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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我生渊薮 ...

  •   (一)
      东海下三千尺,无星无月,无雪无风,世间的美好与之绝缘。囚禁在这里,眼睛是无用的,口舌是无用的,呼吸透着腐朽死亡的气息,同样也是无用的。
      还记得昆仑山上的大雪吗?飞雪连天,冰天雪地里少年男女恣意嬉戏,笑闹取乐,那么远,那么远了。久远到让人怀疑,那是否真的发生过。
      夙瑶阖上眼睛,光阴如同水一样从她额头上流过 ,没有留下半点痕迹。她的头发依然乌黑,嘴唇依然朱红,手指依然如同新剥开的葱白,纤细却有力。
      她坐着,绶带金冠已经除下,不知所终。无人在旁,她的面容依旧冷然,肩背依旧笔直,一袭蓝衫,依然一丝不苟。
      然而她睁开眼睛,眼里一片漆黑.
      如同关押着整个地狱。
      属于她的地狱。
      四周竖立的坚冰映出无数个她,她初来时还会对着倒影喃喃自语,述说着一些琼华的旧事,后来渐渐寂寞起来,打坐修炼也不能静心,她出现幻觉,以为自己还在琼华,师兄师妹环绕在侧,时而清醒,发觉依旧被困在囹圄,四周只有她一个人的影子,像鬼一样茕茕。
      她终于发狂,被自己的幻觉所挟持,以为眼前立着当年琼华上翩翩的少年,她奔过去却撞在坚冰上,头破血流。幻觉里的少年心疼地看着她,对她说,师妹,你受伤了,疼么?快过来,我替你上药。于是她一次又一次地撞过去,不知疲倦,直到不知断了多少根骨头,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手犹自伸向那个含笑的少年。
      然而她不会死去。死亡这一恩赐,她早已失去领受的资格。
      漩涡中没有岁月,百年也只当一天来过。十二个时辰过后,她从昏迷中醒过来,身上干干净净,没有一点伤痕。
      桌子碎得再彻底,次日一到,依旧完好如初。人亦如是。
      她额头抵着冰凉的地面,看着自己的倒影,忽然冷笑起来。
      道前一拜三十年,半生风雨作笑谈。
      她入此门中,自以为尊奉三清,敬拜玄女,耗费那么多努力心血,除魔卫道,最后那个她信奉了一生的女子却轻描淡写地告诉她,她修的一开始就是邪道。
      为何她修长生修仙道,为琼华为苍生用尽一生力气,最后却落得这样不堪的下场?
      她坐起来,目光空茫,轻声道,“可否告知夙瑶,何谓正道?”
      九天玄女立在她背后,以沉默待她。
      早自打落漩涡起,夙瑶再也不曾以尊礼待她,她唤她上仙,却没有多少尊敬之意,曾经每道灵符必书的名字,已经很久没有从她口中吐出来过了。
      她并不惧怕惩罚,能够失去的,她已经尽数失去了,因之无欲反而无畏。
      九天玄女面容飘渺变幻,声音亦然,“你思过多年,依然不知自己错在哪里吗?”她走上前几步,手一抬,夙瑶身不由己地站了起来,然后被掐住了咽喉。
      窒息的痛苦尚且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夙瑶努力睁大眼睛,以挑衅的目光看着玄女,换来脖颈上力量的又一次收紧,感受着眼前渐渐黑下来的世界,嘴角浮现出一丝讥诮的笑意。
      但九天玄女最终松开了她,夙瑶摔落在地面上,玄女俯下身,以琼华侍奉了数十代的面容看着她,道,“求死吗?我不杀你,却也不会放了你。”
      她故意给她展现那张仙容,那张雕刻在琼华大殿前,享受绵延数十代的面容,同样也是在最后关头出现,将所有琼华弟子打落地狱的面容。这旧恨锥心刺骨,夙瑶尖叫一声,一掌打过去却被轻松扭住,然后是“咔嚓”,腕骨折断的声音。
      夙瑶握着手腕,站起来冷冷道,“九天玄女,不过如此。”这一刻,她又变成回那个坐在琼华金座上,威严冰冷的女子,唯一不同的是,此时的她,已不再信神。
      九天玄女面容重新隐没在飘渺的雾气中,她的声音像是从极度遥远的地方传来,每一个字都带着令人敬畏的力量,是不可违抗的神谕,“你不必试图激怒我,命运早已注定,待在这里正是你的宿命。”
      夙瑶的回应是一声嗤笑。一切不过都是九天玄女口中的谎言罢了,不欲令凡人升仙,哪怕是尊奉她为神明的琼华派,在她眼中,也只是蝼蚁吧?神没有爱人之心,又怎能厚颜要求凡人的顶礼膜拜。所谓宿命,只是这些神明冠冕堂皇的借口。
      所谓是非情仇,是她参不透。她道,“你还是杀了我吧。”
      玄女说,“夙瑶,你就那么想死?”这是她第一次叫夙瑶的名字,她的身影也忽然清晰起来。
      昔日琼华的掌门抬首看向这个曾经在她心里至高无上的神明,眼睛里毫无波澜。她没有再说一个字。
      玄女在原地消失了。

