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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第五章(6) ...

  •   万围城,是雨水里最荒凉的一座城。

      秋末的一场冷雨,下得丝丝入扣。城墙壮阔,沿护城河向远方铺展。城的尽头是霭霭丛林,浮着一层厚厚的水气。铅灰色的天空一直接到丛林边缘,接到田野的深处,那里有万顷玉米地,在雨水里等待枯萎和收割。

      林建站在城墙上,看着河在脚下奔涌,奔涌。奔涌着前进,奔涌着入城,又奔涌着离开。

      他突然很想跳下去,跳进大河里,跟着一起走或者一起沉。

      只要往事不再提起。

      他浓黑的眉毛常年压着,阴郁的眼睛低垂。他温和,缄默,宽宏,可底下人却都多多少少有些怕他。

      怕他的阴沉莫测和不辨喜怒。

      雨一直下,带着冰碴子落在脖颈上,冰凉。

      “少爷?”明路站在他身后,抖开了油布雨披:“站了这么半天,连件大衣都不套,想冻死啊?”

      他边说,边乱七八糟的把雨披给林建穿上,系扣的时候手却顿了顿,比了比领口和脖颈之间的距离,皱起眉头:“少爷,你都瘦了!宽这么多!”

      林建眼睛望着城墙下的护城河,没有说话。

      明路叹了口气说:“少爷,你到底怎么回事啊?一到万围城就成天的不高兴。有什么事,你倒是和我说说啊?”

      林建说:“没什么事。不值一提。”

      明路就不再放在心上,跟林建一起在高高的城墙上向远处眺望。

      他看看城外,又走到对面看看城里,长舒了一口气说:“在这儿守守城墙也挺好的。开阔,看得远。比成天窝镜湖山树林子里强多了。要不少爷,你干脆和端校尉说说,调过来守城墙吧。人多还热闹。”

      林建说:“差事都是早就分派好的,怎么能说换就换?我这是替职,过一旬就回去。你趁这个功夫好好看吧。”

      明路有点失望,又趴回去四下里张望。

      过了一会儿他猛地抬起身来,面带喜色指着城墙下道:“少爷!你看见那下头的荆棘丛没?我可以拿荆棘刺给你束马鞭!抽人一抽就是一道血印子,忒帅!”

      林建说:“我什么时候抽过人?不要。”

      他跟着明路一起低头看城墙脚下的荆棘丛,却见十几个人从城门里绕出来,拿着绳尺墨斗丈量城墙。领头的是万围城的筑城官和掌书记,旁边跟着办差的兵总。林建猛地看到了旁边那人,眼睛像被蛰了一下似的,立刻就躲闪开了。

      那是镜湖山兵营的千总白明起。

      白明起也看见了他,颇为惊异,点点头打了个招呼。

      细密的雨丝立刻就锐利起来,每一滴都给他迎面痛击。

      林建胸口紧缩,无法喘息。他挪开视线,看向远方,可远方更远的地方,他看到了更多镜湖山的兵士。草原就在那里,尽管每天他都装着看不见,可草原还在那里。在镜湖山的兵士身上,在山脚的兵营里,在那个该死的白明起身上。

      怪我么?他恨恨的想。他是听令行事!

      父亲追随杨将军出生入死二十几年,忠心耿耿,从无私心!到了他这里,也不应该有任何动摇!要说错,那也只是错在当时自己一时软弱,没有开口劝谏。

      可是劝谏有什么用?皇城里不明不白传下来的密令,恐怕连杨将军自己都不清楚首尾!他不做,自有人会做,跟着杨将军这么多年,看到的肮脏事还少吗?随手杀上几个人,又有什么大不了!战场上哪天不死人?

      他坦坦荡荡,问心无愧!

      林建劝慰着自己,鼓起勇气,向城墙下张望。他看到更多的镜湖山兵士聚在下面,在冰雨中轮流分一坛酒。

      他的心再次沉重而瑟缩起来。

      细密的雨滴夹杂着冰棱无声的洒落在城墙上。水珠挂在他的眉毛和络腮胡子上,又凉又沉,坠得他抬不起头来。

      彻骨的冰寒。

      林建开始一阵一阵打冷战。

      要冻得生病了。他漠然的想。

      “要不要酒?”

      突然一只牛皮酒囊送到他眼前。

      林建猛地转身,瞪着眼前的人,一时说不出话来。

      该死的,阴魂不散的白明起!

      白明起看林建不动,就把酒囊递了递:“我去找过几回,你都不在。上次顾司隶来,多谢你帮我护住了薄紫。”

      林建绷紧了脸。那是他最后悔的一件事。

      就因为那件事,白明起找了他好几回。

      害得他成天心惊肉跳,恨不得逃离万围城!

