘客请注意……”
广播声突兀地响起来,杰西举目四顾,都没找到发声的音响所在。
车厢又左右摇晃了几下,势头比方才更为猛烈。
杰西靠在门边,深吸了口气,才要和门另一边的凯特比划些什么,冰冷的女声又开口了:“受重力影响,本次列车将分离为两列列车。请各位乘客在座位上坐好,不要走动,以免在加速过程中发生意外……”
分离为两列车?彗星受到巨大行星质量的影响而分裂了?这的确是瞬息间发生的异变,但毫无征兆地将列车分离……
机械转动、分离的声响清脆,近在咫尺。
杰西跳了起来,就看见这扇隔门外猛然又多了一层屏障。
——咔嗒,咔嗒。
真空中应该听不见这拆解的运作声,但杰西就是觉得自己听见了,心跳也渐渐与急促的声响合拍。
凯特的那扇门外也被机械手臂安上了坚实的透明外壳。
杰西好像被一桶冷水从头浇到脚心,连哆嗦都忘记了,只是贴着玻璃,嘶声力竭地喊:“凯特!”
红发女子的表情隔着四重玻璃微微扭曲变形,无从分辨真实的心绪。她似乎无奈地笑了笑,将手掌贴在玻璃上,看着连接车厢的精密机关层层打开。
杰西不甘心地捶着窗:“凯特,凯特!”声音却低了下去。
凯特似乎凝神看了他一眼,从衣兜中取出一支口红,在窗上歪歪扭扭地写:
Good luck.
杰西手忙脚乱地从外衣口袋摸出笔记本和铅笔,颤抖着写下粗而大的字母:
TAKE CARE.
他重重地将这页纸贴在窗上。
他不知道凯特是否看清了这行字。
对方又开始写:I’m glad that I…
她庆幸什么,她为什么高兴?可杰西却没有看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在她写出下半句之前,车厢终于分开。后半节列车沐浴在尘埃的光辉里扭转了方向飞速远去。车窗上那行红色的文字残留在他的视野里,却渐渐模糊成一道红影,最终被彗尾绚烂的白光擦拭干净。
I’m glad that I met you. I’m glad that I took this train. I’m glad that I left the Earth. I’m glad that I told you I wanted to go. I’m glad that I’m different from who you are. I’m glad that I left before I fall for you. I’m glad that I didn’t kiss you. I’m glad that I…
再多的假设终究只是假设而已。
杰西维斯特坐在地上,那张草草撕下的笔记本页缓缓地落在他头上,而后无声的飘落在地,杰西靠着门仰头,重复着吸气、吐气的动作,一次又一次。
布列兹终于从他的套间里出现,面对离奇的现状沉默片刻,走到杰西身边,透过那扇小小的窗向远方眺望,无言地行了个脱帽礼致意——虽则他从没戴过帽子。杰西的吐息声渐渐止歇,他将脸埋在了膝盖上。
布列兹转身到吧台斟满了两杯酒,将其中一杯递到杰西面前,说:
“突然的相遇,突然的离别,虽然是陈词滥调,但这的确就是人生。”
杰西盯着酒液,半晌才近乎麻木地道:“就在之前,她问我,愿不愿意和她一起下车。”他抬起头,笑着将半杯红酒一饮而尽,反手抹了抹嘴角,掩盖住下垂的唇线:“我说,我不知道。”
“这种事,谁会知道呢。”布列兹淡淡地道。
“谁知道呢。”杰西低下头笑了,这动作显得他青涩而腼腆,浅色的眼睛在同样浅金色的睫毛下宛如透明。
雪球谄媚地靠过来,杰西下意识地抚摸它,抬头审视消瘦的老者:这列车是否曾经有更绵长的车厢?布列兹是否也曾经在某一刻看着相识不久的故知突兀地离去?
谁知道呢。
再高明的逃亡者,再疯狂的冒险家,都对密仄如雨的未来可能性束手无策。失散的会化作尘埃在某个时刻共同坍塌成一个星系,相逢的会在恒星的新生中被巨大的冲力击飞出去各自离开。逃离奥尔特云的彗星不断向着恒星进发,又一次次在靠得太近被恒星吞没前逃离。一切皆有可能,一切皆可能永远不会发生。
杰西和凯特也许在某一天在遥远的某一站终于相遇,也许他们再也没有见面。
凯特兴许搭着改变方向的列车回到地球,与德瑞克重归于好;也许任何人都再也没有过她的消息。
杰西兴许找到了他要寻找的东西,也许就一辈子留在彗星列车上向宇宙更边际处流浪。
说到底,这也可能不过是某列星际列车上的逃亡者为打发时间,为萍水相逢的同类编撰出的故事。
谁知道呢。
作者有话要说: 同名的这颗彗星一分为二也是真事。
这个坑就是满足偶尔迸发的装逼犯倾向……
构想中还有同系列,不知道会不会写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