      (二)
      自那之后很长的时间,夙瑶不再疯癫,只是眼睛漆黑一片,不再有光亮的存在。冰壁上依然映出无数个她,却也不是她,真正的夙瑶已经死了,这里坐着一具不会朽坏的躯壳,一日日闭着眼睛,既不修炼,也不走动,安静地就像是死了。
      她依然梦见昆仑山,琼华上的风景依旧,她淡淡地看着,已经不会再思念。
      她想起她的确做错过一些事。
      玄震师兄走的时候,她没有哭,师弟说将来修炼有成之日,何事不能顺心遂意,再去度化玄震和师父的转世也只是举手之劳。她怀抱着这个愿望多少年,她苛责自己,苛责他人,起先夙玉和云天青跑了,她恨他们,但从来都没有想过他们为什么这么做。后来夙莘也离她而去了,她没有了信任的人,弟子虽多,却觉得她从来都是一个人,独自临着这冷风。
      她不再信任别人。慕容紫英上山几年,她没有传授他高阶仙术,后来他转修铸剑,她也听之任之。据说那个孩子很喜欢铸剑,也很爱剑,她听过了也就听过了,是真是假,她都不在意。
      她耽误了许多人。不曾悉心是错,不曾关爱是错,打从一开始收他们上山,就是错。这么多的错,最后的结果,又怎么可能是对的呢?
      连叹息也是奢侈。
      又不知过了多少年,九天玄女出现在她面前,对她说,领她去看看那些一同关押的弟子。夙瑶长久以来黑沉沉的眼睛里,再次出现了一星亮光。
      玄女执起她的手,划开结界,夙瑶第一次走出坚冰,来不及感慨,以为已经无波无澜的心底再次掀起滔天大浪。
      琼华弟子九百九十九,这里有九百九十八。一列冰窟严整地排列开,夙瑶的在最深处,一眼望过去,两旁尽是一般大小的洞窟。夙瑶颤抖着,“不......那些不是琼华弟子!”
      九天玄女回她以高深莫测的笑意。
      最近的洞窟里,分明关押的是一只怪物,畸形的头颅上生着顶角,眼睛裂开,四肢刨地,身后拖着长长的尾巴。夙瑶再往另一侧看,同样也是一只口角流涎的怪物,只是角更加弯曲一些。
      “关押的弟子去哪儿了?”夙瑶惊怒道,莫非,都被这些怪物吃了么?
      玄女道,“这些,正是那九百九十八个弟子啊,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她说,人心丑陋,欲望芜杂。求长生,求爱欲,羁绊于恩仇之间,渐渐生出魔障。魔障吞噬弟子的本体,代之以奇形怪状的产物,正是那些欲念的具象。
      夙瑶流着眼泪,一步步沿着冰雪的长阶走着,所过之处,没有她所熟悉的琼华弟子,只有一只只丑陋的怪物。走到一半,她终于崩溃,伏地痛哭。
      玄女站在她身旁,以怜悯目光看她,欲念越深,所生出的怪物越加丑陋,那些弟子无一例外,全都有着自己的执念。她看过一些弟子的幻境,简直不堪入目。她蹲下来,握住昔日琼华掌门的下颌,迫使她抬起头往前看,“还认得出那是谁么?”
      冰霜之道的彼端,与她的监牢遥遥呼应,不同于其他弟子虽然丑怪却身无束缚,那里吊着着男人身上缠绕着锁链,从琵琶骨穿过,将他钉在冰壁上。
      过了这么多年了,血还在流出来,仿佛流不尽似的。
      夙瑶一阵颤抖,那是......玄霄。他垂着头仿佛已经死去,但她心知肚明,这仁慈同样不会发生在她的师弟身上。
      玄女淡淡地在一旁说,“我优待你。你如今可知?”

