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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第五章(14) ...

  •   万围城府衙。

      园中积雪三寸,雪光透窗而来,照得满室光明。

      白明起拿着张鎏金雕花的请柬,斜靠在黑檀木扶椅上,翻来覆去看了好半天才扔回桌子上,疑惑的问:“城里守军的晚宴,邀请大人去还算应有之义,点名请我去干什么?”

      吴楚正慢条斯理的拿了支毛笔清理文玩核桃罅隙中的灰尘,瞥了请柬一眼道:“以往都是他们几个将领在端校尉府上吃顿饭。今年这么大张旗鼓的操办,应该是为了迎新。这不是上任了个薄统领么,自然邀请你去。”

      白明起皱眉道:“那我更不应该去。薄统领是我故人,去了怎么算?不是让他难堪嘛。”

      吴楚笑了一声道:“怎么是让他难堪?端校尉这是要给新统领撑场子,诚心叫你难堪才对。人家在上面压你一头,你就算是他旧主,到时候也得伏低做小。这晚宴,你必须去。心里做个准备吧。”

      白明起懒懒地抻了抻腰,说:“折我的面子,不就是折大人的面子?到时候大人可得护着我。”

      吴楚摇摇头说:“这等小事,能让就让,何必和他们起冲突?端大人要给他的副将长脸,下头的人也只好配合着来。别说是你,就是压到了我头上,我也要容让的。退一步海阔天空。”

      他顿了顿,抬头看了白明起一眼,见对方一脸的无所谓,又教训道:“你别光看身前,处事也得想想身后。锋芒露则寒霜摧,知进退才能站得稳。现在局势这么乱,有了一席之地就得先守住,别光想着意气之争。”

      白明起嘴上道:“大人说的是。”

      吴楚要稳,求的是一席之地。可他却要乱,求的是浑水摸鱼。

      局势乱了,人心必有贪求。有贪求,他才有施展的余地。

      他想要镜湖山上的盐滩,就必须得吴楚松口。私开盐场是灭族的大罪,不是逼到死路上,吴楚绝对不敢担这个责任。

      那就给他一条死路。

      白明起伸手把请柬拿过来又看了看,若无其事的换了个话题。

      他在府衙给修城墙的差事报账,因为韩氏和镜湖山闹了几场,误了起土的工期,不得不又重新做帐,忙到城门下钥才回镜湖山。

      韩城双正在屋里等他。

      满室飘香。房间里架起了炭火,金黄的大穗玉米整整齐齐搭在铁架子上,烤得滋滋作响。

      韩城双拿了一柄快刀,麻利地削着牛肉。冻酥的牛肉可以削得很薄,直接落在烧红的铁盘子上,瞬间就熟了,很快堆了一盘。

      白明起进得屋来,边脱大衣边笑道:“唷,今天什么日子?这么多好吃的。”

      韩城双见他进来,就将桌子上的半碗残酒往烧红的铁盘子上一洒,嗤地激起一层白雾,然后将桌子上盛牛肉的盘子向他一推,道:“我回了趟家,又带来几坛好酒。尝尝。”

      白明起撩衣坐下,挑了个最大最亮的玉米,捧起来就啃,边问:“家里玉米都收了?”

      韩城双微微一笑说:“嗯。还有多的,想问你要不要。如果要,等来年就让他们多开几垄地。”

      白明起想了想,道:“今年可以要。明年说不好。我得实地看看再说。”

      韩城双道:“可以。我立刻叫人准备。”

      他顿了一顿,有些为难,又说:“韩氏的规矩,堡里供着宗祠,外人不能入内。我安排大人在外圈转转如何?”

      白明起摆摆手,道:“我去看,是要确定你们明年给得出货。在商言商,我只管收粮。只要钱货两讫,别的事我不管。”

      韩城双见白明起答应得干脆,便有点愧疚,道:“族里人不懂事,误了修城墙的工期,给大人添麻烦了。大人不计较,还愿意过来收粮,我心里很惭愧。”

      白明起挥挥手,打断了韩城双的话,他叹了口气,敲着玉米说:“在商言商!你们价格给得好,我自然会收。一码归一码,别往一起搅和啊!想成大业脑袋要清楚,你得花繁柳密处拨得开才是做事的手段!过几日我有个府衙的应酬,完了咱们就走。我看你根本钳制不住韩勇他们几个,已经请了端府的大少爷来坐镇,领着修城墙。事情得一样一样做。”

      韩城双有些惊异:“是端府的连宗少爷?”

