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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葛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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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卫庄想,盖聂到真是个薄凉极至之人,以至身后都不留一物给他一点念想——连同他手中的最后的那把木剑都断在了战场上,被铮铮铁骑碾过,被厚重尘埃覆过,再无半点踪迹。
当然,卫庄也不知道那是盖聂在渊虹断后削出的第几把木剑,大约他自己也是记不清楚的。
中间的那些来往书信,卫庄到是能忆起许多内容,或是只言片语的闲聊,或是对天下棋局的款款长谈;然而彼时的他们虽然分列阵营,却是从未想过,周身时刻上演的死亡会与对方有何干系。
盖聂最后的那封信送到时,是个大雪天。军帐中炭火烧得极旺,白凤把信递给他就走了,正与卫庄议事的张良也缄其口,无声的笑了笑,只待卫庄阅完了白帛上被浸染得模糊的字迹,按例扔进了炭盆中烧了,才又续谈。
却原来剑圣也是会死的。
当初便应该将那封书信留下来才是。
何至于如今怎么也想不起,师哥在信的尾端说的是桃开之日,或可小酌,还是雪住之时,邀君赏梅?
他与盖聂的联系,总是书信多于晤面次数。这混沌乱世之中这样的一场邀约,卫庄几乎能想见盖聂伏案书写,正要收笔时,临了又在未端添上的这么一句话。
书写时样子应是极为恬淡的。或许还会轻微一笑。
然而那面容却在他的记忆里日复一日地模糊了去,只余思念如潮涨般疯狂。
直到那日,久已不见的荆天明忽然出现,期期艾艾的有说样大叔的东西,希望卫庄能帮他带回云梦山去。
那是一截渊虹碎片。
卫庄盯着它看了许久。刃口已不如当初锋利,而机关城纵横一战的片段却如走马灯一般在脑中闪现,而立之年的师哥,挺拔的身姿,温润而不可摧折的面庞。
他终于接了过来。
只是荆天明又岂能明白,这被他一直小心翼翼收着的残片,也不过是盖聂的仗剑生涯中,被他从心里彻底放下的一把剑而已。但是他早晚都会懂的,因为盖聂教给荆天明的,从来不止是剑招。
放不下的,终究只有自己。
02
卫庄有一封未曾寄出去的书信,被永远地留在了流沙核心部。
更严格来讲,应该是封未写完的书信。洁白的绢帛上只有提头的“师哥”二字以及“展信如晤”,墨迹顺着丝线细细晕染,终于干涸,而字迹依然清晰可辩。
卫庄不记得是什么样的事情让他没有把信写完整,更不记得后来补上的回信中写了些什么。
流沙交到白凤手里之后,他便再也没有回去过。
那封信许是已在某个角落里,悄悄泛了黄。
03
那场战役不如巨鹿一战声势浩大,也不如后来垓下之战四面楚歌那般凄凉,然而盖聂牺牲了,没人知道原因。
消息依旧是白凤送到卫庄手里的,卫庄猛然站了起来,只觉得脑中嗡嗡作响,瞬间耳鸣的厉害,然而他确切地听清楚了白凤说的话,所以没有问第二遍。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冷静地说。
要清扫的战场依然是大面积,血色直冲云宵,与落日的万丈霞光融在了一起,一片赤红。呱呱叫着的乌鸦停留在士兵的尸身上,赶也赶不尽。
第一个找到盖聂的也不是卫庄,而是楚军的一个小兵,他哑着声音一遍又一遍的喊道,我找到盖先生了!我找到盖先生了!
卫庄三步并两步地冲过去又站住了。
眼前的人一身白袍尽数染血,散着的乌发中也凝着血块,他惯常用来束发的白色发带早不知哪去了,以及即使藏在血污下却依然难掩宁静的面容。
那个楚兵忍不住哽咽了两声,慢慢地,整个战场都弥漫了断断续续的呜咽声,在暮色的里凉风中,如同一曲悲壮的挽歌。
盖聂生前,在楚军中定然极受人敬佩。
卫庄远远看到了端木蓉的身影,身为医者她要为受伤的士兵救急,忙得一刻也不得停歇,此刻双肩亦细细抖动。
卫庄当然没有流泪,他早忘了流泪是什么感觉,只是双眸被激得通红。
他蹲下身去抱起那副早已失了体温的躯体,模糊的想,虽不知发生了何事,然而能让盖聂牺牲自己的事,一定和他的梦有关罢。尽管这么多年来,他始终不能认同他的梦。
鬼谷弟子从来都是纵横两立,他和盖聂也无例外的走过了半生,亦敌亦友,他却十分享受。
岂料这样快就到了尽头。
04
师兄弟会面的时间向来没有定数。
大多是军队行进途中,突然收到卫庄的来信说许见不久云云,然后把盖聂约出去,地点却不会太远,多是在军营附近,或是河流岸边,或是半山腰的凉亭。
卫庄率领的流沙组织一直是独立存在的,然而与汉军的张良走得近也是事实;对于卫庄孜孜不倦的套话盖聂总是觉得无奈,非是不信任,只是看到卫庄上挑的唇角,露出如少年时代一般的邪笑,盖聂总有种莫名的危机感。
然而有约必赴,为的是卫庄在信中最后一句“不见不散”。
卫庄记得有一次见面,盖聂曾问他,待得乱世终结,有何打算?
卫庄正把头枕在盖聂的腿上佯睡,闻言嗤笑了一声,说道,战争能终结,江湖却不会终结,只要有人活着,杀人的流沙总不会饿死。
盖聂笑了笑,顺了顺他一头白发,轻声说,我却还未想好。
卫庄皱了皱眉,明显的不满意味。
盖聂于是说,也许会先回梦云山看一看师父罢。
05
清明时节,卫庄独自回了趟云梦山。他到没多少心思给师父扫墓,却也意思意思的除了除墓头的杂草。
鬼谷久已无人居住,卫庄兜兜转转,无意中在弟子房里翻出了一套衣裳。
白色的道服,是盖聂在鬼谷修行时常穿的。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地搁在柜子里,想也是他决心离开鬼谷时特意为之。
卫庄展平了衣裳,顺着记忆里的位置摸去,果然在左边袖口处发现了一道裂口。
这个口子是剑痕,是他们最后一次比剑时被卫庄划开的。大约是走得急,盖聂竟也没有缝补上,成了永久的缺口。
他却记不得,自己那身同一样式的黑色道服遗失在了何方。
卫庄想,师哥走后的日子似乎过得特别快。他年年月月游走在这趋向太平的万里山河中,白发还是那头白发,人却是真的老了,记忆力越来越糟糕。
06
盖聂的遗体是被火化的。
点火的是荆天明,最初稚气的少年已长成了手握墨眉的小侠客,却依然哭得一塌糊涂,项少羽在旁边劝慰他,再后一点的地方,是高渐离在击筑。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卫庄立于远处的山头上,一声叹息连同筑声一齐被山风吹散。
他倾酒一盅,再无其他。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