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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第五章(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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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钦二十五年冬。十二月十七。
万围城城郊大营。
唐少仪放下了遮寒的绵帘和锦帐,内室里一片昏暗。
他坐在桌前,沉默的对着书桌上的一卷信札。
那只是两指宽的一张便条,卷得很紧,封口烙了花押,被他小心的拆开看过。他试图再依样复原,却放弃了,只是扔在了小桌上。
他坐了很久很久,久到墙角的暖炉已凉,屋子里渐渐冷了下来。
他听见有开门的声音,又听见唐横在外室乱七八糟的翻东西。唐少仪微微一惊,手指动了动,想收起便条,念头一转,却没有再动作。
“父亲!家里有信来!”
唐横在外屋扬声大叫。等了一会儿不见父亲回答,便掀帘子进了内室,道:“父亲,小弟快冠礼了,叫你回去——”
他见了信札上封口的花押,呆了呆,扑上前道:“父亲!这是大宗主的密令!你怎么拆了?”
唐少仪沉声道:“你先看看上面说的什么。”
唐横一言不发,先出去检查了门窗,再回到内室,小心翼翼的拆开了纸卷。
字条上只写了一句话,唐横却反反复复读了好几遍。
“要动顾谦?”他紧皱眉头,满腹疑虑,慢慢在书桌旁坐了下来,低声问父亲:“正是风声紧的时候,万围城干什么要出这个头?”
唐少仪摇摇头,把信拿到烛火上。火苗猛地一跳,攀上了他的指尖。
“哎!”唐横连忙去拦,却只抓到了一把黑灰。他有点急了,道:“父亲!这信是给吴大人的!你这么私扣了,拿什么交代!”
唐少仪低声说:“这封信,只能让吴大人两难。顾谦势大,吴大人要是动了顾谦,只会陷自己于危地。要是罔顾大宗主的密令,却又陷久重武者于不义。他继任盟主,本来就不得服众,不能再和大宗主有矛盾了。我是同意吴大人的,非常时期,应该凡事求稳,不宜冒进。”
唐横踌躇道:“大宗主身在宛翎卫,也许探听到了什么风声……”
唐少仪压低了声音,近乎耳语,道:“顾谦在北疆经营数年,人脉通达。庆王若没了顾谦,在北边就难以施展。世子在我们手里,庆王投鼠忌器,倒也是个动手的好时机。”
唐横小声问:“世子现在到底在哪里?我上次送他时,烧得神志不清,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活。”
唐少仪摇摇头:“我也不知道。这种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四五岁的小孩子哪经得起这么折腾?我疑心世子已死,现在不过是拖延时间,所以大宗主才这么着急,趁庆王不敢轻举妄动,赶紧断他臂膀。”
唐横叹口气,道:“当初劫持世子,为的是救蒋通判一命,结果搞成这个样子,还又还不回去,留着还烫手。现在谁都不肯担这个责任,光知道往别人手上送!我猜吴大人也不敢留世子,怕是又送出去了。经手这么多人,总有一天要兜不住。”
唐少仪捂了唐横的嘴,道:“闲话勿提。小孩子一天一个样,现在就算是站在你面前,你也认不出来啦。只要咱们的人不漏口风,任庆王上天入地,也决计找不到!”
唐横道:“父亲,我总觉得这样是不对的。武者之道,在止恶,不在伐私。两派党争,为什么要把小孩子牵扯进来?”
唐少仪微震了震,低声道:“形势逼人,那也是……不得已。大宗主有他的顾虑。”
唐横摇摇头,不再说话。
唐少仪静默了一会儿,道:“这件事,我会去办。”
唐横蓦地一惊,叫道:“父亲!”
唐少仪道:“我扣下这封信,为的是不让吴大人和大宗主起罅隙。宗主从武,盟主从政,二体同心,亲无间隙。这是久重盟的古制,不能在吴大人手上废除。我做这事,一为全吴大人之义,二来,顾谦也确实不除不行。他已经把吴大人身边翻了一遍,再往下,怕是要查军营。我们已经死了太多人了,就让他终结在我手中吧。”
唐横急了,道:“不行!顾府戒备森严,他身边又有死士保护,父亲你去,就是送死!何况军中久重武者,都以父亲为首,这么做,置追随你的武士于何地?”
唐少仪凝视着唐横,道:“正是因为得众武士追随,我才要这么做。去年六月初七,杨吾之的案子,你可还记得?”
唐横猛地一震,张大了嘴说不出话。
“隆钦二十四年六月初七,你我夜赴阳营城,只为保护杨吾之,取他手上的庆王党羽名单。可是却晚了一步,杨吾之暴毙,死前将名单藏在了他小儿子的襁褓之中。”
“我要你先回万围城复命,我留下等吴大人的指令。我没有告诉过你,吴大人的指令是,不留活口。杨吾之以身家相抵,冒死留下了庆王谋逆证据,最后的结局,却是被自己人灭门。妻妾儿女,一个不留。”
唐横惊呆了。好半天,期期艾艾的问:“父,父亲,你,你做了?”
唐少仪“嗯”了一声,道:“做了如何,不做又如何?那件事情之后,我一直困惑。我追随久重的理念,却要做自己不认同的事情,这里面一定有什么东西不对劲。你说的对,武者之道,在止恶,不在伐私。我久重武者为天下苍生而伐庆,这不会错。错的,只能是人。无论在什么时候,追随一个人都是危险的。”
唐横恨声道:“是吴大人!他继任盟主之后,为保自身,牺牲了我们多少人!”
唐少仪按住了唐横的肩膀,摇摇头:“不是这样说,人力总有局限。我不愿再做有违自己心意的事情,我要让唐家效忠久重的传统止步在我这一代。我愿意为我的信念而战,不论生死,都——到此为止。而你,我的儿子,你将继承我的威望和荣光,带领唐家子弟,脱离久重盟。只要我不在,宗主就无法再掌控唐家。”
桌上的小灯晃了晃,烛花猛地爆开,照得一室明亮。
唐横呆住了。他握住父亲的手,带了祈求,低声说:“父,父亲……”
唐少仪摸摸了唐横的头,缓缓道:“理想和信念,是一个人活着最重要的东西。你应该谨慎的挑选他们。当年你加入久重盟,完全是因为我的原因。现在给你重新选择的机会。”
“不要选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那些看起来高尚光荣的东西,你要选真正有重量,承担起来能让你扎根大地的东西。”
唐横低声说:“为文,当辅明君正道。为武,当开太平盛世。为国,当替万民发声,为家,当作顶天栋梁。”
唐少仪微微一颤,长长的吸了一口气,道:“好儿子!”
唐横抬起头来,小心翼翼的问:“父亲。那件事情,你做了吗?你杀了杨吾之的妻儿?”
唐少仪说:“不要让你娘知道。我把他们送回乡下老家,每年从俸禄里存一笔给她们。我和你娘说钱都是你花的,你可别说漏了。”
唐横气得大叫:“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