      白明起说:“是。”

      韩城双便将削好的牛肉又递上一盘,道:“大人这面子可大了。连宗少爷向来不管这些事的。”

      白明起一点头,道:“我也觉得我面子够大。大得我莫名其妙。”

      他们就不再说话,埋头吃肉。屋子里炭火烧得旺,两个人吃得满头大汗,又推杯换盏,喝得不亦乐乎。

      窗外北风呼啸。大雪压垮了树枝,扑簌簌扬了满窗晶光。灯焰渐昏,朦胧的光亮透出去,映亮了窗下结冰的涧水。

      那涧水在黑夜里结冰,冰中封冻着麦子吐穗的芒。涧水之上,微弱的月光浩如洪水,静默的漫延在雪地里。万家都要将灯火熄灭,独有此光为大,垂休万世不朽。

      整座镜湖山都在温暖黑甜的梦境中浮沉。

      一个瘦削的黑影在重重屋脊间闪现,悄无声息地行走在大城之上。他微微弓着背,身形飘如鬼魅。他在屋顶滴水檐上借力腾越,如同蝴蝶轻舞翩飞。他藏身在阴影中,不会比一只倒挂的蝙蝠更惹人注目。他穿越纵横交错的大街小巷,从值夜巡街的侍卫面前掠过,却没有被任何人发现。

      他在一处高墙前略停了停,接着紧贴墙面,大壁虎一样游了上去。这是一处荒废的宅院,他就潜伏在高墙下的阴影中,一动都不动,比月光下的石头更静默。

      过了一会儿,他慢慢抬起手,折下了眼前随风摇曳的枯枝。

      随着那轻弱的声响,几个黑影从天而降,单膝跪在了他面前:“首领。”

      他低低的“嗯”了一声,挪了一步,让他的脸暴露在月光下。这是一个枯瘦的老人,皮肤黢黑,脸颊内陷。他的眼睛深陷在眼眶里,毫无生气,好像两颗黯淡的小石子。

      他看了一圈跪着的几个手下,那阴沉的眼神让人胆寒。

      他长久的沉默着,冷冷的扫视这几个人。直到手下把头低得更深,畏惧得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团,才干哑着嗓子说:“你们的身手,都是很不错的。”

      这罕见的夸奖丝毫没有让手下喜悦,几个人的额头上开始沁出细汗,没有人敢答话。

      首领又道:“这几日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今天我要你们互相看顾。一个人都不能丢。听见了吗。”

      几个人齐声答:“是。”

      首领道:“该找的地方都找过了,今日去探一下镜湖山。”

      几个人又答:“是。”

      首领立刻听出了异样,目光像针一样刺向左侧一位青衣手下。

      其他人悚然一惊,瞬息间便同时退了三尺,将青衣人彻底暴露在首领的视线下。

      那个人跪在地上,牙关战战的磕着,浑身都被冷汗浸湿了。

      首领的声音尖利刺耳,好像钢针一样扎着耳膜:“怎么了?”

      那个人匍匐在地上,战战兢兢的说:“丙七刚才和我一起来的。”

      空气中有一瞬间的凝固。

      从他们的斥候营到这里,不过隔着几道街。

      这是几日以来离奇失踪的第九个人。

      他们奉命查探消息,从来都是三人一组,若有一人不对劲,其他两人能立刻察觉。可是这几日,不断的有人失踪。

      失踪并不可怕。他们作斥候的,在城里专司潜匿刺探,仇家结了无数,对暗杀早有准备。可怕的是,这种暗杀是无法觉察的。上一刻人还在身边,一个眨眼,人就没了。

      没有动静,不留痕迹。

      事情惊动了首领,今日亲自带领他们几个找人,却不料就在首领的眼皮子底下,他们又丢了人!

