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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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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星期三是蓝色的
一、
李青颖是被一幅画吸引住的,那是费城的城市鸟瞰图,她最近在做的课题项目就是“中西城市布局对比”,她选择了费城作为主要研究对象,小孩白皙的手挡住了图画的一角,李青颖忍不住拨开了那只小手,心里的震撼让她手指有些颤抖,那是一幅像是照片一样的画,线条勾勒之下全然就是连日苦心分析的的布局。这才来得及看坐在一旁的小孩一眼,眼睫纤长遮住了那双眼,微鼓的腮帮透着微微的粉,是个极漂亮的孩子,但她猜想被淹藏住的眼里应该会是蒙蒙一片,因为他们并不处在一个世界。
李青颖并不是很喜欢小孩子,因为他们总是很吵很烦人,但她面对一群木讷无声的孩子本该欢声笑语的童颜,眉头有些不忍的蹙起。这时志愿协会的队长让领着各自负责的小孩一起上课,她下意识就去蹲下牵那个低头的小孩,看着手里白嫩的小手,心里忍不住一片温柔,柔声道:“和姐姐一起去上课吧,聂懿。”他只是仍低头注视那幅精细的画,李青颖耐心地问过几次,身边其他的同学已经无可奈何抱起自己负责的孩子去了语言室,见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也没办法地俯身抱起他,那小手却及时取了桌上的画。
到语言室的时候,已经满室都是轻柔的言语,一点点落在李青颖耳里,让她忍不住脚步都轻盈起来。李青颖保证自己从来没有这么耐心过,她是个急性子,做什么都风风火火,满室都是青年的声音,没有一声稚气的回应,情况和面前是一模一样,若一开始还震惊于那幅鬼斧神工的画作,那么现在她真的开始讨厌它了。“聂懿,你看一眼姐姐,姐姐有很多糖果,很好吃的。”那孩子还是低头,也不动也不言语,她也不知道他的目光有没有落在画上,他只是低着头,面前是整个“费城”,也许他现在在费城落满霞光的林间小道漫步,她开始怀疑是不是真的不能存在两个世界,一味以“正常人”的名义妄图把这些星星的孩子拉进所谓“正常”的世界是不是错了。
大多数同伴都已经放弃了交流,眼神涣散地像是在思考什么,李青颖想说不定是这群星星的孩子把他们全都带进另外一个世界。李青颖是早就没有了精力,坐在程聂懿身边发呆,前几天辅修的心理学课上的内容一点点涌进脑中,眼里突然有星火闪烁,心里的也许这个鸟瞰图就是这个孩子画的的念头闪过,她忍不住伸手抚摸这个约摸六七岁的孩子柔软的发丝,如果真的是个天才,那么应该是你来拯救我这个傻瓜啊,李青颖忍不住笑起来。
二、
程聂懿情况十分糟糕,几次志愿扶助活动之后李青颖发现有些情况稍好的孩子会在逐渐熟悉之后有些言语,她还记得上一次自己室友被叫了一句姐姐之后哭得像个傻子一样自己内心的震动。为什么程聂嘉还是一直不动也不说话呢,李青颖苦恼地觉得可能是自己的问题,但她也觉得有点不对劲。就像现在的饭后甜点,她肯定自己看见程聂懿的嘴角扬了一下,就像个正常小孩一样的得意和活泼的笑的角度,她俯身凑近程聂懿,他的小勺子在奶黄色的布丁上划过一下,察觉她的靠近手上动作顿了一下,像是忍不住好奇地微抬起头看了她一眼,那是李青颖第一次清楚地看见程聂懿的眼,那里面水光盈盈,依然掩不住那明亮眼色,李青颖有种被耍的愤怒,瞪了他一眼,他就心虚地手抖,把勺里的一块布丁都抖落了,他讷讷的讨好似的朝她扬了一下手里的勺,“姐姐,你要吃吗?”是软糯的甜甜的声音。