      好不容易有了个机会,调过来守城墙清静几天,怎么又遇上他!

      明路见白明起过来,很是惊奇,问:“白千总,你怎么在这里?”

      白明起答:“我管着修城墙的差事。”

      林建顿时后悔得恨不得从城墙上跳下去。

      白明起问:“你们怎么也在这里?”

      林建闷闷的答:“城外马场出了点事,牵连了几个守城的千总,把我调过来临时补个空缺。”

      白明起挑起眉毛。

      明路笑道:“这可真是巧!”

      白明起再次把酒递给林建,笑道:“是巧。喝点酒吧。乡下新蒸的一线喉,比起蛮族的烈酒来,一点都不逊色。”

      明路在一旁说:“我家少爷从不喝酒。”

      白明起道:“这么冷的天哪能不喝酒?”说着把酒囊送到林建面前。

      酒囊上的桦木塞子已经打开,一股野蛮的酒气直喷林建脸上。

      林建就慢慢接过了牛皮酒囊。

      他觉得自己恐怕永远都不敢拒绝白明起。

      手指僵硬,林建抓着酒囊,好几次差点滑落。他掂了掂分量,突然一仰脖,灌进去一大口。

      烈火焚心。

      好像一道火线沿喉而下,在肚子里沸腾奔流。林建立刻就被烧红了眼。

      白明起笑道:“暖和吧。”

      白明起把酒囊递给明路,明路不要,他就自己喝了两口,又还给林建。

      林建接过酒囊,又喝了一大口。酒水沿着络腮胡子流下来,他就用手背去擦。四肢百骸都像烧起来一样烫。

      他觉得真是难以置信。

      自己明明怕白明起怕得要死。

      可是现在居然跟对方,像个兄弟一样肩并肩在城墙上喝酒。

      他们默不作声的交换着酒囊,一起欣赏雨水中荒凉的万围城。

      过了一会儿,白明起问:“马场到底出了什么事?怎么这时候整饬军纪?”

      林建默默摇头。

      明路插嘴道:“白千总,问我家少爷没用,他从不关心这些事。你要想知道,我替你打听打听。”

      白明起便道:“那就劳驾了。我有个故交在营里,出点什么事我就惦念。”

      明路知道他说的便是那位姓薄的佰长,由端校尉亲自签的调令,直接从镜湖山提拔成大营总统领。便笑道:“你那位故交公务繁忙,这种小事怎么好打扰?我有个兄弟在营里做佰长,下次来找我的时候,你可以细细问他。”

      说着说着,明路突然一探身看向城墙外,道:“这么巧?那不就是?”

      说完在城墙上高高的挥手大喊:“唐横!”

      唐横带着支队伍正在城墙下列队,听见声音抬起头,见明路在城墙上探出来老长,正挥手叫他。

      他也挥了挥手,又敲了敲胸甲,示意自己在执岗。

      明路会意,缩回了身子。

      唐横回头指挥手下人分两列立马,默默等了一会儿。

      几匹战马焦躁起来,不耐烦的踏着碎步。

      唐横低声喝道:“才这么一会儿就站不住了!怎么驯的马!第一次跟着统领巡城就给我丢脸!”

      有个骑兵小声反驳:“驯马也不是一天两天的活啊,平时松散惯了,一下子给归拢起来,人也受不了啊。”

      几个人都笑起来。

      唐横怒道:“这话你去跟统领说!看他抽不抽你!”

      那位骑兵缩着脑袋道:“不用统领大人动鞭子,他一过来,我保证连人带马老老实实,都不敢抬头。”

      另一位骑兵道:“哎,你们发现没?马见了统领大人都服服贴贴的。”

      大家纷纷点头。突然有一人突发奇想,道:“头马不都是打架打出来的?你们说是不是因为统领打倒了儿马子,马群把他当首领了?”

      大家都表示同意。突然一人忍着笑道:“这话可别说了。头马除了护崽,还得配种呢!说统领是头马,是啥个意思?”

      众人怔了一怔,顿时嘎嘎嘎嘎哄天大笑,笑惊了马,队形又四散开来。

      唐横生气了,狠狠抽着众人的马,怒道:“敢对统领大人不敬!不想活了!”

      一位骑兵求饶道:“哎呦别抽了,刚打的马鬃都给抽散啦。哪敢不敬啊,这不是不说了吗!别抽!别抽!唐爷,您抽我还不行吗?”