      几个人惊慌起来,不安的四处打量。

      首领的瞳孔急缩,猛地咬住了牙。过了好半天才冷冷的说:“慌什么!丙七另有任务,我派出去了。”

      手下们安心了。

      首领哑声道:“记着我说的话。若有异动,立刻出声告知。你们都互相照应着。”

      几人齐声答:“是。”

      “走吧。”

      首领带头,第一个翻出了高墙。

      他在屋檐的阴影下游移,比真正的阴影更轻柔。他飘行雪上,连一个凹陷都没有留下。

      他对自己的隐术有着绝对的信心。

      他擅长这个。

      他擅长将身体和意念放空,只需要微小的关节活动,就可以将自己的体重转移出去。他能打通身体内部所有的阻滞,和外界完全的融合在一起。这种融合是如此之彻底,以至于即使从一个人眼前掠过,都不会被察觉。

      万物就是他,他就是万物。在他肢体之外,所有的石头,树木,所有的房屋和尘土,都在为他感知。当他侧耳凝听的时候,这世上全部的活物和死物,都在对他倾诉。

      首领的呼吸突然出现了一次突兀的停顿。

      应该有七个人跟在他身后。

      现在只有五个。

      一滴冷汗缓缓划过脊背。

      首领屏住呼吸,轻柔的从一户人家屋檐的翼角翻了上去。

      四个。

      他踮脚站在屋顶的脊兽上。

      三个。

      他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

      身边只剩下三个人。

      这三个手下也很快发现伙伴不见了,气息开始缭乱。

      他们都是最好的隐者,擅长感知气息,藏匿行踪。当他们全力戒备的时候,连露珠的滴落都不会逃脱他们的知觉。他们是伏在网中心的蜘蛛,八爪扣在了不同的方向,黑暗中全力张开了捕猎的大网。

      他们重重相叠,连彼此的心跳都可以敏锐感知。一点细微的动静,都能够迅速的传递给网中的每一个人。

      可是有人,在他们的网眼中穿行。

      他精准的游走在每一次交错的瞬息,在他们知觉重叠的间隙微妙的潜跃。他的腾挪和翻转一定快得像一道光,又轻盈得仿佛月色,才能够在隐者们细致的体察中,游刃有余的潜息。

      世间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不,这不是人!

      首领的呼吸乱了。

      他竭力自抑,双眸幽幽闪着莹光,向四下里扫视。他看见了他的三个手下,在阴影中急促的呼吸着,惊惧的大睁着眼睛。

      首领的面孔抽搐了一下。

      他绝不承认,自己竟然和手下一样,开始感到恐惧。

      他指尖内扣,无声无息间,三道纤细的银丝倏地射向他的手下。

      有两根银丝牵住了人。剩下一根落空了。

      他心中一沉。

      首领的手心中全是冷汗。他将两根银丝拈了拈,指尖传来细微的震动。他缓慢的调整气息,将自己的节奏借由银丝传递给下属。

      手下很快平静了下来。银丝将他们连接为一体,他们气息相同,心跳一致,连血液流动的速度也趋于统一。

      首领轻轻将手中银丝弹了弹,示意两个人跟他走。

      他牵引着两个人在大城中缄默的穿行。

      镜湖山就在前方。他记得这附近有一片稀落的树林。对于一个隐者来说,树林,是最安全的地方。那里有无数支离破碎的阴影可以藏匿,还有交错横斜的枝杈可供他们移行。

      他带领着两个手下在林中腾跃。他踏枝而行,却连树枝上的积雪都没碰下来一点。

      突然之间,首领感到了一种异样。

      这种异样非常细微,细微到他那可以将一根头发平均撕成十根的手指,也没有发现不同。

      那是一种本能的感受,在告诉他有什么事情不对。

      他心中巨震,恐惧铺天盖地的压下来。他指间扣着银丝,却好像在扣着一条嘶嘶吐信子的毒蛇。

      他牵着的人,那个一直在身后沉默的跟着的人,不是他的手下!