她不知道怎么向别人证明,接连好几个星期都来这劳什子“自闭症儿童扶助志愿活动”,结果被一个六七岁的孩子给耍的团团转。她觉得程聂懿是世界上最好看的小孩,她想要和他说话,想要听他的笑声,想要他在另外一个世界无助的时候能够拥抱他,她不知不觉给了他很多爱,多到无法面对自己的感情被玩弄。有眼泪一点点爬满她的脸,她抹了眼泪正色道:“程聂懿,我知道你听得见,我以后不会再来了。”话一说完,程聂懿立马就“哇”的一声大哭起来,紧紧搂着李青颖,一声声的嚎啕。
李青颖真的退出了这个志愿活动,有时候上到心理课会不知不觉走神想起程聂懿的眼睛和他哭得伤心的模样。这天刚下课程聂懿的妈妈就打电话给李青颖,李青颖赶到学校门口的时候看见一个衣着得体优雅的夫人,她没见过程聂懿的家长,但直觉告诉她就是这位了。她让李青颖叫她聂阿姨,她很有诚意地来学校和李青颖面谈,希望李青颖能去照顾程聂懿。程聂懿是真的有自闭症,情况算是比较好的,但他自己不愿意和别人过多交流,这几天一直哭闹嘴里一直念念叨叨着:“姐姐。”李青颖眼有点湿,聂阿姨请她去家里照顾程聂懿,她不是为了聂阿姨说的工资答应,但为了告诉聂阿姨自己会担起这份责任就没有拒绝。
聂阿姨摘下一直戴着的墨镜,细纹在眼角蔓延,眼底是沉沉的乌色,她有疲劳的眼色,诚恳地道:“实在是感谢。”李青颖想她一定是个女强人,整天忙得没有丝毫多余的时间。其实程聂懿这种情况,还是亲自照顾为好,但在自闭症学校却从来没见过聂阿姨,李青颖甚至有的怨起她来,但又不能宣之于口。李青颖心里泛滥起母爱般的情感来,她想女人的母性实在是本能一样的存在,聂阿姨怎么能够做到不多花点心思在那个可爱的孩子身上呢?
三、
每个星期三上完上午的课就没课了,李青颖会去聂阿姨家里一直待到晚上八九点,李青颖读大二有个科研课题在做,周末要忙自己的事,但一有时间就会去照顾程聂懿。
程聂懿家里条件实在是很好的,学设计的李青颖眼中复式楼的旋转木楼梯将家里的精致布局变得不那么死板,一看就知道主人的品味很好,进进出出的佣人就有好几个,要不是李青颖辅修了心理学,其实不差她来照顾程聂懿。
看得出来程聂懿是真的很喜欢李青颖,没几个星期就全然能够正常和她沟通,只是他不怎么愿意开口,有次聂阿姨急匆匆回家拿文件,在李青颖再三示意下程聂懿迟疑道:“妈妈,在家吃饭吗?”聂阿姨面上表情没什么变化,却放慢了步伐,脚上没来得及脱掉的高跟鞋也脱下来,饭桌上无人说话显得有些沉默,但李青颖已经习惯了,她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每次都有佣人特意盛好一些饭菜送上楼,李青颖从来没有去过楼上,她也不知道楼上的故事。
坐在送她回学校的车上,外面已经夜深,路灯橘色的灯光透过玻璃窗笼在车里,她的心温柔一片,想起程聂懿的笑脸她觉得好满足,小聂懿对她笑得越来越多了,今天他还和她分享了一些事情,说起他崇拜的哥哥是个画家,她想应该是个很厉害的人吧,因为是那么棒的聂懿的偶像。
她没想到聂懿提起的“哥哥”就是他的亲哥哥,而且还亲眼见到了那个他嘴里世界第一厉害的画家。这天聂懿又和李青颖说起哥哥的时候,她说:“这么厉害啊?我都想见他一面了呢。”小聂懿的小手拉住了她莹白的手指,她第一次踏上浅色的木质楼梯,她觉得自己像是侦探一点点接近真相。
