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重锦》七茭白

5、第一章（5）

　　阶草漠漠，春日迟迟。

　　太阳渐渐升起来，照在身上，有一种令人筋骨舒散的熨帖感。清甜的紫阳花香在空气里四处弥漫。昨日那一场春雨打过，整个皇城，只剩了这最接近皇家龙脉的警兰殿还余一树的淡紫暖香。这里的紫阳花可以一直盛放到三月末，白明起算了算，那时候，自己正在流放的路上。

　　白明起一个人，站定警兰殿丹墀正中。进上书房面圣的人，就不得不先躬身向他施礼，再侧身走过。再没有哪个等候传召的人像他这样狂妄了。依礼，他应该和太子一样站在丹墀右下手，让出中间的位置让恩重威深的勋贵功臣通过。可是他这样逾越，却没有显出丝毫的嚣张跋扈，他只是敛手静立，清隽而温和，无端的让人见了心里宁静。

　　他长长的影子，被春日暖阳投在了警兰殿正殿的黄玉影壁上，渐渐拉长，又渐渐变短，却不见丝毫动摇。

　　警兰殿内。一堆堆的奏章和密报在龙案上摞了老高，皇帝面前摊开一份关于北部蛮族的最新密报，笔下的朱砂不知不觉在那密报上滴满了鲜红的墨点，皇帝却没有丝毫察觉。在他的位置，能够看到黄玉影壁的一角，皇帝就看着那影壁上投下的影子失神。

　　日上中天。宫人传了午膳，仅过了半个时辰，又将几乎没动过的午膳撤了下来。白明起瞥了眼撤下的膳食，心里有些犹豫。

　　他想，是再请一次呢，还是拜个大礼告别呢？左思右想，举棋不定。

　　正暗自纠结间，突然听见身后有人唤：“殿下。”

　　白明起回头，见到一个高瘦的老人立在丹墀右下手。那是镇国公景奉大人，当今琉朝的辅政大臣。平日里他对锦王多有照料，两府走动也算频繁。

　　白明起忙躬身行礼，迎了过去。到了景奉面前，又再次躬身施礼。这是“二段礼”，是琉璃朝皇子的礼节，用于表示对朝里老臣长辈的尊敬。皇子尊贵，就算对长辈也不需深躬，只是浅躬两次以尽心意。白明起其实不知道这个。他只是平日见锦王如此对景奉施礼，依样画葫芦而已。

　　“大人。”

　　景奉点点头。他看向锦王的目光，就像对自己子侄般和睦温暖：“殿下可是在等候陛下传唤？”

　　白明起黯然道：“父皇不想见我。”

　　景奉不说话，定定看了白明起一会，突然问：“殿下此去千里，有何打算？”

　　白明起微惊了一惊，随即明白。那道下放从军的旨意虽是密令，看来皇帝也没有瞒着景大人。

　　他淡淡的笑了下，轻轻的说：“不敢有什么打算。”

　　景奉叹口气，那样子像是责怪不懂事的孩子：“陛下虽将你下放军中历练，却并未阻止你的影卫随行，陛下一片怜惜心意，锦王没体会到半分么？”

　　白明起怔了怔，他一时没明白镇国公的意思。

　　不过这并不妨碍他立时对着警兰殿拜倒，哀哀道：“儿臣辜负了圣恩，心中实在是……惶恐。”

　　景奉站在一旁，等白明起拜过了大礼，扶起了白明起，又亲自弯腰拂走白明起衣摆那并不存在的灰尘，低声道：“殿下，请回吧。陛下心里也不好受，殿下这样，白让家里长辈难过。”

　　他停了停，又低低说：“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殿下保重。”

　　白明起蓦地一震，霎时间眼眶酸胀。这时候他是真的感动了。他没想到这句熟悉的古诗，竟有如此沉重的力量。他不由紧紧握住了景奉的手腕：“景大人！”

　　他穿越到琉朝虽然已有五年，真正生活于此才两天。他对这里并没有什么真情实感，不过随遇而安，能争取就争取。可是此时年迈的老人慎重的要他 “努力加餐饭”，这句仔细的叮嘱，却好像真正在和自己说。

　　不论在任何地方，不论处于何种境地，不论锦王什么时候回来，都应该好好生活，努力吃饭。

　　白明起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活着的份量。

　　他突然想起了手腕上的翡翠腕珠，便摘下来双手呈给了景奉：“景大人，烦请将此转交父皇。我……这就去了。”

　　尊贵的锦王殿下像是想起了什么，虽然双手呈上了腕珠，却局促的又放下一只手，悄悄的将手指藏在袖间。

　　景奉快速的瞥了一眼，接过翡翠腕珠。

　　白明起便再次行了大礼，慢慢退到警兰殿殿池边的甬道上，这才转过身去了

　　景奉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锦王孤单的背影。直到那身影再也看不见，他才默默叹息一声，握紧了手里的翡翠腕珠，踏上警兰殿丹墀。

　　琉朝的皇帝，此时正在书房，望着窗外一树的紫阳花海发呆。就算镇国公景奉大人步入上书房默默向他施礼，也没能让皇帝转过头。

　　景奉轻轻的把手里的翡翠腕珠放在了御几上。

　　皇帝抓起了那串腕珠，拿在手里慢慢转了几圈。

　　“陛下，锦王殿下已经走了。其实……陛下若是见见，也好过自己难受。”景奉自皇帝龙潜时便一路侍奉，两人已有四十年交情，私下里说话很是随便。皇帝挥挥手，他便坐在了一旁的锦凳上。