      众人又笑起来。

      突然有人掐指算了算:“咱们绕小半圆,统领绕大半圆,快到了吧?”

      大家顿时紧张起来,约束着马匹分列站好。还有马不老实,唐横就低声训斥那个骑兵:“往前坐!把缰绳松了,腿上用力!”

      那人慌张的问:“要是统领来的时候,我的马呆不住怎么办?我看它现在就呆不住了!”

      另一位骑兵正襟危坐,目视前方,面无表情的说:“没事。等会统领来,只要眼风一扫,保证你连人带马全消停,透心凉。”

      有人便问:“你们谁叫统领正眼看过?有吗?统领见人都是——这——样的!”

      他说着,高抬起下巴,拿眼角使劲瞥着众人,夸张地学统领的动作。

      几个人想笑,又不敢。

      唐横焦躁起来,道:“别说了别说了,真的来了!”

      大家全都闭上嘴。

      一人一骑拐过瓮城的挡墙,缓缓走过来。隔了不远的距离跟随着一队骑兵,高大雄俊的战马喷着滚滚白气,保持着整齐的队形。武士们脸色肃穆,目光冷厉,他们黑色的大氅在雨水中沉重的垂落,盖在马臀上。

      他们走的是环城的官道,一路上遇到乱跑的小孩子和慌张的生意人挡路,他们都节制的选择勒马缄默,维持了一个武士应有的威仪。这是万围城北军大营统领第一天巡城,他带着骑兵们在雨水中穿行,在巍峨的大城中穿行,在众人的敬畏和低垂的头顶穿行,他在一城的喧嚣中穿行,不曾流连,也没有多看一眼。

      见到统领大人过来,等候已久的骑兵们拉紧缰绳,垂下了头。他们分出窄窄的通道,让统领打马而过。在他身后,队伍又缓缓合拢。

      唐横连忙策马上前相迎。统领大人全身都笼罩在暗红色的大氅里,兜帽遮住了面容,只露出半个下巴。他和唐横擦肩而过,没有说话。

      唐横就骑马跟在后面,小声安排队伍重新排列整齐。

      统领走了几步,突然站住了,他扯下兜帽,仰脸看向城墙。

      唐横连忙举起马鞭,示意众人停下。他也跟着向城墙高处望去,见到明路,林家少爷,还有一个兵总正对他们挥手。

      为什么不走啦?唐横万分不解,和众骑兵交换了几个疑惑的眼神。

      统领大人翻身下马,挥了挥手让他们等在原地,自己几步上了城墙。

      那位不认识的兵总也迎了过去。

      他们在城墙上相遇,雉碟遮挡了他们两人的身影。

      唐横惊呆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看见他们孤独而倨傲的统领大人,冷漠又尊贵的无赫殿武者,他敬畏效忠的上峰,在那个人面前温顺而依恋地低下了头。

      白明起见到了薄紫,第一句话便问:“马场出事,你没伤到吧?”

      薄紫摇摇头。

      白明起松了口气,道:“我也知道你不会受伤。只是有点担心。”

      他说着,在薄紫手臂上按了按,道:“我刚才正请明路介绍一位营里的佰长认识。以后再有什么事,我也好通过他早点知道。不然实在担心。”

      薄紫低声说:“主人可以问我。”

      白明起摇摇头说:“这种小事,不需要你分心。在府衙里住得习惯不习惯?这几天下雨,冷不冷?”

      薄紫答:“冷。”

      白明起就在薄紫身上摸了一把,说:“还知道穿厚大衣,挺好。里面怎么穿这么单薄?我前几天不是叫人把你的衣服送过去了吗?要是没人给你,那就一定是门房收了。”

      薄紫紧抿着唇,没有回答。

      白明起就顺手给薄紫整了整衣领,他的手指擦过薄紫的脸颊,触感冰凉。

      白明起摸了摸薄紫的脸,叹口气说:“快别在这呆了,冻得脸冰凉。回去把厚衣服换上。回去吧。”

      说完轻轻推了推薄紫。

      薄紫抬起头深深地看了白明起一眼。

      他想说什么,却又忍住了。然后他垂下眼睛,转身下了城墙。

      白明起就在上面看着他。等他上了马,又对他挥挥手。

      薄紫低下头。他带着队伍离开巍峨的城墙,缓缓走进城中心。

      一边走,他一边用下巴蹭着大氅的立领,那里余温尚存。

      他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在流放的路上。

      主人抱着他说:“我知道你不喜欢我碰你。”

      “其实……不是的。”薄紫低声说。

      可惜没人听他迟来的回答。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8章 第五章(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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