终于聂懿打开了一扇门,她仿佛看见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世界。说不出那是什么样的光景,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里豁然倾泻,迎着光的男生背后是一片阴影,但暖黄的绒光笼在他身上,就像活在阳光里的那样一个人。那人面前的画板是白茫茫一片,并无着墨,但房间里有许多颜色奇异的画,她觉得有些眼熟,尤其是当中一幅火红的油画,就只是烈烈的红色,不同层次的不同方向的,像是要翻滚出画面的红。程聂懿见她一直看着那幅画,便得意地说:“那是哥哥的星期天,妈妈把这个放到一本书上说做无声的交流。”她突然想起艺术课老师推荐的一本画集,叫《色彩》,封面就是这绚丽的红色。她不明白聂懿嘴里的“哥哥的星期天”是什么意思,但她真的很喜欢“哥哥”笔下的色彩,她望着那人的背影出神,光影里的身影没有丝毫动静。
四、
“其实很多自闭症患者可能生活上不能独自处理一些事情,但是在某些方面的确是超越常人,完全可以说是天才。”李青颖完全赞同心理学老师的这句话,程聂嘉十二岁那年,直升飞机在费城上空环绕一圈,隔天他就把整个城市的鸟瞰图完整勾勒出来了,程聂懿说起哥哥的时候无比崇拜,就好像亲眼见证了一样,实际上当时还没有小聂懿。就在她走神走到外太空的的时候,“在患者的世界里,很多我们认为抽象的事物对于他们而言是具象的存在。”这么一句话又让她想起了程聂嘉大胆的那幅画作《红》,因为某年某个星期天他见证了日本西之岛火山喷发的景象,正上空拍出来的滚滚岩浆红得让人心惊,于是就有了他笔下浓烈的色彩。聂阿姨说程聂嘉的星期天是红色的,这只是她的猜测,在他的画作中多少有反映出模糊的景象,与聂阿姨的记忆中重叠起来就还原了当时的情景,但李青颖就是确信,这样子的男生值得这么浪漫的情景与他画笔下呈现的色彩匹配。
是周三,和聂懿说话的时候有佣人送了新的颜料上去,其实李青颖对绘画不太了解,但有个学艺术的同学一直嚷嚷想要拥有老荷兰手工颜料,正是送上去的那些。她忍不住想要上去看看,上次都没看见他动笔。聂懿拉住她的手她才回头,小小的男孩眼里有着了然的神色,“姐姐,你也喜欢哥哥。”李青颖哑口无言,捏住他的小脸说:“聂懿,如果你能这样和别人说话开玩笑该多好啊。”聂懿的样子完全不像是一个小孩,“我没有和你开玩笑,我也不想说很多话,因为哥哥不喜欢说话,我想陪着他。”李青颖眼里一下子盈满了泪,小孩子心里的纯净的心里装满了爱意和包容,甚至有着看似天真的想法,但李青颖觉得如果楼上少年能了解聂懿的心意,如果能明白聂懿对他深深的崇敬和感情,她没法想象他会怎么样,她只知道自己把聂懿抱在怀里,心里酸涩刺痛一波一波。
晚上李青颖和聂懿上了楼,李青颖觉得自己呼吸都不敢用力,怕打扰了这个少年的世界。他只开了一盏昏黄的落地灯,他坐在木地板上,熏熏的光晕笼在他头顶,头发有黑亮的柔软的质感,李青颖好想走近去触碰,但只是和聂懿坐在门口的地上,静静地看着他的背影。一室寂静,细微的风动的声音都能察觉。李青颖其实有好多疑问,但在这一刻,只剩心底完全的宁静,她走近了这间房,却没有走近那人的世界,他没有察觉她的出现,却给了她不一样的世界的体验。
李青颖侧头看小聂懿,他有很认真的表情,他不像是个六七岁会对喜欢的人撒娇淘气的孩子,却像是哥哥的老友,静静陪伴了程聂嘉很久,在程聂嘉都没有察觉的时光里,无声的注视全心的崇拜和满满的爱。
李青颖在这一刻完全了解了聂懿的全部想法,稚嫩天真而又伟大。她甚至困惑起来,到底清醒的是自己还是一直沉默的另一个世界的程聂嘉和程聂懿?
