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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卫聂]更漏子 ...


  •   夜已更深。

      寒露湿了罗袜,冷霜染上鬂眉。

      盖聂将渐渐暗淡下去的火堆重新添了几枚枯枝,顺手拨弄了一下,以便让火苗燃得稍微旺盛一些。火光于是映在他的苍白的面上,平白添了几分气色,却也掩不了他一身伤的事实。

      这样无星无月的冬夜里,这堆火便是唯一的光与热。盖聂或许不需要它——眼下的环境比之他从前在大漠里在边塞上渡过的每一个夜晚都要好上太多,何况这样打眼的火堆还容易招来追兵。

      然而身边小小的孩童却需要靠他来御寒。

      盖聂看了看倚着树杆抱着膝缩成团、睡得正熟的荆天明。他不似白天那般笑闹,火光映在他的脸上,倒依稀是记忆里熟悉的眉目。

      果然是父子。盖聂隐约生出这么一个念头。他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也是这样的一个冬夜,酒肆的碳盆烧得极旺,衬得一室的暖红,而荆轲喝的酩酊大醉,尤自抱着酒坛,打出了一套醉拳,称是醉仙四式。

      自己当时只是摇头笑了笑,而卫庄,盖聂记得那时卫庄也在的,他靠着陈旧的门廊,慢慢着喝着酒,端的是风流恣意,口中却讥诮而毫不留情的数落着荆轲那套拳法的破绽之多。

      那真的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如今荆轲刺秦身败,师弟卫庄带领的流沙组织更是动向未明。而自己,孑然一身,带着这个孩子疲于奔命。

      荆天明大约是梦到了什么,间或的说起呓语来,盖聂仔细的听了听,清楚些的字眼大约是“烧鸡”、“大叔”。

      盖聂不由的笑了笑,伸出去正要揉一揉孩童发顶的手却忽然收了回来,微微用力按在了胸口上。他并不习惯这个动作,不论怎么样的痛苦加身他都能忍耐得了,只是身上的的伤还是白天草草包扎了事的,此刻有种难以言说的痛痒,也不知是否恶化了。

      眼下秦兵随时都有可能追查过来,到实在是想不了这么多了。距离天亮只怕还有很长的时间,盖聂索性打坐静修。虽然阖着双眼,耳朵地依然通透的聆听着八方,这样寂静的夜里,除了山风的呜咽声和远处隐约的兽鸣,再无其他。

      忽而一声近距离的细小声响传入耳朵,盖聂霎时睁开双目,抬头便望见了荆天明倚靠的那颗大树上,一只灰蓝色的禽鸟藏匿在枝叶中。

      是白凤的谍翅鸟。

      盖聂暗道一声糟糕,随手拾了颗石子,贯以内力一弹指,将鸟击落下来,尔后急急去搜索鸟语符,却见它正黏在了荆天明的鞋底。

      盖聂正要伸手去摘,耳边忽然听得一声冷笑。他心下一沉,一直安然躺在手边的渊虹剑都不及出鞘,便直直的往身侧送了出去,正正抵在来人的咽喉处,而他的颈侧不到一寸的地方,是雪亮的剑锋。

      这是一把形状奇异的剑,一侧是锋刃,另一侧却是如同齿轮一般的弯曲状,剑身明明是青色,此刻却隐现红芒。盖聂认得这把剑,正是妖剑鲨齿,他也认得这把剑的主人——

      顺着剑身看过去,来人一身乌黑的斗篷,几乎要溶到夜色中去,只是即便戴着帽兜,也掩盖不了他那一头银白的发丝,桀骜得欺霜赛雪。

      不是卫庄又是谁?不是他的师弟又是谁?

      卫庄看定盖聂的双目本是如他的剑锋一样锐利,此时却忽然皱了皱眉,转而低头看了看抵在他喉头处的渊虹剑,接着,目光便颇为嫌恶的锁定了离火堆不远处的一小堆骨头。

      大约是闻到了剑身上残留着的油烟的气味。

      白天的时候盖聂因重伤昏死过去,便是荆天明提着渊虹剑扑腾着打了两只山鸡回来,想必鸟语符也是那时候种下的。他又就着剑身贯穿两只山鸡直接在火上烤熟,事后盖聂虽有擦拭剑身,气味却也不是那么容易散尽。

      剑圣的面上依然八风不动,直直盯着卫庄。

      尴尬还是有一些的,只是盖聂知晓现下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卫庄既然已经到了,流沙的杀手想必也在不远处候命,人数尚未可知,他以重伤之躯带着孩子只怕难以脱身。

      他唯一庆幸的是找到这里的不是秦兵。

      盖聂沉声道:“小庄,你想怎样?”

