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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自由而孤独 ...


  •   在童年的很长一段时期内,林语都被父母教导着,自己一个人关在屋子里锁上门这种事情是危险的,错误的,绝对不可以的。
      不仅会让他们担心,还很不礼貌,是叛逆的表现。

      那时候的他,是所有老师和家长眼里的“别人家的孩子”,性格乖巧,长相漂亮,学习优异,各种奖状手到擒来,加上父母婚后好几年才有的他,对他自然极为疼爱。

      但这种疼爱一定是建立在他听话的基础上的。

      一个在教育局工作且有洁癖的母亲,加上一个在市委D校工作,喜欢将身边事物牢牢掌控在手的父亲,这样的一双父母,对于心爱的孩子要求之完美,常人难以想象。
      他每天的吃食,身上穿的衣服,放学回家的时间,写字和吃饭的姿势,包括洗澡的时长,一举一动...都被严格要求。
      兴趣爱好,能跟谁玩,不能跟谁玩,也都是由他们安排。

      幼时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对,父亲母亲这样爱他,说什么都是对的。
      家属小区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林家那个乖孩子林语,优秀得不像话。

      他就像一个精心雕塑出来的完美产品,被父母擦拭干净后,放在四面透明的玻璃展窗里,随时向外人展示着林家出色的家教,良好的礼仪,优越的基因。

      永远不能关闭的房门,随时可能出现在身后的父母,吃了什么喝了什么,学了什么考了什么,为什么哭?为什么笑?......事无巨细,他们全都要知道。

      进入初中后他开始觉得有些难受,也曾鼓起勇气尝试跟父亲母亲沟通,但毫无用处,这样令人窒息的爱整整包围了他许多年,他的人生走向比风筝还不自由。

      后来他安慰自己,从爱的角度来说,父母没有什么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他们太爱他,那就忍忍吧,等以后去了大学,就可以解放了。

      上了高中确实好转了一些,因为得住校,别的同学叫苦连天的校规在他看来根本不算什么,学校老师再严格,也不会看到他握笔的姿势不对就让他罚站两小时。
      他甚至因为周末放学可以自己乘坐一小时的公车回家而感到雀跃。

      高二那年,他代表学校去G市某国际学校参加高校国际学生论坛,认识了李晔。
      那大概是他一生命运最大的转折点。

      有人说,两个人在茫茫人海中能相遇便是一种缘,但遗憾的是,他是在多年以后才发现,并不是所有的缘分都能拥有完美的结局,自己为了这份感情所做过的所有努力和坚持,所遭受的一切苦难,都变成了一种飞蛾扑火式的自我感动,最后落得一败涂地的下场。

      他相信当初李晔对他的一见钟情,也相信李晔并不是新鲜感作祟,高校,异地,新鲜感不足以支持李晔每个周末飞到这边,只为了能在学校门口跟他说上二十分钟的话,然后坐的士车一路跟随公交,陪着他返回小区,当夜再飞回自己的城市,整整一年。

      最初,这样的操作令他十分震惊和不解。
      但再是感情白痴,也在李晔近乎疯狂的追求中明白了一些东西,那会儿的他没有手机,因为父母不允许他使用任何可能影响学习的电子产品,李晔苦苦哀求,于是他答应了每周用学校附近小卖部的公用电话跟李晔聊一会儿天。

      就这样,一年多以后,他终于跟李晔点头说愿意试试看,那天李晔乐疯了,抓起他的手大笑著从校门口一路狂奔到附近隐蔽的角落,抱着他狠狠地亲了一大口。

      被人这样火热且疯狂的喜欢,真的很难不被打动,他懵懵懂懂,有些害羞,也有些开心,还有些好奇,所以将自己的种种疑惑都写在了日记本里,并自以为隐蔽的给日记本换上了政治笔记的封面。

      母亲没有放过他任何的一点变化,虽然他的成绩排名一直高居学校榜首从未下滑,但她察觉到了儿子的情绪在高三巨大的学习压力下不但不紧绷,反而变得轻松愉悦,进而发现他每周回到家的时间都比以前晚差不多二十分钟。
      因为直觉的有了不对劲的感觉,母亲仔细问询了学校班主任及各科老师,不过没有发现任何奇怪的地方,老师们说他在学校的一举一动跟平时没有两样,甚至都很少跟女同学讲话,母亲这才放下心来。