五、
寒假漫长得不像是李青颖度过的以往所有的假期,她心里有牵挂,四个月的相处不算是很长,但她有种害怕的感觉,她怕失去。她并没有拥有什么,但心里就有了患得患失的不安情绪。
终于返校,刚到寝室就打电话给聂懿告诉他自己马上就去找他,那边没有声响,但李青颖就是能想象出聂懿的笑容有多可爱。“我已经五十八天没有见到你了。”聂懿被她抱在怀里的时候听见他这么说,李青颖觉得认识聂懿之后变得感性了很多,敏感得不像以前那个自己,她说:“姐姐在呢。”
她在厨房端果盘的时候问洗碗的奶奶需不需要帮忙,也不等回答就开始洗,“奶奶,我怎么从来没见过聂懿的爸爸?”一声叹息之后她听见沙哑的声音道:“程先生一直在纽约,好久没回过国了,和聂夫人一直在忙公司的事情,可怜了两个孩子。”她手一滑差得打破了手里的碟子,她不明白,两个人成天在外经营事业,赚再多钱又能怎么样,再怎么样有什么比他们更珍贵的?“但先生和夫人也没有办法,你还小不懂他们的艰难。”李青颖的确不懂。
她耐心引导聂懿说更多有趣的事情给她听,问他有没有每天都想自己,他童稚的声音一点点满足她所有期望,聂懿其实可以和正常小孩一样,沟通交流没什么问题,自己很多事情都可以解决。在李青颖看来,所有依靠耐心和爱就能解决的事情,为什么聂阿姨和程叔叔没有一个愿意花费时间来解决,最不能理解的是聂阿姨,一个女人的母性难道不是天生的?
后来有好几次聂懿都和聂阿姨说些生活琐碎,面对聂阿姨感激的目光她总是装作没看见,把头偏向一边,她知道自己没有理由没有立场责怪聂阿姨,但她真的不能坦然地面对一个不称职的母亲有些“做作”的感谢。
这天聂阿姨在家吃过饭急匆匆地离开,李青颖气得连饭都没吃完觉得自己不舒服想提前一点走,安抚聂懿的她心神不宁也没发现他有点欲言又止,在回校的车上接到聂懿的电话,他声音有些难受:“姐姐,我觉得自己有点难过。”还没听清后面的话她立马让李叔掉了头,送去医院的路上她就打了聂阿姨的电话,居然一直是关机,李青颖简直想摔手机。好在聂懿没什么大事,只是天气变化聂懿有点不适应,发了点烧,体温不是很高,吊瓶水回去好好睡一觉就没事了。
聂阿姨回拨电话的时候,李青颖躲着程聂懿在厕所接的电话,因为不知道自己会说什么,连她都觉得自己语气不善,但聂阿姨没有丝毫气恼听她全部说完,末了表示自己马上回家。李青颖一直待到深夜十二点才等到八点就说会马上回家的聂阿姨,她一言不发地开门就要回学校,一直送她的李叔都睡了,她想这个世上是没人关心聂懿了,被聂阿姨拦住的李青颖眼睛红透了,蓄满泪水的眼瞪着聂阿姨。
六、
“今晚就在阿姨家里休息吧,明早送你回学校,一晚上麻烦你了。”李青颖听完就想笑,她一笑眼泪就流出来了,“聂阿姨,您有自己的事业是好事,但您能不能多顾着聂懿一点,我是什么都不懂得,但我想不管怎么样,家庭是比事业比财富更重要的吧?尤其您还有两个这么优秀的孩子。”
聂阿姨也扯出苦涩的笑,眼底乌青的颜色显示了她的疲惫不堪,她什么都没说,只是坚持让李青颖留下,然后自己洗漱后进了聂懿的房间。李青颖对着漆黑的夜晚天花板上的一盏灯流泪,头发湿了,枕头也沾湿。
“没有一个母亲会想这样,青颖。”李青颖安静地吃过早饭,聂阿姨让李叔送她回学校之前和她这样说,李青颖觉得能有什么不得了的苦衷,但自己只是一个局外人,以后能做的不过是对聂懿更好给他更多爱,其他的都不在自己能力范围。“昨天晚上不好意思,聂阿姨。”真诚的向聂阿姨道了歉,等她点头就离开了。