　　“不见了。”皇帝摇摇头：“这孩子说话，像把刀剜朕的心。”

　　宫人进来奉茶，景奉接过茶盏，将细纹冰瓷的茶盖掀开一条缝，袅袅的茶气蒸腾出来，一时模糊了景奉的脸。

　　他等到宫人都退下了，才低声说：“当年陛下嫡长子降生，是臣进言请陛下忍情打压，现在想起来，臣心中时时困惑，不知是否做错。”

　　皇帝抬手，止住了镇国公未尽的话：“景奉，不必再提。彼时形势所迫，怨不得人。你我谋划多年，好不容易压下端氏，才换来今日局面。不能因为朕的私心就前功尽弃。”

　　景奉便闭上了嘴。他慢慢撇干净了茶沫，却不喝茶，只是捧在手里细嗅那绵延的茶香。思索了一会儿，又道：“如今端氏式微，陛下不妨趁胜追击，待到局面彻底稳定，想要重新起复锦王，也是可以的。锦王……毕竟血脉纯正。”他顿了顿，有些不忍心说下去，却还是狠心说了：“太子在朝中，并无依仗。东宫若是易主，陛下不必担心朝廷动荡。”

　　皇帝长叹一声：“都是朕的儿子，朕怎么忍心？”

　　景奉低下了头：“锦王也是……陛下的儿子。”

　　皇帝忍不住再次转头看向窗外的紫阳花树：“有他在，端氏永远是朕的心腹大患。他又年岁渐长，生了不平之心。虽说早就等着他自己送进网里来，但见他真的走了这一步，朕还是心里难过。”

　　“朕是真的……不想留他了。鸠毒就在怀里揣着，本想亲手送他走。可是他突然……抱着朕喊了一声父亲。”

　　“朕心里实在难受。不是难受当年与你联手打压，而是……锦王长这么大了，朕都没有抱过他。看见太子撒娇，总不免想到锦王孤苦。”

　　景奉轻轻叹口气，低声说：“陛下一时心软，换来的便是朝廷动荡好几年。可臣见了殿下……也是心软。”

　　想了想又问：“陛下将锦王发送军中，可都安排好了？”

　　皇帝缓缓道：“不安排，才是最好的安排。朕都不知道他会去哪里，这样才隐秘。他有影卫随身，也不需要担忧安危，就随他折腾吧。朕看他们兄弟两个，是互相容不下的。将来太子继位，锦王手里留点军中故交，也算有了依仗。他也不至于孤身一人，任端氏拿捏。”

　　景奉默默点点头。好半天，又问：“宛翎卫离那边，也是近得很。要不要派人……防范一下庆王？”

　　皇帝摇摇头，说：“他这几年病得床都起不来，还防什么？我安排人盯着宛翎卫十几年，也没见翻出什么动静。朕会下一道召锦王入宫的旨意放在明面，把各大世家的眼线都引到宫里来，让这孩子安安稳稳的走。”

　　景奉见皇帝安排周密，便道：“臣……自会找人看顾锦王，陛下放心。”

　　皇帝疲惫的按住了额头，他的面容一瞬间就苍老了：“不要再和朕提锦王。朕为了一个儿子，送走了另一个儿子，此事……朕不能想第二回。”

　　突然一道黑影闪电般地扎进了窗外的紫阳花树。紧接着便是啾啾呖呖的燕鸣。君臣二人不由一齐向窗外望去。只见微微金光闪烁，两个黑影在花树中胡乱扑腾。是今年第一批归朝的金腰燕！景奉偷眼向皇帝看去，见到皇帝忧愁的眉宇稍稍的舒展开了。

　　白明起也看到了千里迢迢归朝的金腰燕。他们成群结队的盘旋在皇宫上空，寻到了熟悉的殿门，便闪电般俯冲下去。白明起被一只归心似箭的燕子吓了一跳，抬头一望，已经绕到了腾渊阁。

　　他便在那里拐上出宫的甬道。这个时候，他才有功夫将镇国公说过的话在心里转了一转。

　　“皇上虽然将你下放军中历练，却并未阻止你的影卫随行，陛下一片怜惜心意，锦王没体会到半分么？”

　　皇子侍卫何止千百，为何一个影卫值得景奉大人专门提起？为何话里话外，似乎连皇帝都专门考虑过这个问题？白明起一边思索，一边上了王府马车。待马车晃晃悠悠踏上了皇城中道，他挺直了身体，恍然大悟！

　　薄紫是皇子影卫！

　　既然薄紫可以随行，说明他尊位未废！贬的，是他这个庶人，不是那个尊贵的锦王！说不定明天，朝廷还会再下一封旨意放在明面，令锦王入宫礼佛，或者进御林苑修书，他这次流放，只是充军历练，等太子大位已稳，自然召他回朝！

　　这是锦王的后路！原来薄紫，才是真真正正，皇帝给他的浩荡恩典！

　　白明起长长的吁了一口气。一个转念，猛地醒悟过来，心中暗叫：是我思虑不周！

　　他想起昨夜薄紫向他行了大礼。

　　那是诀别礼！薄紫是什么身份？倾整个朝廷上下之力，只培养出两个皇子影卫，这样的人，朝廷怎么可能轻忽？若锦王被废，薄紫必死无疑，可是锦王尚在，却让影卫离开，那是让他自裁！

　　锦王怎么可能让自己的影卫离开？那是他皇子的尊贵！所以薄紫，才会明显的愣了半天。

　　想通这点，白明起掀开车帘，向马车外看了看。

　　他心里有点焦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