      和李晔的事被曝光的那天也跟今天一样下着微雨。

      临近春节,李晔要飞去国外陪外祖母过节,所以提前来到这边跟他见面,那几日父亲母亲都在单位忙着处理年末的工作,他得以跑出来跟李晔约会,小公园里处处张灯结彩,街边店铺全在放喜庆歌曲,年味极浓,两人心情都好得不得了。

      交往半年,李晔只亲过他的脸,见面时因为看到他戴了双母亲编织的红手套,便一直说他太可爱,使劲儿揉他的头发,然后借着雨伞的遮挡把他拉到怀里亲吻他的嘴。

      热恋时的人眼里和心里全是看得见的光,炽烈火焰一旦烧起就很难熄灭,雨伞落到了树下,围墙转角处带着小孙子经过的邻居大妈看见,第一时间掏出手机拍下照片和视频,并迅速发到了家属小区的住户群里。

      三个小时以后,他回到家,看到本应该傍晚才下班的父母坐在客厅等他,那本隐蔽的日记本被摊开放在茶几上,还翻到了他前几天才写下的那一页:
      ...安恩·拉德斯说:“爱是火热的友情,沉静地了解,相互信任,共同享受和彼此原谅,爱是不受时间、空间、条件、环境影响的忠实。爱是人们之间取长补短和承认对方的弱点...”
      ...恋人之间固守信任是彼此最重要的安全感,所以李晔,让我们用最好的行动力去争取只属于我们的未来之光,去找到只属于我们的幸福之路吧......

      谁能理解那种青春时期幼稚可笑的思绪被亲人扒开,并放到探照灯下审判的感觉?
      他站在那里,只觉得全身的衣物仿佛都不存在,心脏被一只大手攥紧,紧得让他喘不上气,满脑子的无助,彷徨,羞耻,还有难以形容的愤怒。

      但父亲母亲比他更愤怒,因为那些照片和视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传遍了他们的整个社交圈。

      小城市里闲言闲语本就传得快,这样有照片有视频有真相的八卦更是一石激起千层浪,从来都人人称羡的林家出了大丑闻,从来都是孩子模范的林语,竟然是个“玻璃”。

      人应该生而平等,你有的好过我有的,本来我心里很不舒服,但当我发现你有的原来还不如我有的,我便得到了多倍的快感。

      家属区里相熟的婆婆妈妈们震惊过后开始幸灾乐祸,多少暗藏于心的嫉妒瞬间得到了补偿。
      在她们嘴里,同性恋就是性变态,肮脏丑陋,畸形罪恶,而性变态又等于艾滋,艾滋是会传染的,是一种超级可怕的病毒,所以以后林家那儿子碰过的东西不能碰,也不要靠近,因为被他摸到就会被传染。

      这些话同样传到了他父母的耳朵里。
      曾经他们有多以他为傲,那一刻就有多以他为耻。

      从来都是态度温和的父亲母亲开始了对他正言厉色的审问,那本日记里所记录的零零散散的信息都被他们翻出来追问:李晔是哪家的孩子?怎么认识的?什么时候开始的?平时怎么联系?接触到哪一步了?有没有发生过性关系?......

      羞耻到极点的他当然不愿意回答,因为日记被翻,更因为从小到大的被管制,那一瞬间,心里突然就冒出了一股子拧劲,什么也不想说,只闭着嘴倔强地站着。

      然而这样的态度更加激怒了父亲,怒斥伴随着巴掌而来,下手那样重,以至于他当时整个人都被打懵了,嘴巴里尝到咸腥味,脑子嗡嗡作响。
      但心脏比被打的地方更先一步接收到了疼痛,他从来没想过父亲会用恶心二字来形容他。

      母亲冲上来将父亲拉到一边,然后神色慌乱地检查他被打到的地方。
      可她摸着摸着就开始哭泣,一边拉扯他的衣服一边抖着唇问:“...那个人还亲你哪儿了?...这里有没有?为什么要让他亲你?两个男生怎么能做那种事?!多脏啊!...快去洗澡!快去洗干净!!...”