李青颖知道自己不是救世主,聂懿因为喜欢自己而做出的努力到如今能多多少少和别人沟通已经是很不容易了,但她仍频繁去学校的心理咨询室,她知道聂阿姨找过很多国内有名的心理咨询师和医师,她只是想尽力做自己能做到的所有。
这天天气很好,快到夏天,李青颖穿了一条湖蓝色的裙子,聂懿想起自己有个蓝色的风筝,他说:“我以前就很想和哥哥一起放风筝。”李青颖说:“那就叫上哥哥一起下去放风筝。”可是程聂嘉只是坐在窗前看远方,聂懿小心翼翼的一句“哥哥”他也仿若不闻,李青颖立马拿着风筝下了楼,找了半天风向和合适的地方折腾了好半天才终于放得高了些,她一手拽着风筝线一手给聂懿打电话,“聂懿,拉哥哥站到窗前,风筝飞起来了。他能够和你一起看见的。”李青颖在楼下控制风筝,她也不知道他们能不能看见,但很用心地扯着线收放,尽量让它飞高一点离他们在的窗户近一点。风一点点吹开她蓝色的裙摆,像一朵盛开的蓝色花朵,阳光很好,天很蓝云层很厚,风筝就像在尽力接近云朵一样摇摆。
回到楼上的时候,他们都站在窗前,一高一低凝成一帧图像,他们同时回头,是一样的表情,虽然程聂嘉不像聂懿一样笑得那么开心,但李青颖就是知道他心里的快乐。那也是李青颖第一次看见那个谜一样的少年的脸,她不知道怎么形容,但她想到了美剧里的吸血鬼,常年不见光的白皙的肤色,和俊秀的脸庞。不动声色站在那儿,李青颖觉得他要真是吸血鬼,自己就会把脖子伸过去给他咬。
李青颖觉得很满足也很快乐,心里的气泡源源不断冒出来,又破在心口。“没有别人也没关系,都没有关系,我都会在。”她这样想。
七、
但事情不是按李青颖所能想象的那样发展,她会一直陪伴聂懿到大学毕业,不管她是考研还是找了工作都还会带他四处去玩。还有程聂嘉,她就算不会和他交流,也总会有机会再放风筝给他看。
聂阿姨要带他们离开,去美国找程叔叔,他在那边找到了一流的自闭症治疗团队,聂懿情况很好基本上不用多久就能像个正常孩子生活,棘手的是程聂嘉,如果不能情况好转就全家移居去巴塞罗那,因为那是程聂嘉最喜欢最有创作灵感的地方,他们能一辈子养着这个天才般的画家。至于为什么这么晚才决定要治疗,说是因为企业的一个大项目终于在近期敲定,忙完了公司的大事才算是有时间来照顾两个孩子。
聂阿姨说这些的时候脸上有轻松的表情,大概是身上的项目忙完了,整个人都舒坦,眼角的细纹都有微翘的弧度,“青颖,真的太感谢你了,聂懿情况好得超过我想象,钱我已经打进你的卡里,下周就可以不用再来了,你不用这么辛苦了。”李青颖推开手里的杯子气恼道:“辛苦?大概天底下只有您会觉得辛苦吧、钱什么的我不在乎,您倒是在乎得紧,带他们去美国又想把他们丢在美国找让他们自生自灭,以为多找几个陌生人照顾就好了,再找几个世界一流的医师,您和叔叔又能撇手去干大事业?”李青颖起身就想走,聂懿不知道什么时候端了果盘想送过来,看见他自己眼泪就刷的流下来,他可爱的小嘴一瘪做出难过的表情,应该什么都没听见,但李青颖忍不住蹲下来抱住自己嚎啕大哭。
平复下来的时候她和聂阿姨都坐在二楼的一个小花园里,有藤编的秋千,还有嵌在墙内的一面书架,里面有许多大家作品,不远处好看的大阳伞下有木质的桌椅,上面有几盘精致的小食和鲜榨的果汁,一旁的阳台上种着很多花草都是李青颖不认识的品种,下面有一个水池,里面有绿色的水草和几尾漂亮的红色金鱼。其实聂阿姨是个很懂得生活的女人,而她又这样有能力,已经这么富裕了还不能延缓一下事业照顾自己两个孩子吗?