      卫庄并未应声,目光重新收回来,再次盯着盖聂看,彼此僵持了良久,卫庄才不耐烦开口道:“把衣服脱了。”

      盖聂持剑的手微不可察的颤了颤。

      卫庄的意思他懂。年少时在鬼谷修行,弟子只他二人,比剑受伤时通常都只得互相帮助对方上伤药,这种事情一做便是三年,早成了习惯。

      而今他们交手不过半招,却仍旧牵动了盖聂本就未愈合的伤口,此额上已经盈了一层细密冷汗,而血色,透过重重纱布晕染出来,已经染红了他素净的布衣。

      盖聂不动,卫庄却动了。他向前逼进半步,盖聂反倒跄惶地退了一大步,半晌,终是垂下目光,收了根本未出鞘的剑,开始宽衣解带。

      卫庄一直难看的脸色此刻终于缓和了一些。他也收了鲨齿剑,从袖中摸出一只白玉瓶,盯着盖聂赤着的上身看。

      盖聂的常年习武的身体极为匀称结实,此刻上面却伤痕累累。他带着孩子逃出秦宫的消息传出来不过月余,有些地方却已经是新伤叠着旧伤,右边肋下斜着一道三寸宽的剑伤更是狞狰可怕,卫庄沉着脸,又命令道:“转过身去。”

      盖聂本是想说自己来就好,但是看着师弟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凝着寒霜,隐约觉得卫庄似乎是生气了,至于气什么,他却无从知晓,终是再次依他之言背过身去。

      卫庄从来不是会照顾人的人,这点盖聂其实很清楚。

      珍贵的药粉厚厚的一层撒在伤处,也不顾分量是否适合,下起手来更是没轻没重,饶是隐忍如盖聂都疼得皱着眉。所幸卫庄是在他身后绕绷带,并看不到他的神情,只是这个姿势却是如同拥抱一般,让盖聂略微不自在。

      “师哥真是好胆量,以一人之力就挑了三百秦军重甲兵。”卫庄在他耳朵说话,声音低沉的似是不愿吵醒不远处酣睡的孩童,在盖聂身上来回的手指力度却随着吐字愈发狠厉,终于逼得盖聂闷哼出声。

      “原来也知道疼。”卫庄似乎等的就是他这声痛呼,终于好心的结束了对他伤处的折磨,在绷带尾端重重的打了个死结,忽然又道,“盖聂,你的命只能是我的。”

      这样直接而霸道的宣言,盖聂却沉默不语,低头合衣系带,半晌才道:“不论如何,多谢你,小庄。”

      卫庄却也不理会他这句感激之言,他以鲨齿驻地,临风而立,淡淡道:“三天前,李斯来鬼谷了。”

      “李斯其人……”盖聂在秦国为剑侍多年,相国李斯多少是打过交道的,只是话才开了个头,却没有接下去。秦国非是他的梦,却未必不是卫庄的梦,何况卫庄这样骄傲的人,又岂会甘愿臣服于他人?他再多言,都只是多余。

      “李斯与我有交易,我势在必得。”

      “我可否知道是什么样的交易?”

      “师哥,流沙做是的买卖生意,你若想知道,又要拿什么来换?”

      “是。我本就无权过问。”

      “我流沙的顶尖杀手你都是见过的,你我之间的一战,相信很快就会有答案。”

      卫庄嘴角隐约有一抹笑意,让盖聂觉得熟悉又陌生,如同他此刻与卫庄的距离,即近,且远。

      山风吹起落叶沙沙,火堆之上的火苗忽明忽暗。

      面对面说话的两个人像是久未谋面的老朋友,而天下人却早晚都会知道,纵与横的棋局开始了,便停不下来。

      他们却不会知道,那一天的交易是这样的——

      李斯对卫庄说,“我得到那个孩子,你得到盖聂。”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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