      她的声音那么尖利,到后面变得歇斯底里。

      最深的伤害往往来自亲人,那一刻心中某种从小到大都相信的东西,譬如对来自亲人爱意的笃定,突然就被击毁,他只顶嘴了一句“同性恋不是病”,暴怒中的父亲就开始对他拳脚相加,不停哭泣的母亲则是一边阻拦,一边想拉他去浴室全身检查并消毒。

      那一夜,小区里不知道多少人在支着耳朵偷听林家的动静。
      而他从头到尾都不愿意求饶,也没有说出任何关于李晔的信息,那天的他是多么地无畏啊,眼泪一直往下淌,却觉得自己必须要保护李晔,更可以为了这份感情无惧一切。

      在D校工作了二十多年,从来都是在教育别人各种规矩制度,并将那些东西深刻于心和行的父亲,此后几日出门都是低着头,引以为傲的儿子出了这样的丑事,单位同事当面不提,转过背却是各种碎嘴暗笑,办公室里的电脑屏保不知被谁恶意换上那张偷拍的照片,大领导知晓后打电话来暗示他尽快处理......
      这一切的一切,简直是对他人格最最巨大的侮辱。
      母亲工作的单位也是差不多的情况。

      每一个孩子都会犯错,但是林语不可以,他们不能接受儿子的不完美,即便是自己的孩子,也不能原谅,因为他们的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任何不干净、不听话、不争气的孩子都是异类,都是要被消毒杀菌,甚至是消灭的。

      所以他们做了一个决定。
      一个什么样的决定呢?
      一个摧毁了林语对亲情的信仰,让他第一次直面了人性的残酷,差点毁掉他人生,让他最终选择逃离的决定。

      ......

      泛黄记忆不断涌现,黑暗中,一直在静静聆听雨夜微响的林语转过头看了眼刚才摆放牛奶杯子的地方,无声地笑了一下。

      没有拉到头的窗帘缝处隐约透进小区夜灯的光影,细雨落在窗外大树的叶子上发出淅淅沥沥的轻响,雨水渐渐将叶片上沾到的牛奶冲刷干净。

      那东西他此生都不会再喝。
      很多年以前一个夜晚,他因为喝下母亲递来的牛奶而陷入沉睡,醒来后发现自己进入了一个至今想起来都仍然会恐惧的噩梦,他用尽全部力气才摆脱了那个噩梦,但那些恐惧的痕迹一直镌刻在记忆中,从未消散。

      也就是从哪个时候起,他身体里的那根关于接收父母亲情的神经断掉了,感觉通通不见,他觉得自己是爱他们的,也相信他们还是爱着他的,可没有办法,他已经接收不到他们的爱了。

      ******

      书房里,一直靠坐在大书桌后面想事情的林父沉着脸不说话,见林母走进,他取下眼镜放在桌上,皱着眉问,“...真分了?”

      “嗯!”林母点头,满脸喜悦,“...听说,那个过段时间都要结婚了...”

      林父的脸冷得像块冰,半晌没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吩咐,“...明天你约上倩倩妈再吃个饭,看看上次说过的那事儿,还能不能成。”

      林母有些犹豫,“...要不,过段时间再说?这才刚分手......”

      “...还等什么?有人愿意跟他相亲就不错了!”林父怒道。
      “你以为别人会不知道他是被个男人甩了才回来的?...丢人现眼的东西!”
      他闭了闭眼,勉强平静了下情绪,沉声道,“...现如今,只有他结了婚,生了孩子,别人才不会再说三道四!让他好好去相亲,我就当作一切都没发生过。”

      见林母因他刚才低吼小心翼翼地转头去看书房门,林父冷哼,“...再不懂事,还把他送进去治一次!”
      闻言林母脸上露出难过神色,但也深以为然,叹着气点了点头。