      (三)
      这般厚赐,当真令她、心怀感激。
      夙瑶划破自己的手腕,鲜血涌出,顺着手臂滴到地面上,她踏着自己的血与坚冰,鲜红的颜色染上地面,她□□着双足,一步步踩过那些污秽的痕迹,鲜血在她背后长出尖锐的刺,像是一簇簇充满恶意的花朵。
      冰霜从脚底开始蔓延,爬上双腿,冻住衣裙,她噙着笑,手指点上自己的眉心,然后以此为中心,透明的冰晶仿佛有生命一般冻住她的面容,沿着纤细的脖颈一路冰封,最后在腰际与冰霜弥合。
      一尊冰雕静静立在那里。她在心里最后满足地喟叹一声,陷入了黑暗中。
      九天玄女来时,看到的正是一尊毫无气息的雕像,覆盖着剔透的冰霜,那个女子闭着眼睛仿佛在沉睡。
      ——这一切都激怒了她。
      她怎敢擅自了结自己。
      她挥袖解除了冰封,夙瑶倒下去,被她接住。九天玄女的面容一幻再幻,她当年一手创建琼华,怎知后辈中,会有一个夙瑶。夙瑶所作所为已经触碰到天界底线,她出手亲手毁掉自己的门派,断绝自己的供奉,只是为了徇私保她。
      还记得那个夜深人静时,独自来到神像前跪拜叩首的少女。她为她奉上鲜花,奉上晨露,奉上她一生的忠诚。她对神像喃喃祈祷,冀求成仙,她不是为了长生不是为了不老,只是觉得凡尘枷锁太多,欲求逍遥。
      她诚挚之心,上达天听。玄女明知不能实现她的所愿,因而第一次对凡人觉得抱歉。若她只是想要长生,想要青春永驻,想要无上法力,她都不会因此而觉得歉疚。
      然而少女心心念念,只求挣脱束缚,不求更多。
      九天玄女禁不住关注她多一些。看她第一次斩杀妖邪,归来靠在石像冰冷的脚边满是泪水;看她修炼仙法,遭到反噬而痛苦辗转;看她悄然追随师兄的脚步,却被死亡彻底分开;也看她戴上金冠系上紫带,手腕下压着金印,号令门派。
      她依旧在夜里叩拜神像,脸上已经不见明快笑容,她说,掌门责任不可推卸,但已经厌倦和疲惫,何时才有自在的一日。
      何时,何时?
      她终于修成双剑,累起紫晶,昆仑天光照在她脸上,她终于笑了。
      那种得偿心愿的轻松笑容,她又惊有喜地看着她,玄女娘娘,是否来接引我等成仙?
      可等待她的,是漫长的幽囚。
      九天玄女抱着昏迷的夙瑶,她的手指划过白皙的脸颊,然后轻轻一吻。她挥挥手,冰雪监牢霎时间变作琼华掌门旧时的居所,她亲吻夙瑶的额头,密密沿着眼角眉梢,在唇畔辗转流连。夙瑶渐渐醒过来,茫然看着伏在自己身上的神明。
      连荒谬可笑的心情也不曾有,她无法理解正在发生什么,哪怕那人明明白白地吮吸着她的嘴唇,解开她的腰带,将手伸进她的里衣,。
      她只是不明白,不明白。
      ‘神也是有欲望的吗?’
      玄女抬起头,在她耳边轻轻道,“神不禁欲。”或许不该叫她玄女了,她的面容再次开始变化,下巴的线条变得分明,鼻梁高挺,眉如刀裁——这是一个男子的形象。
      “神亦没有性别。”

      (四)
      九天从夙瑶身上下来,束好衣带,整理自己的衣袖,忽然想起什么,对她道,“今日午时,有封神之典,你若无事,不妨前去观礼。”
      又有人飞升了么?夙瑶拉起薄被遮住自己,心中默数着年岁,果然这样的日子,又过了几百年了。而今她居住在九重天上,已知神界并非不许人飞升成仙,只是有这样机缘的人,极少极少罢了。
      如今她亦被人尊称一声瑶光上仙,每每想来,都觉可笑。
      谁人不知她不过是凭着九天仙尊,方晋升神位的呢?只不过无人会在她面前提起,她也就故作不知罢了。
      还记得多年以前,她曾立誓,有朝一日修成仙身,定要接引师兄弟们同登仙宫,共享长生。如今她已是上仙了,却不曾实现自己的诺言。并非是不能,而是不愿了。
      长生久视,又有什么好?
      何况她也不愿让师兄看到自己如今的模样。
      封神之典,仙乐飘渺,五色花朵落如急雨。接过三花三册三宝冠,就是正式的上仙了。筵席上有浓醇的酒浆,悦耳的音乐,夙瑶只是远眺着,没有入席。
      那新的上仙却自己走出来了,大约是醒酒罢。这些修道之人断情绝欲,只怕一世都是未曾沾过酒的,何况是这样容易醉的琼浆玉液。
      名为紫华的上仙看到树下的夙瑶,怔住了。
      夙瑶微笑侧身,道,“紫华上仙,一别多年,还记得故人否?”
      紫华上仙喃喃,“掌门......?”
      慕容紫英,与昔日的琼华掌门默然相视。
      落花成雨,紫英只觉得自己醉得厉害,道,“掌门......你怎会在这里?
      “我曾去东海找过你,只见玄霄师叔,你却不在那里。你,这些年都好吗?”
      好,如何能不好。夙瑶含笑看着慕容紫英,微微点头,“我很好,还未恭喜。”
      然后告辞离开。
      如今的紫华上仙无言地看着夙瑶远去的背影。

      夙瑶想,不知道那些怪物的由来,也是一种福气。慕容紫英向来都走运。
      ——而她自己,不过是从一个囚笼,到另一个囚笼。刑期漫长,永无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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