      有那么一刹那,首领浑身的肌肉都僵了。

      下一瞬,他就斩断了银丝,压着嗓子问:“谁!你是谁!你出来!”

      树林间一片寂静。只听得到树枝在风中互相拍打的声音。

      首领的心中彻寒。心底涌出的恐惧几乎让他失去了全部力量。他不怕死——可是他怕这样黑暗的夜里,默不作声跟着他的人。那是一种未知,一种脱离控制,一种幽冥中似是而非的胁迫。

      他双臂交叉,低喝一声,无数道银丝自他身上迸射,在空中横七竖八,织出了漫天的大网,将他团团护在正中。

      首领缓缓抽出了一枚短剑:“你出来!”

      没有人回答。他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将身边全部动静都拢在网中。他竭力谛听,却只听见寒风在网中穿行。

      有雪花被风吹得飘起来,挂在银丝上,又轻轻下坠。结晶的六瓣冰棱依次蹭过银丝,一,二,三。

      突然,有人在他耳边轻轻哼了一声。

      那声音如此之近,近得好像一道晴天霹雳。首领瞬间胆寒,将手中的短剑电一样刺了过去。

      他刺中了。利刃划开皮肉的感觉分外清晰。可是他的心却在一瞬间沉了下去。

      就在刺中的一瞬间,对方作了躲闪。他避开了自己的全力攒刺,同时,丝毫没有碰到交错延展的银丝。

      于是首领哑着声音说:“如果我剑上有毒,你现在已经死了。”

      短暂的寂静,却像永恒那么漫长。接着,有人低声说:“是我大意。”

      气息刚出,首领就再一次将短剑刺了出去。

      手腕交锋的那一刻,首领感到了一种小得不能再小的波动。他在瞬息之间就明白,这一刺已在对方的意料之中。而且对方做得足够精巧,先于他,已经准备借势。

      他果然被自己的剑锋伤到。首领狼狈的后退了一步,肩膀上传来了温暖湿润的可怕感觉。他还握着剑,可是他的手臂瘫软,信心彻底的崩溃了。

      “你是谁!你到底是谁!你出来!”

      首领嘶哑的低吼。

      没有声音。

      恐惧在一瞬间炸开。首领突然失了理智,疯狂的拨弄着丝网,歇斯底里的大吼:“你是谁!你出来!你到底是谁!你说话!”

      他声嘶力竭的吼声震得树林里积雪簌簌而下,在夜空中远远的传递开去。

      “你出来!你到底是谁!你是谁!”

      “咯吱”一声,一只脚踏在了积雪上。

      首领蓦地定住了,下一瞬,短剑出袖,激射而出!

      光弧在半空中一闪,发出“叮”的一声脆响,短剑被打落在地上。

      朦胧的月光下,那个隐身在暗中的人终于现出了身影。

      他裹了一件暗红的大氅,兜帽压得很低,只露出半个精致的尖下巴。他的脸颊被划破了,一滴鲜红的血正缓缓流下来。

      “我是皇朝御影卫薄紫。我主人府邸,不容外人窥探。”

      说话的刹那,首领已经弓起身子,竭力向对方冲过去!他手中银光隐约闪现,在收网的一瞬间,他心里突然怔了一怔。

      御影卫?那不就是——

      黑暗的夜晚霎时雪亮,滚烫的胸腔一阵冰凉。

      一把黢黑的匕首无声无息的插入他的心脏。

      “请谢罪。”

      死亡降临。他倒下去,身体在雪地上佝偻成一团。

      薄紫低头看了他一会儿,从怀里掏出一个锡铅瓶子,倒了些粉末在尸身上。

      尸体发出嘶嘶的响声,迅速融化了。

      这声音听得薄紫有点闹心,他站了上风处,出神的凝望远处镜湖山在深夜里庞大的阴影。

      灯火熄尽,那里飘游在茫茫白雪之上,在黑暗中仿佛会发光。像梦,像海,像黑暗的深渊,一旦跌落,就万劫不复。

      薄紫看着看着,突然轻轻的叹了口气。他见尸首已经处理干净,就转身几个腾越,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6章 第五章(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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