      也是,只有儿子愿意结婚生子了,外面人再说什么她才能有理由怼回去,那边离过婚就离过婚吧,大一点也就大一点吧,能不嫌弃语儿以前的经历,愿意跟他好好过日子就行。

      ******

      思虑到大半夜才睡着的林母难得的比平时醒晚了点,看清时间后她急忙起身,轻手轻脚洗漱完下到楼下客厅,一夜落雨清洗,城市新鲜得像颗露珠,窗帘一拉,窗户一开,湿漉漉的凝结着迷蒙寒意的微风便吹了进来。

      但刚刚打开冰箱门她就感觉到了什么,愣了一下后,迅速穿过大厅走到林语房间门口并用力推开门。

      床铺整齐得像是没睡过人,棉被和毯子都叠好了放在床尾,房间里空空荡荡。

      林语已经离开了。

      市中心商业区某小酒店附近不到八点就已经开始热闹,林语先在不远处的巷子里排队吃了份热腾腾的汤包加豆浆,然后走进酒店找前台服务员拿了寄存的房卡,回到之前开好的房间里将自己的大行李箱、背包、还有手提电脑取出,退完房后坐的士直接去了机场。

      机票也是提前订好的,用身份证取完票,他到乘坐飞机的航空公司柜台办理值机领取到登机牌,顺着指引过安检并一路来到登机口,在附近寻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慢慢等。

      一夜没睡,坐下后便觉得浑身乏力,不过没有什么疲惫是一杯咖啡解决不了的,如果不行那就两杯,苦涩香浓的黑咖啡一下肚,顿时精神。

      喝完咖啡他独自靠在椅子上发呆,外面一片潮湿,但天空已开始绽出一线微蓝,美得特别适合发呆。
      这时外套口袋里的手机嗡嗡震动。

      电话那头母亲的声音很小,在熙熙攘攘的机场环境下几乎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林语耐心地等着,好一会儿才听见母亲带着啜泣的质问,“...非得走吗?”
      “...既然不跟那个..一起了...回归正途了...就应该...”

      不行,非得走。
      林语苦笑着垂下眼。

      早晨离开时,他带去的黑色背包里的东西都被翻过一遍,钱包也被翻过,里面仅有的一张银行卡又被母亲收走了,他很庆幸自己早就算到了这一步,提前将所有的行李和证件都放在了酒店,不然就真的哪儿都去不了,以母亲的性子,要也是要不回来的。

      那么多年过去了,某些东西依然没有改变,所以他从来就没有打算过要回到这座城市,这里是父亲母亲的家,但已经不是他的家,未来自己的生活会变得怎样他也不知道,但是他一定会好好努力,也会承担起为人子女该尽的赡养义务,其它的,真的不再奢求了。

      “...只是相个亲...踏踏实实地找个女人结婚...”
      “......这样也不行吗?”林母难过得快喘不上气来,实在不能理解自己亲生的孩子怎么会这样心狠,跟他们离心离肺,像陌路人一样。

      明明父母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好啊。

      “妈妈——”林语轻唤了一声母亲,等那头的哽咽小了点后,他才慢慢道,“...我是同性恋,曾经交往过的恋人是男性,我不能隐瞒自己性取向去跟一个无辜的女性结婚,我不可能,也不想去祸害别人,这辈子都不会。”
      或许这样的行为不违法,但是违背道德,极度自私,且无耻。

      “为什么不行?...”林母抽泣着想解释对方其实是知道他的情况的,但她还没来得及说完,便听到林语的叹息,“...很抱歉,妈妈——”

      无视身侧旅客诧异的目光,林语非常冷静且清楚地说出一直不想跟任何人提及的东西,“我一直没有告诉过您,在那个地方待着的那段时间里,我除了天天被打,被折磨,还被逼着看过不下100部的AV影片。”

      “...从那以后,我对跟异性发生性关系这种事就有了无法消除的心理阴影。”

      口罩下他微微一笑,眉眼优雅,“所以,你们以后也不用再想什么让我结婚或是生孩子的事了,明白吗?”

      电话那头一阵死寂,再也没有半点动静。
      林语挂掉电话,靠回椅背,不再多说,也不愿再多说。

      不多久,登机广播响起,他起身拿起随行背包大步朝登机口走去。

      就这样吧,生活不会停下来,总是要继续向前走的,如果人生注定要孤独,那么他愿意远离过去,自由地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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