“青颖,你是一个善良的孩子,但生活没有你想的容易。这些我都从没和人提起,我也不打算和你说什么,我只是想让你明确一件事,从此我都会亲自照顾我的两个孩子,其他的没什么好说的。”她把精美的骨瓷碟子推向李青颖,“吃一点,平复好心情就好好和聂懿告个别,他那么喜欢你,一定会很舍不得你。到美国安顿下来我会让他联系你,最后,真的感谢你为聂懿的所有付出。”李青颖看着她从容地下楼,看着游弋的金鱼发了会呆就下了楼。
八、
后来李青颖断断续续和聂懿联系过几次,最后他们还是搬去了巴塞罗那,直到这里再也没有他们一家的消息。李青颖大三的暑假之前去了原来的程家,没想到遇见了熟人,以前照顾聂懿的奶奶,她就住在高档小区附近,刚买菜回家就听见李青颖喊道:“奶奶,我是青颖阿。”她就和李青颖坐在小区里的长椅上闲聊。
“你还记得你是去的哪个学校帮助聂懿的吗?那样的学校你以为是普通人家负担得起的,你们学校的志愿者选拔有多严格这你自己明白吧?有爱心耐心都不够,还得修心理学。你知道程家佣人多,那你知道我们的工资有多高吗?夫人担心他们这种情况普通人根本没有耐心好好照顾他们,花了大价钱才请到各方面都符合的人去照顾兄弟俩。你肯定想问夫人为什么不亲自照顾他们,聂嘉的情况多严重你也多少知道了,我听说刚发现聂嘉有点不对劲的时候程家几乎花了所以积蓄来治疗,但最后只能停止下来,因为医院不是看你情况严重就让你先治疗的地方,得收钱啊。等有能力在国内找最好的治疗团队的时候又耽误了治疗,你知道聂嘉画画出彩,但你知不知道有多少收藏家愿意花大价钱购买他的画作都被夫人拒绝,就因为夫人爱聂嘉尊重聂嘉,所以只免费刊登一些作品想让聂嘉能和艺术上相通的人交流。所有作品都是聂嘉的,夫人不允许任何人替他做决定。聂嘉十岁开始就去过世界上许多国家,他这样没生活能力的人,夫人为了他的创作付出了多少常人也很难估量吧。直到聂懿出生,他三四岁的时候很活泼的,天天缠着聂嘉叫哥哥,聂嘉只有对他的时候会笑,但后来聂嘉不笑了,聂懿也就跟着沉默下来,一直担心的事情发生了,但你知道程先生在美国找的治疗团队有多烧钱?先生和夫人只能全心工作赚钱先保证照顾好他们才往后想治疗的事,这些年花了多少钱我是不知道,但我知道以前夫人是很年轻漂亮的,没有一丝老态,最近几年她苍老得太快了,什么时候都是疲惫不堪的样子。造化弄人,青颖你长大了就会了解生活的艰难了。”、
李青颖想起聂懿得意地告诉她:“我妈妈比学校其他同学的妈妈都要好看。”聂阿姨的确是个美丽优雅的女人,想起她对自己多次误解以及冲撞的包容,想起她因为聂懿好转温柔舒心的笑,想起她奔波劳累一脸疲惫,但坚持对程聂嘉创作的支持与尊重,还想起二楼僻静美好的一隅,那样会生活的聂阿姨本来应该是保养得宜的,却任由风霜满面,从不解释从不抱怨,那些默默的爱与坚强,李青颖觉得如果是自己,可能没办法做到这些。她没办法把自己的全部付出在可能毫无回报的事情上。
李青颖在回家的车上看完了《午夜巴塞罗那》,那个城市的确浪漫美丽适合程聂嘉,小聂懿也一定能变成一个勇敢活泼美好的聂懿,最重要的是他们会有父母所有的爱与陪伴。过不了多久,不再会有人记得李青颖,那个很疼爱聂懿的她,那个很喜欢程聂嘉的她。
其实她偷拿了程聂嘉的一幅作品,是不久前的新作。湛蓝的颜色铺满画面,像一朵巨大的蓝色的花盛开的样子,更像是她那天穿的蓝裙子,风吹过裙摆和蓝天相接的颜色。她想起那人不动声色的脸,在阳光下似有若无的一抹笑,和他的背影。李青颖知道那天她放的风筝落在了他眼里,没有言语没有动作,就是一只蓝风筝,但她相信她是同程聂嘉有了交集。
因为,他的星期三是蓝色的。